对于卫晏白,我们向来,又是感激又是惧怕。是他让我们三人不仅有了一席安身之地,还有了钱财傍身。在京都能有这么大手笔,白日昭昭开起一家勾栏,且又不被大大小小的官员摆布控制的人,没有几个。他是我们,得罪不起的人。我们,亦是他要牵连掌控在手的棋子。
有的时候,我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我跟眠儿她们其实是一样的,是他的仆从,是他的棋子。只是,眠儿在明,我在暗。有谁会愿意活着的时候被人一直掌控着,纵使掌控自己的人,也许并未让自己行事,可那种心灵上的束缚感,那种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感觉,长期压抑,足以使人到达疯狂崩溃的边缘。是以,我时常对眠儿心怀防备,没有几时敢松懈下来。
三宝道:“既然来了,多坐一会儿吧。你们聊,我瞧瞧能不能把大宝叫起来。”说罢,她作势要走,卫晏白急忙道:“不用了,你们陪我说说话就是,让她好好睡着。”
她打消了念头,与我一起往桌边坐去。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我们三个每天夜幕降临便开始单调重复着一件事的人来说,一个月,其实,很长很长了。
卫晏白仔细打量了三宝,又盯着我一顿猛瞧,面上隐隐带了笑意:“你们三个喝酒,唯独大宝醉了。看来,以后我绝不能跟你们两个拼酒,否则我一定会吃亏。”
三宝笑笑,道:“哪有?我们不过浅酌几口,大宝她是沾不得酒水,偏偏今日逢佳节,一时兴起便——”她停顿了一下,也想到了说法不太真实,“她被我们两个圈着喝了的。本来想趁她醉酒神识不甚清明时,唆使她寻些开心罢了。你这么一说,面上是夸我们姐妹俩的酒量好,事实上,是在贬我们此举太过下作。”
“哈哈。”卫小白笑了两声,眸子里也慢慢染上了喜色:“你个丫头平时傻呼呼的,有的时候偏偏又这么牙尖嘴利。我道你上辈子其实是只猫儿吧,今儿我可算被猫儿伸出的爪子给挠到了。”
三宝笑笑,道:“倘若真做了一只猫儿倒好,平时温温柔柔,待有人惹怒之时,便能奋起反抗。做人就不一样了,恶言相加,也未必是预谋不轨;温声细语,不见得是真心。”
我暗叫不妙,当着他的面说出如斯直白的话,三宝何时这般沉不住气了?明明我才是时常失言的那个,她今日胆子似乎尤其大。
“哦?”卫小白侧过头,模样竟无端有几分慵懒与兴奋杂糅的味道,“三宝愿意的话,可以以人的形态,呆在人身边,享受猫一般的闲适慵懒。”
我大气都不敢出,心突突直跳,那后面句最为隐晦,幸好他没说。——俟机反扑。
一时间,三人皆是沉默,惟有卫小白眼角那丁点儿笑意,将冷未冷,看得我心惊胆战。良久,我咽了一口气下去,慢吞吞出声道:“说着说着扯到畜生作甚?好好的日子,自然要谈谈姮娥。”
卫小白微微一笑,又是纯良无害、一脸无知。“那二宝你来给我解解惑,在姮娥奔月的故事里,是否真的有蓬蒙的存在?”
我倒吸一口凉气,手脚都有几分不知所措。传说,蓬蒙趁后羿外出,逼姮娥交出灵药。姮娥别无他法,只得吞了灵药,身子飘离地面,奔月而去。若是说笑倒也没什么大不了,此时从卫小白嘴里说出来,登时变了味。蓬蒙此人,乃是后羿的徒弟。这,便是卫小白想要警醒我们几人的。蓬蒙与后羿虽为师徒,其心却异,他问我蓬蒙是否存在,即是问,我们是否有相异之心。我们与卫小白……我想都不敢再往下想。
唇形变换了良久,我才缓缓吐出气道:“小白你这个问题问得太简单了。”
“何解?”他兴致盎然,隐约含了一丝玩味。
“不论蓬蒙是否存在,其结果都是姮娥吞下了灵药,奔月而去。倘若蓬蒙此人乃为捏造,那么姮娥吞了灵药,则为私欲驱使。吴刚伐桂,大约是早与姮娥有意。蓬蒙便成了后羿蒙辱遮羞的一块巾帕。而天下人大多相信蓬蒙是存在的,姮娥吞药乃无奈之举。但实则,我们所知道的,仅仅是一则古老的传说。传说大多子虚乌有,更有甚者,传说的出现,只是为了掩盖破绽。蓬蒙威逼是假,姮娥吞药是真,我深以为然。”
卫小白撇过头去,懒洋洋道:“比起年前那呆愣样儿,你们倒是聪明了不少。不愧是浸淫在生意场上的人,呆瓜也能变得伶牙俐齿。我可得好好等着了,哪一天你们变得异常聪明了,我一定好好与你们切磋切磋。”
我心下忐忑,但他也没再纠结于这之类的话题。之后的谈话都比较轻松,类似夹枪带棒的句子,我们都绝口不提。天色渐晚,他望了望窗外,起身走了。
卫小白呆的时间着实不算长,他走之前说道:“要是,明年秋夕,我能与你们一起望月便好了……”言语间颇为怅惘无奈。他这话把我和三宝的愁绪与掩藏得极好的思念勾起了。
待我们想得双眼红通通,对视一眼竟觉得三宝似一只兔子,不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她自然是十分奇怪地望着我:“笑什么?”
“我笑你现在,像是小兔子,双眼红得呀!”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赌气道:“你以为你自己好得了多少?”
我顿时被她的话给噎住了。目光移到门口,屋内已经没有那股伴随白袍而来的令人心安又心惧的沉香味。
“二宝,你猜,他是来做什么的?”
我含笑无谓道:“他不是说了吗?秋夕佳节,来看看我们而已。我可不想,原本自在的一天,就因为他把好好的兴致给搅没了。”
三宝忽然道:“我还记得小时候,学李太白的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会儿太小,老师百般解释,也是徒劳。而今,不费吹灰之力,我们便已懂了。令人可怕地讽刺啊……”
她说的对,万事若只凭别人口授,而非自己亲身体悟,岂能明白个中玄机?可惜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至今仍然难以释怀。
月光渐渐往屋内挪步,原先单单窗户边的地面有,此时俨然铺设了一大张桌子的地方,屋内本就只余一盏昏黄的小灯,惨白的月光映得屋子里也惨淡冷清一篇。我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莫名心酸得想要流泪。大宝与三宝一样将身子没在黯黑之处,我们瞧不见彼此的表情,却知彼此的脸上皆不会有半点喜色。
寒夜漫漫,凄清的月光终于升空挪出窗棂。泛滥的情绪竟有如苦中作乐一般,丝丝回转。
月上中天的时候,霜露已重,口鼻之前,便是白雾消散。但玉轮仍在,楼阁之间,便也不会有白雾笼罩。它就那么清清冷冷,仿若神祇,高高在上,只顾自己的足迹,不愿多为凡人停留一刻。它移到了正上方,探出头再也瞧不见,我们方才洗漱,睡去了。
许是感伤过久,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是辗转难眠。忽地想起白天卫小白所说之事,心烦意乱更甚。三宝平时并非如此冲动之人,忍了两年,又岂在乎这朝暮之间?她怎么会在他面前失言?而且,卫小白以姮娥之事作为警告,以后我们三个只怕会被盯得更紧,若真达到了滴水不漏的监视,我们又如何能暗中行事?
可是,卫小白越是如此,我们就要越快逃离他的掌控。两年多以来,私下搜集的消息基本上事无巨细地告知了他,楼中的盈利,更可谓百分之六十都落入了他的掌中。但我们偏偏不甘愿做他的棋子探子。我们三个,想要的,从来都是一座自己掌控的勾栏院。再有一年,便能将他在金风玉露一相逢建立之初所给予的各种帮助还清了。咬牙坚持,闯过这关,我们才能不受压制。
纵然对不住卫小白,可那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人便有私心,幸好,我们只有一条相同的私心。
我是一大早被人吵醒的。本来睡得晚,白天事情又少,平时还贪睡,耳旁都是嗡嗡的杂声。便是隔了屋子,仍能听得见。入耳只觉聒噪厌弃,狠狠摔了被子,正要发作,眠儿在外面敲门。“二宝,出事了,大宝请你快些去商量商量。”风急火燎的,急切之情丝毫不掩。
这个节骨眼儿上,怎么会出事了?我恶狠狠吸了一口气,道:“进来!”
她端了水服侍我梳洗换衣之后,三宝身边的紫儿也过来了,慌乱可见一斑。她欲言又止,与素日里的模样相去甚远。心中咯噔一下,这回的事,怕是棘手了。能使得她们骤然失色的,绝非一般小事。
大宝与三宝都下了楼,我上前握住大宝的手,她的身子微微发抖,手心也有些冰凉。不等我问,她便道:“卿沉被长公主扣留了。这事被驸马知道了,两口子闹得僵了,竟然拿卿沉出气,我听传话的人说,他的命已经去了大半条。我一个人,他们怕是不会给我好脸色的,你们跟我一起去把人带回来。”
她的话一句紧接一句,我的心也一寸一寸凉了,事情果真严重了。长公主荒淫,蓄养面首,若是驸马无能或者花天酒地甚至是去了,倒也无可厚非。可驸马偏偏是长公主女儿怀春时亲自挑中的状元郎,仪表堂堂、性格温和不说,平日里哪处处依着她,对她的纵容比起先帝,只多不少。可是,长公主看上卿沉已经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才建立那会儿的事了,时隔两年多,如今怎又忽然惦记上了?
我点了点头,带了几个人,一起去公主府。坐在马车上,我又一阵恍惚,长公主不是早就淡去了对卿沉的心思么?昨日大约是被情绪左右了脑子,我们竟全然没有在意卿沉的去向。那日他问我的话忽地涌出,为什么?就因为我们对他的放任不问,他便如此行事?明明他完全可以拒绝长公主的要求的,为何偏偏拿了我们的信任去冒险?
大宝低垂着眸子,咬牙道:“我不想去求他。”他是谁,我们皆心如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