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话说当日智真长老说:“智深,我这里你决不可再住了。我有一个师弟,現在东京大相国寺①住持,叫做智清禅师。我给你这封书信去投他,在那里讨个职事僧做做。我夜来看了,赠你四句偈子,你可终身受用,记住我今天的话。”智深跪下说:“洒家愿听偈子。”长老说:“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
智深听了四句偈子,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得拜了长老九拜,背了包裹,扎了腰包、肚包,藏了书信,辞了长老和众僧人,离了五台山,先到铁匠铺隔壁的客店里歇了,等候打成了禅杖、戒刀就走。
寺内众僧人得知鲁智深去了,没一个不高兴。长老叫火工道人来收拾打坏了的金刚、亭子。过了几天,赵员外亲自拿了若干钱来五台山,再塑起金刚,重修起半山亭子,不在话下。
再说这鲁智深在客店里住了几天,〖当然想喝酒,但是喝不成。〗等两件家伙都完备,又做了刀鞘,把戒刀插進鞘内,禅杖则拿漆来裹了;拿些碎银子赏了铁匠,背上包裹,挎了戒刀,提了禅仗,作别了客店主人和铁匠,启程上路。过往人看见,都说他是个莽和尚。
智深自从离了五台山文殊院,上路投东京来;走了半个多月,在路上不投寺院去歇,〖在寺院,怎么喝酒吃肉?〗只在客店内安身,白天在酒肆里买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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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东京大相国寺——据陈维崧《乌丝词叙》载:宋东京大相国寺,相传为魏信陵君故宅,唐太宗时,尉迟敬德监造。
一天正走着,贪看山明水秀,不觉天色晚了,赶不上宿头。到哪里投宿是好?又赶了二三十里地,过了一条板桥,远远看见一簇红霞,〖天色晚了,再赶二三十里,哪里还有红霞?看见灯光,倒还差不多。〗树木丛中闪出一所庄院来。庄院后面,重重叠叠都是乱山。智深心说:“只得投庄上去借宿了。”奔到庄前一看,见几十个庄汉,急急忙忙地在搬东西。智深走到庄前,倚了禅杖,给庄客唱个喏。庄客问:“和尚,这么晚了,来我庄上做什么?”智深说:“洒家赶不上宿头,想借贵庄投宿一夜,明天一早就走。”庄客说:“我们庄上今晚有事儿,歇不得。”智深说:“胡乱借洒家歇一夜,明天就走。”庄客说:“和尚快走吧,别在这里讨死!”智深说:“这可怪了,歇一夜打什么紧,怎么就是讨死?”庄汉说:“你走不走,不走,就抓起来绑在这里!”〖这庄客说话太没道理,难怪鲁智深要大怒。〗智深大怒说:“你们这些村人好没道理!俺又不曾说什么,为什么就要绑洒家!”
庄客也有骂的,也有劝的。智深提起禅杖,正要发作。见庄里走出一个老人来。智深看那老人,年过六旬,拄一条过头拄杖,〖当年人老得快,一个年过六旬的人,就要拄着拄杖走路。〗走了出来,喝问庄客:“你们闹什么?”庄客说:“可恼这个和尚要打我们。”智深就说:“洒家是五台山来的僧人,要上东京去干事。今晚赶不上宿头,想借贵庄投宿一夜。那厮无礼,要绑洒家。”〖鲁智深的脾气,倒是好得多了。他虽然粗鲁,却也懂得抬出“五台山”的牌子来吓唬人。〗那老人说:“既然是五台山来的师父,随我进来。”
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宾主坐下。那老人说:“师父莫怪,庄客们不知道师父是活佛处来的,只当寻常和尚相看。〖“五台山”三字,果然有神效。〗老汉从来敬信佛天三宝①。虽然我庄上今夜有事儿,权且留师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将禅杖倚了,起身唱个喏,说:“感谢施主。洒家不敢动问贵庄高姓?”老人说:“老汉姓刘。这里叫做桃花村。乡人都叫老汉做桃花庄刘太公。请问师父法名,叫做什么讳字?”智深说:“俺师父是智真长老,给俺取了个法名,叫做智深。”太公说:“师父请吃些晚饭;不知肯吃荤腥也不?”智深说:“洒家不忌荤酒,什么浑清黄白酒都不拣选,牛肉、狗肉,什么都吃。”太公就说:“既然师父不忌荤酒,先叫庄客取酒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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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三宝——指佛、佛经、僧人。
② 旋——当动词用,指用旋子打酒。
没多久,庄客掇张桌子,放下一盘牛肉,三四样菜蔬,一双筷子。智深解下腰包、肚包,坐定。那庄客旋②了一壶酒,拿一只盏子,筛下酒给智深吃。智深也不谦让,也不推辞,不一会儿,一壶酒,一盘肉,都吃了。太公对席看见,呆了半晌。庄客搬饭来,又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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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青州——是中国古代“九大州”之一,置于汉代,宋代是“平卢军节度使”,明代恢复青州的建制,治所在山东益都县,现在是青州市。青州在山东省淄博和潍坊的正中间,也是济南和青岛的正中间,属于潍坊市。按:从五台山到东京即河南开封,是向南走;青州在五台山的东南边,如果鲁智深不是故意要“绕着走”,是根本不可能“路过”青州的。
③ 进奉——老百姓交给国家的钱,叫做税收;交给强盗的钱,就叫做“进奉”,相当于近现代黑社会组织收取的“保护费”。交了“进奉”的,强盗就不来“光顾”了。
抬过桌子,太公吩咐说:“请师父在外面耳房中胡乱歇一夜。夜间外面热闹,切不可出来看。”智深问:“敢问贵庄今夜有什么事儿?”太公说:“不是你出家人管的闲事儿。”智深说:“太公,为什么看你的样子不太高兴?莫不是怪洒家来搅扰你么?明天洒家算还你房钱就是了。”太公说:“师父你听我说,我家时常斋僧布施,哪差师父一个?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所以烦恼。”智深呵呵大笑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为什么烦恼?”太公说:“师父不知,这头亲事不是情愿的。”智深大笑说:“太公,你也是个痴汉!既然不是两相情愿,怎么招赘做个女婿?”太公说:“老汉只有这个小女,今年一十九岁。这里有座山,叫做桃花山,近来山上有两个大王,扎了寨栅,聚集着五七百人,打家劫舍,青州①官军也曾来剿捕,却禁他不得。因来老汉庄上讨进奉②,见了老汉女儿,撇下二十两金子,一匹红锦作为定礼,选着今夜好日子,晚间要来入赘。〖既没有把他女儿抢上山,又撇下金子、红锦,还来“入赘”;这样的强盗,应该算是最客气的了。〗老汉又和他争执不得,只好给他,因此烦恼。不是多师父一个人。”智深听了,说:“原来这样!洒家有个办法,叫他回心转意,不娶你女儿,怎么样?”太公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你怎么能让他回心转意?”智深说:“洒家在五台山智真长老处学会了说因缘,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劝得他转。〖真会撒谎。智深也学会了幽默。〗今晚可叫你女儿别处藏了。俺就在你女儿房内和他说因缘,劝他回心转意。”太公说:“好却是好,只是不要捋虎须。”智深说:“洒家的不是性命?你只管依着俺就行。”太公说:“这倒好了!我家有福,遇到你这个活佛下降!”〖刘太公居然敢于相信,胆子也够大的。万一要是出问题,那可是多少条人命!〗庄客们听了,都吃一惊。太公问:“还要饭吃么?”〖刚吃过,怎么又问是不是还要吃饭?〗智深说:“饭不吃了,有酒再拿些来吃。”太公说:“有,有。”随即叫庄客取一只熟鹅,大碗地斟酒,智深尽意地吃了二三十碗。那只熟鹅也都吃了。叫庄客拿了包裹,先放在房里,然后提了禅杖,带了戒刀,问太公:“你的女儿躲过了不曾?”太公说:“老汉已经把女儿寄送在邻舍庄里去了。”智深说:“引小僧到新妇房里去。”太公引到房边,指着说:“这里面就是。”智深说:“你们都去躲了。”太公和众庄客到外面去安排筵席。智深把房中桌椅等东西都掇过了;把戒刀放在床头,把禅杖倚在床边,把销金帐放了下来,脱得赤条条地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见天色渐渐黑了,叫庄客前后点起荧煌灯烛,在打麦场上放一张桌子,上面摆着香花灯烛,又叫庄客大盘盛着肉,大壶温着酒。
约莫初更时分,〖即便是来入赘,也应该下午天黑之前来到,让大家都喝一杯“喜酒”;哪有初更时分,方才下山,来到就进洞房的道理?真是“强盗行径”,不可理喻!〗听见山边锣鸣鼓响。刘太公怀着鬼胎,庄客们都捏着两把汗。走出庄门外面一看,见远远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飞奔往庄上来。刘太公看见,就叫庄客大开庄门,前去迎接。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枪,却用红绿绢帛缠着;〖既然用绢帛缠着,怎么还“明晃晃”?〗小喽啰头上乱插着野花;前面摆着四五对红纱灯笼,照着马上那个大王:头戴撮尖红头巾,鬓旁插一支罗帛花,穿一领金绣绿罗袍,腰系一条销金红搭膊,着一双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大白马。〖打扮出来,不像新郎官,依旧是个强盗样子。〗
那大王来到庄前下了马。只见众小喽啰齐声祝贺:“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刘太公慌忙亲捧酒盏,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老丈人怎么给女婿跪下了?绿林中也没有这样的规矩吧?当然还是“百姓见土匪”,心中害怕。〗众庄客都跪着。那大王伸手来扶,说:“你是我的丈人,怎么倒跪我?”太公说:“别说这话,老汉只是大王治下的百姓。”〖居然承认强盗是地方官了。〗那大王已经有七八分醉了,〖先在山上喝足了,这才下山来入洞房。〗呵呵大笑说:“我给你做女婿,也不亏了你。你的女儿匹配我,也好。”刘太公抓住了下马环,引到打麦场上。那大王见了香花灯烛,就说:“老泰山,何须这样迎接?”在那里又饮了三杯。来到厅上,唤小喽啰把马去系在绿杨树上。小喽啰就把鼓乐在厅前敲打吹奏起来。
大王到厅上坐下,叫一声:“老丈人,我的夫人在哪里?”太公说:“就是怕羞,不敢出来。”大王笑着说:“拿酒来,我向老丈人回敬。”那大王敬了一杯,就说:“我先去和夫人相见了,再来吃酒不迟。”刘太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劝他,就说:“老汉引大王去。”拿了烛台,引着大王转到屏风背后,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着说:“这间房间就是,请大王自己进去。”〖究竟是土匪,没见识。哪有入洞房之前不拜天地、老丈人也不送的道理?〗太公拿了烛台,赶紧走了。——不知凶吉如何,先留一条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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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做人家——江浙一带的方言,指人居家过日子勤俭节约。
那大王推开房门,见里面黑洞洞的。大王说:“你看,我那老丈人是个做人家①的人;房里也不点盏灯,让我那夫人黑地里坐着。明天叫小喽啰从山寨里扛一桶好油来给他点。”智深坐在帐子里,都听到了,却忍住笑,不做声。那大王摸进房中,叫一声:“娘子,你怎么不出来接我?你不要怕羞,我明天就叫你做压寨夫人。”一头叫娘子,一头摸来摸去;一摸摸着了销金帐,就揭起来,探一只手去摸,正好摸到了智深的肚皮;被智深就势劈头巾带角儿揪住,一按按在床下。那大王正要挣扎,智深右手捏起拳头,骂一声:“直娘贼!”连耳根带脖子就是一拳。那大王叫了起来:“为什么就打老公!”〖真是喝醉了,连男人女人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智深喝一声:“叫你认得老婆!”拖倒在床边,拳头脚尖一齐上,打得大王直着脖子叫:“救命!”刘太公惊得呆了:只以为这早晚正说因缘劝那大王呢,却听见里面叫救人。太公慌忙端着灯烛,引了小喽啰,一齐抢进房来。众人灯下一看,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赤条条不着一丝,骑着大王在床面前打。为头的小喽啰急忙叫喊:“你们众人都来救大王啊!”众小喽啰一齐拖枪拽棒进来相救,智深见了,撇下大王,床边绰起禅杖,一路打了出来。小喽啰见智深来得凶猛,发一声喊,都走了。刘太公急得直叫苦。〖得罪了强盗,可了不得!还不叫苦?〗
打闹中,那大王爬出房门,奔到门前,摸着空马,树上折枝柳条,“托”地跳在马背上,扬起柳条就打,那马却不跑。大王说:“真他娘的背时!连这马也来欺负我!”再一看,原来心慌,不曾解得缰绳,连忙扯断了,骑着马飞快地走,出了庄门,大骂刘太公:“老驴,别慌!不怕你飞了去!”把马打上两柳条,“拨喇喇”地驮了大王上山去了。
刘太公扯住智深,说:“师父!你害苦了老汉一家儿了!”智深说:“莫怪我无礼。快取衣服和直裰来,洒家穿了说话。”庄客去房里取来,智深穿了。太公说:“我当初只指望你说因缘,劝他回心转意,谁想你却下拳打他这一顿。一定是去叫山寨里的大队强人来杀我家了!”智深说:“太公莫慌,俺告诉你。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因为打死了人,出家做了和尚。别说是这两个鸟人,就是一二千军马杀来,洒家也不怕他。你们众人不信,提提俺的禅杖看。”庄客们哪里提得动?智深接过手里,就像捻灯草一般使起来。太公说:“师父可别走了,要救救我们一家儿啊!”智深说:“什么话!俺死也不会走的!”太公说:“快拿酒来请师父吃。──可别醉了啊。”智深说:“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就有十分的力气!”〖后文武松也这样说。可见这是好汉们的口头禅。〗太公说:“这样,最好。我这里有的是酒肉,师父只管吃。”
且说这桃花山大头领坐在山寨里,正要差人下山去打听做女婿的二头领怎么样了,〖大头领有些见识,不敢“倾巢而出”,防着后路。〗只见几个小喽啰,气急败坏,走到山寨里,大叫:“糟了!糟了!”大头领连忙问:“什么事儿,慌做一团?”小喽啰说:“二哥哥被人打坏了!”大头领大惊。正问备细,只见来报说:“二哥哥来了!”大头领一看,只见二头领红巾也没了,身上的绿袍扯得粉碎,下了马,倒在厅堂前,直喊:“哥哥救我一救!……”大头领问:“到底怎么来?”二头领说:“兄弟下了山,到他庄上,进房里去,可恼那老驴把女儿藏过了,却叫一个胖大和尚躲在他女儿床上。我不提防,揭起帐子一摸,被那厮揪住,一顿拳头脚尖,打得我一身的伤!那厮见众人来救应,放了手,提起禅杖,打了出去,我方才脱了身,捡了条性命。哥哥快给我报仇!”大头领说:“原来这样。你去房中歇息,我给你去拿那贼秃来。”喝叫左右:“快备我的马来!”众小喽啰都出去了。大头领上了马,绰枪在手,尽数引了小喽啰,一齐呐喊着下山来。
再说智深正吃酒哩,庄客来报说:“山上大头领,尽数带着小喽啰来了!”智深说:“你们莫慌。只要是洒家打翻的,你们只顾缚了,解去官府请赏。取俺的戒刀出来。”智深把直裰脱了,扎起下面的衣服,〖直裰已经脱了,下面还有什么衣服可“扎”?扎的应该是裤腿儿吧?〗挎了戒刀,提了禅杖,大踏步来到打麦场上。只见大头领在火把丛中,一骑马抢到庄前,马上挺着长枪,高声喝叫:“那秃驴在哪里?早早出来决个胜负!”智深大怒,骂一声:“腌臜打脊泼才!叫你认得洒家!”抡起禅杖,一路卷了过去。那大头领逼住枪,大叫:“和尚,不要动手。听你的声音好熟。〖好耳力,只见过一面,居然记得声音!〗你且通个姓名来。”智深说:“洒家不是别人,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鲁达的就是。如今出家做了和尚,法名叫智深。”那大头领呵呵大笑,滚下马,撇了枪,跪倒身子就拜,说:“哥哥,别来无恙?难怪二哥着了你手!”智深还以为是赚他,“托”地跳退几步,收住禅杖,定晴一看,火把下认得,不是别人,正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教头打虎将李忠。〖书中一直不说大头领和二头领的姓名,就是要在这里抖一个“包袱”。〗
原来强盗从来不说“下拜”二字,因为不利,而改说“剪拂①”,这是吉利的字眼。李忠当下剪拂了,起来扶住智深,说:“哥哥怎么做了和尚?”智深说:“我和你到里面说话。”刘太公见了,又连声叫苦:“这和尚和强盗原来是一路!”〖这样的顾虑,来得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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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剪拂——土匪强盗有许多忌讳,因此产生了许多江湖黑话。“拜”和“败”同音,因此把下拜改说“剪拂”。至于“剪拂”怎么就吉利?待考。
智深到里面,把直裰穿了,和李忠都到厅上叙旧。智深坐在正面,叫刘太公出来。那老儿不敢上前。智深说:“太公,别怕他,他是俺的兄弟。”那老儿听说是“兄弟”,心里更慌了,又不敢不出来。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智深说:“你们二位听我说:俺自从在渭州三拳打死了镇关西,逃走到代州雁门县,遇见了洒家相救的金老儿。那老儿不曾回东京去,却随了个相识就在雁门县住下了。他那个女儿,就给了本处一个财主赵员外。赵员外和俺厮见了,好生相敬。不想官府追捉洒家很紧,那员外出钱,送俺到五台山智真长老处落发为僧。洒家因两番酒后闹了僧堂,本师长老给俺一封书信,叫洒家去东京大相国寺投智清禅师讨个职事僧做做。因为天晚,到这庄上投宿。不想和兄弟相见。刚才俺打的那汉子是谁?你怎么又在这里?”
李忠说:“小弟自从那天和哥哥在渭州酒楼上同史进三人分散,第二天听说哥哥打死了郑屠。我去找史进商议,他又不知道投哪里去了。小弟听说差人正在缉捕,慌忙也走了,〖并不是通同作案,其实不用跑。但是万一有人指出李忠曾经和鲁达在一起饮酒,找到他头上,却也是一件说不清的事情。为避免啰嗦,跑了也不错。〗却从这山下经过。〖从渭州一跑,就跑了一千多里!这个李忠,可也真能跑。〗刚才被哥哥打的那汉子,叫做‘小霸王’周通,先在这里桃花山扎寨。他引人下山来和小弟厮杀,被我嬴了他,〖李忠自己就是花拳绣腿,没什么本事。他能够打败周通,可见周通的本事更不怎么样,无非是拿着刀枪吓吓老百姓而已。〗就留小弟在山上为寨主,让第一把交椅给小弟坐了。从此就在这里落草。”智深说:“既然兄弟在这里,刘太公这头亲事,就再也别提:他只有这一个女儿,要靠女婿养老送终的。总不能被你们抢了去,叫他老人家流离失所吧。”
太公听了大喜,忙安排酒食出来款待二位。小喽啰们每人两个馒头,两块肉,一大碗酒,都叫他们吃饱了。太公拿出原来下定的金子、缎匹。鲁智深说:“李家兄弟,你帮他收了去。这件事情都在你身上。”李忠说:“这个不妨事儿。且请哥哥去小寨住几天。刘太公也走一遭儿。”
这时候天色已经大明,太公叫庄客安排轿子,抬了鲁智深,带了禅杖、戒刀、行李。太公也乘了一乘小轿。李忠上了马。众人上山来。智深、太公来到寨前,下了轿子。李忠也下了马,请智深到寨中,三人在聚义厅上坐定。李忠叫请周通出来。周通见了和尚,心中大怒,说:“哥哥你不给我报仇,倒请他来寨里,还让他在上面坐!”李忠说:“兄弟,你认得这个和尚么?”周通说:“我要是认得他,就不会被他打了。”李忠笑着说:“这和尚,就是我日常和你说的三拳打死镇关西的……”周通把头一摸,叫声:“啊呀!”扑翻身就翦拂。智深答礼说:“莫怪冲撞。”〖岂止是“冲撞”,一顿饱打也!〗三人坐定,刘太公站在面前。智深说:“周家兄弟,你来听俺说。刘太公这头亲事,……你却不知道。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养老送终,奉祀香火,都在她身上。你要是娶了,岂不叫他老人家流离失所?他心里害怕,其实是不情愿的。你依着洒家,把她弃了,另选一个好的。〖另选一个,还不是良家女子?无非是让他选一个有儿子的人家罢了。鲁智深倒没有像宋江似的,答应以后给周通张罗一个。〗原定的金子、缎匹,都在这里。你的意思怎么样?”周通说:“都听大哥的话,兄弟再不敢登刘家的门了。”智深说:“大丈夫做事,可不要翻悔。”周通折箭为誓。〖强盗的誓言,靠得住么?〗刘太公拜谢了,纳还金子、缎匹,下山回庄去了。
李忠、周通杀猪宰羊,安排宴席,管待了几天,又引鲁智深到山前山后观看景致。
果然是好一座桃花山:生得凶怪,四围险峻,单单只有一条路上去,四下里漫漫都是乱草。智深看了说:“果然好一个险恶去处!”住了几天,智深见李忠、周通不是慷慨的人,做事悭吝,〖热情招待,加上答应不再娶刘太公的女儿,应该说是相当给面子的了。还要怎么慷慨?〗只要下山,两人苦留,哪里肯住?只推说:“俺如今既然出了家,怎么落草?”李忠、周通说:“哥哥既然不肯落草,一定要去,我们明天下山,不论得到多少,尽数送给哥哥作路费。”〖办法并不好。如果抢来的都是货物,没多少银子,叫鲁智深怎么拿走?〗
第二天,山寨里宰猪杀羊,做送路宴席,安排整顿许多金银酒器,放在桌上。正要入席饮酒,只见小喽啰来报:“山下有两辆车、十几个人来了!”李忠、周通立刻点起众多小喽啰,只留下两个服侍智深饮酒。两个好汉说:“哥哥,只顾请自在吃几杯。我们两个下山去取得财物来,就给哥哥送行。”吩咐之后,就引领众人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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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麻核桃——关于麻核桃究竟是什么东西,历代的注家意见不一。有人认为是用粗麻绳打的结。但是这样的“结”但是并不现成。从上下文看,似乎应该就是核桃。——可以理解为桌子上就有核桃用来下酒。
智深寻思:“这两个人好小气!现放着许多金银,不送给俺,却要去打劫别人的送给洒家!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洒家且叫这厮吃俺一惊!”就叫这几个服侍的小喽啰近前来筛酒吃。刚吃了两盏,跳起身来,两拳打翻两个小喽啰,就解下搭膊做一块儿捆了,嘴里都塞了些麻核桃①。取出包裹打开,没紧要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的金银酒器,都踏匾了,打在包裹里;胸前度牒袋内,藏了智真长老的书信;挎了戒刀,提了禅杖,背了衣包,走出寨来。到山后一看,都很险峻,寻思:“洒家从前山下去,一定被那厮们撞见,不如就此间乱草处滚了下去。”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往下一丢,又把禅杖也撺落下去;〖六十一斤重呢!这可不好撺!〗把身子往下只一滚,骨碌碌直滚到山脚边,并无伤损,〖从山上滚下去,居然豪发不伤,这山也不怎么险峻。〗跳起来,找到了包裹,挎了戒刀,拿了禅杖,拽开脚步就走。
李忠、周通下到山边,正迎着那几十个人,各有器械。李忠、周通挺着枪,小喽啰一齐呐喊,抢上前去,喝一声:“咄!那客人,懂事的留下买路钱!”那客人内有一个就举着朴刀来斗李忠,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斗了十余合,不分胜负。周通大怒,赶上前来,喝一声,众小喽啰一齐都上。那伙儿客人抵挡不住,转身就走,有那走得慢的,被搠死七八个,劫了车子财物,〖其实这一车子财物,不比那几个金银酒杯值钱少。鲁智深就是嫌他们不大方,故意做给他们看。〗唱着凯歌,慢慢地上山来。
到山寨里一看,只见两个小喽啰在亭柱边捆做一块儿,桌子上的金银酒器都不见了。周通解了小喽啰,问他:“那和尚哪里去了?”小喽啰说:“把我们两个打翻,捆了,卷了金银器皿,都拿去了。”周通说:“这贼秃不是好人!倒着了那厮手脚!却从哪里走了?”团团转寻找踪迹,到了后山,见一带荒草平平地都滚倒了。周通看了说:“这秃驴倒是个老贼!这样险峻的山冈,敢从这里滚下去!”李忠说:“我们赶上去问他讨,也羞那厮一场!”周通说:“罢,罢!贼去了关门,哪里去赶?──就是赶得着,也问他取不成。倘若有些不然起来,我和你两个都敌他不过,后来倒难相见了。不如罢手,后来倒好相见。〖周通倒是有些见识。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会遵守诺言,以后不再去找刘太公的麻烦。〗我们且把车子上的包裹打开,把金银缎匹分作三份儿,我和你各提一份儿,一份儿赏了众小喽啰。”〖这样分配,好像也太不公平了吧?喽啰们可是有好几百个呢!〗李忠说:“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许多东西,我的这一份儿都给你吧。”周通说:“哥哥,我和你同死同生,别这样计较了。”——看官牢记话头:这李忠、周通,就在桃花山打劫。
再说鲁智深离了桃花山,放开脚步,从早晨走到午后,约莫走了五六十里多路,肚里又饥,路上又没个打火的地方,寻思:“早起只顾贪走路,不曾吃得些东西,〖住在旅店里,应该有早饭吃。可能他住的不是旅店。〗却投哪里去好?”东观西望,猛然听得远远的有铃铎的声音。鲁智深听了说:“好了!不是寺院,就是宫观:这是风吹屋檐前铃铎①的声音。洒家且去那里投奔。”
不是鲁智深投那个去处,有分教:半日里送了十余条性命生灵;一把火烧了有名的灵山古迹。直教:
黄金殿上生红焰,
碧玉堂前起黑烟。
究竟鲁智深投什么寺观去,且听下回分解。
【简评】
这一回和下一回,都是“过场戏”,说的是鲁智深离开五台山到东京开封府这一路上所遭遇的几件事情。目的有两个:第一个是再次显示鲁智深的性格,给下文一路护送林冲的义举张本;第二个是重逢在渭州分散了的李忠和史进,中间夹带引出另一个梁山好汉周通。
第一件事情,是在桃花山下桃花村救了刘太公的女儿。小霸王周通要强娶刘太公的女儿为妻。从书中看,居然还是“入赘”。也就是说:周通不是把刘太公的女儿抢上山去,而是到刘家来做“上门女婿”的。这在强盗中可也是少见的事情。作者之所以要这样安排,一方面是说明周通不但要老婆,还要刘太公的全部家产;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好安排鲁智深在“销金帐”里醉打小霸王这一场好戏。
第二件事情,是和李忠的再次会面。上一回书中,鲁达为了救金翠莲,向李忠借银子,李忠只拿出二两银子来,已经介绍了李忠的不大方。这一回再着力介绍一番,写他不用山上的金银送礼,却要到山下打劫,抢到多少,全部奉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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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宫观寺院的宝塔或殿堂的四角,甚至屋檐底下,一般都挂有铃铛,风吹过会作响。
平心而论,李忠当年是个跑码头使枪棒卖膏药的流浪艺人,一场下来,最多不过收入几百个铜钱。能一次拿出二两银子,应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史进是个大少爷,鲁达是个做官的人,两个人都是大手大脚惯了的。他们和李忠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水平,本来就不在一条线上。李忠后来当了强盗,银子可能不少(从他们把抢来的东西分成三份儿,两个头领各得一份儿,而那么多的喽啰,只共得一份儿,就可以看出)。但是强盗有强盗的做法:下山一抢,是多是少,都拿来送礼,也未始不是他们的“游戏规则”之一。鲁智深却咬定他这是小气吝啬,把他桌子上的金银器皿都席卷而去。比较起来,这不是比李忠的做品更加低下么?李忠和周通,可是给足了鲁智深面子:连强抢的老婆都不要了,还答应把下山所抢的财物全部奉送。鲁智深究竟要他们怎么个大方法?
作者之所以要这样写,分明是心中已经认定鲁智深是个好汉,是个大英雄,要用李忠的小气吝啬来烘托鲁智深的侠义高大。结果是“越描越黑”了。
关于周通这个人物,本回书中没有交代他的来历出身;从书中的描写看,无非是个以强凌弱的土匪强盗而已。但在高元钧的山东快书中,武松从少林寺学艺回家,到东嶽庙去烧香,遇见恶少“李家五虎”强抢民女,是周通和武松同时出手相救,并打死李家五虎的。他那样一写,周通就成了救人危难的侠客英雄,和这一回书中强娶刘太公独生女儿的土匪周通,形象上可就相去太远了。
此外,鲁智深下山,是要到东京也就是开封去的。开封在五台山的正南面,当年虽然没有火车、汽车可通,但我相信一定有一条比较便捷的道路(例如走西路从五台山出发,经沂州、太原、长治、过黄河到郑州再到开封,这些大城市之间都有“驿道”相通;或走东路从五台山出发,经阳泉过娘子关到石家庄转邢台、邯郸、安阳到开封),绝不可能从石家庄一路往东经衡水、德州越过济南到达青州这个山东东部城市去,然后再大宽转往西南走,绕回河南开封的。
作者之所以要这样写,并不是对青州“情有独钟”(后文还有好几座“强盗山”都在青州附近),其实是作者对地理很不熟悉,而手头又没有一本地图集可以参考,只好信口开河了。出现这样的漏洞,是他那个时代作家的“无可奈何”。
这一回书的故事安排和结构,有几个地方比较特殊。例如周通的“入赘”,就很不合乎常情。鲁智深“偷”了金银器皿一逃了之,也很不符合他的性格。从全书的结构着眼,这一回书完全可以不这样写,而在后文用几句话交代一下就可以。
下面是金圣叹对本回书故事结构的部分评论,可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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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智深)为一女子弄出(事儿)来,直弄到五台山去做了和尚。及做了和尚弄下五台山来,又为一女子又几乎弄出(事儿)来。夫女子不女子,鲁达不知也;弄出不弄出,鲁达不知也;和尚不和尚,鲁达不知也;上山与下山,鲁达悉不知也。亦曰遇酒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如是而已矣,又乌知我是和尚,他是女儿,昔日弄出(事儿来)故上山,今日下山又弄出(事儿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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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达、武松两传,作者意中却欲遥遥相对,故其叙事亦多彷佛相准。如鲁达救许多妇女,武松杀许多妇女;鲁达酒醉打金刚;武松酒醉打大虫;鲁达打死镇关西,武松杀死西门庆;鲁达瓦官寺前试禅杖,武松蜈蚣岭上试戒刀;鲁达打周通,越醉越有本事,武松打蒋门神,亦越醉越有本事;鲁达桃花山上踏匾酒器,揣了滚下山去,武松鸳鸯楼上踏匾酒器,揣了跳下城去。皆是相准而立,读者不可不知。〖这两段评论,过于牵强附会,分明是为了评论而评论。失去中心思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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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盘缠便偷酒器,要私走便滚下山去,人曰:堂堂丈夫,奈何偷了酒器滚下山去?公曰:堂堂丈夫,做什么便偷不得酒器,滚不得下山耶?益见鲁达浩浩落落。
李和尚曰:“人说鲁智深桃花山上,窃取了李忠、周通的酒器,以为不是大丈夫所为。殊不知智深后来作佛,正在此等去。何也?率性而行,不拘小节,方是成佛作祖根基。若瞻前顾后,算一计十,几何不向假道学门风去也?”〖李贽反复强调的这个观点,其实是实施而非的。哪个恶霸强盗不是“率性而行”?都能成佛?如果佛都是这些人做,我看这西天不去也罢。〗
李贽评:智深一打镇关西,一打小霸王,两拳俱大有妙用。若曰和尚路见不平,则几失智深矣。
王望如曰:桃花庄上救刘公女,较渭州楼上救金老女,同一心事,同一作用。坐销金帐,打得痛快;滚乱草坡,偷得燥脾。鲁智深止(只)不犯邪淫,便参上乘。那杀生、妄语、偷盗、贪酒,四条都应末减。
又曰:鲁智深若不遇李忠,那周通受了禅杖戒刀,大仇怎肯不报?东门之役,可见是刘太公的造化,刘小姐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