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话说鲁提辖扭过身子来一看,拖扯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儿。〖这叫“无巧不成书”。“巧合”,在文学中是不可避免的。但如果巧合太多,肯定是作者无能。〗那老儿拖鲁达到僻静处,说:“恩人!你好大胆!现今明明地张挂着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怎么还去看榜?要不是老汉遇见,还不得被做公的拿了?榜上现写着你年甲、相貌、贯址呢!”〖看起来只是“写着相貌”,没有画图。〗鲁达说:“不瞒你说,洒家因为你的事儿,那天回到状元桥下,正迎着郑屠那厮,〖鲁达说话很有分寸。不说专门去打人,他说是“迎着”,也就是“偶然碰见”。〗被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在逃。到处瞎撞了四五十天,不想来到这里。你怎么不回东京去,却来到这里?”金老儿说:“恩人在上:自从恩人救了老汉,雇了一辆车子,本想回东京去的;又怕郑屠这厮赶来,那时候可就没有恩人在那边搭救了,因此就没上东京去。〖想得周到。〗随路往北来,撞见一个京师的老邻居在这里做买卖,就带着老汉父女两口儿到这里来了。多亏了他,就给老汉的女儿做媒,结交本地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①,衣食丰足,都出于恩人。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②说起提辖的大恩。那个赵员外也爱刺枪使棒,常说:‘怎么能和恩人相会一面也好。’想念怎么能够得见?请恩人到家里住几天,再商议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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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外宅——正妻之外,在另外一个宅子里养着的非正式小妾。在一夫多妻制的社会里,虽然不合法,却是公开的。
② 孤老——指非正式夫妻关系中的男方。本是妓院对熟客的背称。
③ 礼节性跪拜,一般只拜三拜,这里特别写明“六拜”,表示翠莲对鲁达的特别恭敬。跪拜的时候,双掌在胸前合拢,和脑袋同时下俯,样子如同往蜡钎上插蜡烛,所以说“插烛也似”。
鲁提辖就和金老儿同行。不过半里多路,就到了门前。金老儿揭起帘子,叫一声:“我儿,大恩人来了。”那女孩儿浓妆艳饰,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地拜了六拜③,说:“要不是恩人搭救,怎能够有今天!”拜罢,就对鲁提辖说:“恩人,请上楼去坐。”〖宋代人把卧室做在楼上,不是十分亲近的客人,一般不请到楼上坐。〗
鲁达说:“不用麻烦了,洒家这就要走的。”金老儿说:“恩人既然到了我这里,怎么肯放你走!”老儿接了杆棒、包裹,请到楼上坐下。老儿吩咐说:“我儿,你陪侍恩人坐一坐,我去安排酒饭来。”鲁达说:“不用麻烦,随份儿就好。”老儿说:“提辖的恩情,杀身难报;量一些粗食薄味,不成敬意!”
那女子留鲁达在楼上坐着,金老儿下楼来,叫了家中新买的小厮,吩咐丫环先烧着了火。老儿和小厮上街去买了些鲜鱼、嫩鸡、肥鹅、时新果子之类回来。打开酒坛,收拾菜蔬,搬上楼来。春台①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筷子,铺下菜蔬、果子等物。丫环用银酒壶烫上酒来。父女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儿跪在地上拜。鲁提辖说:“老人家,怎么行这样大的礼?折杀俺了!”金老儿说:“恩人听我说,前者老汉初到这里,就写了个红纸牌儿,早晚一炷香,我们父女两个天天都拜哩!今天恩人亲身来到,怎能不拜?”鲁达说:“真难得你这一片心。”
三个人慢慢地饮酒。天色将晚,忽然听见楼下砰砰地打门。鲁提辖开窗一看,见楼下有二三十个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开门,快开门!”人丛里,一个官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别让这贼逃走了!”鲁达以为是来抓自己的,拿起凳子,就从楼上打了下去。〖这有什么用?无非说明鲁达性格暴躁而已。〗金老儿连忙摇手,叫一声:“都不要动手!”急忙抢下楼去,直到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话。那官人笑了起来,就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马,走到里面。金老儿请下鲁提辖来。那官人跪倒身子就拜,说:“‘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受礼。”鲁达问金老儿:“这位官人是谁?素不相识,为什么要拜洒家?”老儿说:“这个就是我女儿的官人赵员外。刚才只以为老汉引什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酒,所以引了庄客来厮打。〖不能这样鲁莽吧?是不是有过这样的事情?〗老汉一说清楚,立刻就喝散了。”鲁达说:“原来这样,怪员外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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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春台——卧室里比较矮小的方桌,有别于放在客厅中的大方桌。
赵员外请鲁提辖上楼去坐,金老儿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鲁达说:“洒家怎敢?”员外说:“聊表相敬之礼。小子久闻提辖豪杰,今天相见,实为万幸。”鲁达说:“洒家是个粗鲁的汉子,又犯了该死的罪过;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有用着洒家的地方,就帮你出头。”赵员外大喜,动问打死郑屠一事,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第二天天明,赵员外说:“住在这里,耳目众多,恐怕不稳便,想请提辖到敝庄住几天。”鲁达问:“贵庄在哪里?”员外说:“离这里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鲁达说:“最好。”员外就差人到庄上去再牵一匹马来。不到晌午,马牵来了,员外就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鲁达辞了金老儿父女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两人并马而行,在路上说些闲话。不多久,到庄前下马。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直到草堂上,分宾主坐下;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收拾客房安歇。第二天又备酒食管待。鲁达说:“员外错爱洒家,怎么报答!”赵员外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怎么说起报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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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做公的——指衙门里的差役。
② 檀越——梵语译音,就是“施主”的意思。
③ 替僧——佛家认为出家修行可以积德,可以使下世福寿双全,有钱人自己不愿意出家受苦,就花钱买一个人来,替自己出家,这个替人家出家的人,就叫做“替僧”。
鲁达从此就在赵员外庄上住了。过了五六天,两人正在书房里闲坐说话,见金老儿急急奔来庄上,直到书房里见了赵员外和鲁提辖;见房内没人,就对鲁达说:“恩人,不是老汉多心。是前天老汉请恩人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来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说开去。昨天有三四个做公的①,来向邻舍街坊打听,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怎么是好?”鲁达说:“要是这样,洒家我走就是了。”赵员外说:“要是留提辖在这里,恐怕会有些山高水低,他日叫提辖怨恨;要是不留提辖,情理上却说不过去。赵某有个主意,保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鲁达说:“洒家是个该死的人,只要有个地方安身,就可以了,有什么不肯的!”赵员外说:“要这样,最好。离这里三十多里,有一座山,叫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的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的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②。我曾许下剃度一替僧③在寺里,已经买下了一道度牒①,只是不曾有个妥当的人了这愿心。如果提辖肯去,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提辖确实肯落发做和尚么?”鲁达寻思:“即便我要走,哪里投奔人……不如就走这条路吧。”就说:“既蒙员外做主,洒家情愿做和尚。全凭员外做主。”
当时说定了,连夜收拾衣服盘缠缎匹礼物。第二天一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人取路往五台山去。辰牌以后到了山下。赵员外和鲁提辖坐两乘轿子抬上山去,一面让庄客前去通报。到了寺前,寺中都寺、监寺②,出来迎接。两人下了轿子,在山门外亭子上坐下。寺内智真长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③,出山门外来迎接。赵员外和鲁达上前施礼。智真长老打了问讯④,说:“施主难得远出。”赵员外回答说:“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求。”智真长老说:“请员外到方丈吃茶。”赵员外在前面走,鲁达在背后跟着,同到方丈。长老请员外在客席上坐。鲁达就到下首的禅椅上坐了。员外叫鲁达过来,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怎么能对着长老坐?”鲁达说:“洒家不省得⑤。”起身站在员外肩下。面前首座、维那、侍者、监寺、知客、书记⑥,依次东西两班排立。
庄客把轿子安顿了,一齐把盒子搬进方丈来,摆在面前。长老说:“怎么又送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赵员外说:“些小薄礼,何足称谢。”道人⑦、行童,收拾去了。赵员外起身说:“一事启禀堂头大和尚⑧: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名替僧在上刹,度牒都已经有了,到今天不曾剃得。如今有我这个表弟,姓鲁,是关西军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情愿弃俗出家。望长老收录,大慈大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弟子自当准备。万望长老玉成,幸甚!”长老回答说:“这个因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请拜茶。”行童⑨托出茶来。茶罢,收了盏托,真长老就喊首座、维那,商议剃度的事情;吩咐监寺、都寺,安排斋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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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度牒——和尚的身份执照。宋代政府出售空白的度牒,可由寺庙填写法号。
②③⑥ 都寺、监寺、首座、侍者、维那、知客、书记——都是寺院中分管各种事务的“执事僧”。
④ 问讯——从印度传来的佛家礼节:双掌在胸前合拢,微微低头或躬身。
⑤ 不省得——方言,不懂得,不理会。省,音xǐng。
⑦ 道人——寺院中的“道人”,指的是没有取得和尚身份的杂役。与道教的“道人”无关。
⑧ 堂头和尚——对住持和尚的俗称。
⑨ 行童——带发的小沙弥。
首座出去和众僧人商议,说:“我看这个人,不像是出家人的模样。一双眼睛,看上去实在凶恶!”众僧说:“知客,你去请客人坐,我们去和长老计较。”知客出来请赵员外和鲁达到客馆里坐。首座和众僧人去禀长老说:“刚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容貌凶恶,不可剃度他,怕日后连累山门。”长老说:“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怎么能驳他的面皮?你们先莫疑心,让我来看一看。”说完,焚起一炷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①去了。〖老僧入定,有两个原因和目的,一是静心考虑,看是否妥当;二是可以用鬼话支吾。〗一炷香过去,恰好回来,对众僧说:“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能得非凡正果。你们都不及他。记住我的话,不要推阻。”〖思考的结果,是看在赵檀越银钱的面子上,收留鲁达,却借口是“上应天星”。〗首座说:“长老分明是护短。咱们只得听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听,也就算了!”〖其实首座比长老心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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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入定——佛教徒一种闭目打坐的姿势,说是能和鬼神相通,查问过去和未来的事情。
② 表里——指衣料。“表”是面料,“里”是里子。
③ 偈(jì记)——佛门中的一种带有暗示性质的有韵短句。
长老叫备斋食,请赵员外等人到方丈会斋。斋罢,赵员外取出银两,叫人去买办物料,就在寺里做僧衣、僧帽、袈裟、僧鞋、拜具。一两天,都做完备。长老选了吉日良时,鸣钟击鼓,在法堂内聚会大众。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全披着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然后分作两班站立。〖因为是给赵员外剃度“替僧”,所以场面摆得很大。一般的和尚梯度,没有这样大的排场。〗赵员外取出银锭、表里②、信香,在法座前礼拜了。表白宣疏之后,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面。维那叫鲁达除下巾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wǎn晚)了。净发僧先把四周都剃了,正要剃胡须,鲁达说:“留下这些儿还洒家也好。”众僧忍笑不住。智真长老在法座上说:“大众听偈③: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剃发僧只一刀,全都剃了。首座把度牒呈上法座,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着空头度牒再次说偈:“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从法名看,是和智真长老同辈。〗长老赐名之后,把度牒传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交付智深收受。长老又赐法衣、袈裟,叫智深穿了。监寺引到法座前,长老给他摩顶受记:“一要皈(ɡuī规)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师友:这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智深不知道在戒坛上要答应“能”和“否”二字,却说:“洒家记得。”众僧都笑。受记之后,赵员外请众僧人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从语句看,是职事僧人给鲁智深礼物,实际上是礼物给职事僧人礼物,所以叫“上贺”。〗都寺引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到僧堂背后的选佛场①坐下。当夜无话。
第二天,赵员外告辞长老要回家去,众僧苦留不住。早斋之后,长老和众僧都送出山门来。赵员外合掌说:“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是个愚鲁的直性子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万望看在赵某薄面上,恕免恕免。”长老说:“员外放心。老僧自会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悟道参禅。”员外说:“日后自会报答。”人丛里,把智深叫到松树下,低声吩咐说:“贤弟,你从今以后,不比往常。凡事要自己省戒,切不可托大②。不然,就难以相见了。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会叫人送来。”智深说:“不用哥哥说,洒家都依了。”赵员外辞了长老,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抬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长老也自引众僧回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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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选佛场——即参禅的禅堂。据佛典的解释:禅者梵语禅那,此名静虑,而禅有大乘禅、小乘禅;有色禅,无色禅;声闻禅,外道禅等。宗门下这一禅,谓之无上禅。如果有人在这堂中把疑情参透,把命根坐断,那就是即同如来。故这禅堂又名选佛场,亦名般若堂。
② 托大——自以为了不起。
③ 丛林——这里指寺院。
④ 禅(chán蝉)和子——也作禅和,就是和尚。
⑤ 团鱼——就是甲鱼,也叫“老鳖”。
智深回到丛林③选佛场中禅床上,倒头就睡。上下肩两个禅和子④推他起来,说:“使不得!既然出家了,怎么不学坐禅?”智深说:“洒家睡觉,干你什么事儿?”禅和子说:“善哉!”智深喝说:“团鱼⑤洒家也吃,什么‘鳝哉’?”禅和子说:“遇上你这样的人,真是苦啊!”智深说:“团鱼又肥又甜,好吃,怎么会苦?”上下肩的禅和子都不睬他,由他睡了。第二天,禅和子要去对长老说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他说:“长老只是护短,说他后来有非凡正果,我们都不及他呢。你们更没奈何了。别和他一般见识。”禅和子只得算了。
智深见没人说他,一到夜晚就放翻身体,大十字倒在禅床上睡觉;夜里鼾声如雷响;夜间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就在佛殿后面撒尿拉屎,弄得遍地都是。侍者禀告长老:“智深好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样子!丛林中怎么能留这种人!”长老却喝斥:“胡说!要看赵檀越的面子,后来他必定会改的。”从此没人敢说。
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这个“搅”字用得好!〗这时候正是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当日天气晴明,智深穿了皂衣直裰①,系(jì记)了鸦青丝绦,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来到半山亭子中,坐在鹅颈懒凳②上,寻思:“干鸟(diǎo)么!俺往常每天好酒好肉不离口,如今叫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天又不差人送些东西来给洒家吃,嘴里淡出鸟来!这早晚怎么弄些酒来吃才好!”
正想酒哩,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唱上山来,桶上盖着盖子。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旋子③,唱着: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顺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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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直裰(duō多)——是一种斜领大袖,四周镶边的宽大袍子。本是古人常居便服,后来专指僧衣道袍。“皂衣直裰”,指黑色的僧袍。
② 鹅颈懒凳——是一种靠背椅,因为靠背部分弯曲成鹅颈状而得名。本是富贵人家的躺椅,一般不会放在凉亭中。
③ 旋子——也叫“旋”,本是烫酒的工具。下文也有用它舀酒的。
④ 做生活——江浙方言:干活儿。
智深见那汉子挑着桶儿上山来,就坐在亭子上看。这汉子也来到亭子里,歇下担桶。智深问:“喂!那汉子,你那桶里是什么东西?”那汉子说:“好酒。”智深问:“多少钱一桶?”那汉子说:“和尚,你是真个还是作耍?”智深说:“洒家和你耍什么?”那汉子说:“我这酒,挑上去只卖给寺内火工、道人、值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④的吃。本寺长老早有法旨:凡是卖给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要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现用着本寺的本钱,住着本寺的屋宇,谁敢卖酒给你吃?”智深说:“真个不卖?”那汉子说:“杀了我也不卖!”智深说:“洒家也不杀你,只问你买酒吃!”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就走。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抓住扁担,只一脚,交裆踢着。〖虽然粗鲁,也踢得太狠些,更不是地方!〗那汉子双手掩着裆,做一堆儿蹲在地下,半天站不起来。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到亭子上,地下捡起旋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不多时,两桶酒吃了一桶。〖这酒,大概是黄酒,至少不是景阳冈上武松喝了十八碗的“透瓶香”、“出门倒”。〗智深说:“汉子,明天来寺里讨钱。”那汉子疼痛刚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忍气吞声,哪里敢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拿了旋子,飞也似地逃下山去了。
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天,酒却涌上来了。走出亭子,在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发涌上来。智深把皂直裰褪下来,把两只袖子缠在腰间,露出脊背上的花绣,晃着两个膀子上山来。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篦①,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喝斥说:“你是佛家弟子,怎么噇②得烂醉了上山来?你可不瞎,也看见库局里贴着晓示:‘凡是和尚破戒吃酒,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酒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门子不去禀告,只要他下山去,实际上已经通融了。可惜智深已经喝醉,不领他的情。〗
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这个“旧性”,恐怕他一辈子也改不了了。〗瞪着双眼就骂:“直娘贼!你两个要打洒家,俺就和你厮打!”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进去禀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住他。
智深用手隔过,张开五指,在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他踉踉跄跄;正在挣扎,智深再加一拳,打倒在山门下,直叫“啊哟”。智深说:“洒家饶你这厮!”踉踉跄跄颠入寺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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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竹篦——属于“家法”类刑具,用于惩戒性打人。一般用一束篾片扎成;也有用一根竹棍儿劈开一端使成“竹批”制成,另有一个名称,叫做“批头”。
② 噇(chuáng床)——指无节制地喝,有贬义。
监寺得到门子报禀,就叫起老郎、火工、值厅、轿夫,共二三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正好迎着智深。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好像嘴边起了个霹雳,大踏步抢上去。众人开初不知道他是军官出身,后来见他打得凶了,慌忙都退进殿里面去,把槅扇门关了。智深抢上殿阶去,一拳一脚,打开了槅扇。二三十个人,都被赶得没路可走,就找几条棍棒,从殿里打出来。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听了,急引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斥说:“智深!不得无礼!”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还认得长老,可见他并不真醉,无非是借酒撒疯。〗撇了棒,上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老说:“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们却引人来打洒家。”〖还挺有理的。〗长老说:“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天再说。”〖真会抹稀泥。果然是护着他。〗智深说:“俺不看长老的面子,洒家直打死你们这几个秃驴!”〖忘记了自己也是秃驴!〗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刚一倒下,就齁齁地睡了。
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纷纷诉说:“当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天怎么样?本寺哪容得这样的野猫,乱了清规!”长老说:“他眼下虽然有些啰唣,后来却成得正果。没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的面子,容恕他这一回。我明天叫去埋怨他就是了。”众僧冷笑说:“好一个没分晓的长老!”〖果然没分晓。看在钱的份儿上,也就分晓了。〗各自散去歇息。
第二天,大家吃过早斋,长老让侍者到僧堂里去叫智深,还高卧未起。等他起来,穿了直裰,赤着脚,一道烟儿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面来找,原来在佛殿后面撒尿。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这才说:“长老请你说话呢。”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长老说:“智深,你虽然是武夫出身,如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也曾给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不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这五戒是僧家的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怎么夜来吃得大醉,口出喊声,伤了门子,打坏了大殿上的朱红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你怎么这样所为!”智深跪下说:“以后不敢了。”长老说:“既然出家,怎么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子,一定赶你出寺。往后别再犯了。”智深起来,合掌说:“不敢,再也不敢了。”长老留智深在方丈里,安排早饭给他吃;又用好话劝他;〖还有什么更“好”的话?刚才也没骂他一句呀!〗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给了智深,〖闹事儿还受奖,难怪众僧人不服。〗让他回僧堂去了。——凡是饮酒,不可贪多。常言说:“酒能成事,也能坏事。”就是胆小的人吃了,也会变成大胆,何况急性子人!
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
二月间的一天,天气暴暖,智深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站着,看那五台山,连连喝彩。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智深返回僧堂,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去。走出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户人家。智深看那市镇上,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智深寻思:“干鸟么!俺早知道有这个地方,〖上山的时候,难道就没看见山下有个市镇〗早下来买些吃,也不夺他那桶酒吃了。这几天熬得嘴里流清水,且过去看有什么东西,买些来吃。”
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间壁一家,门上写着“父子客店”。〖这样的客店名称,倒也别致。〗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一看,见是三个人在打铁。智深就问:“喂,那待诏①,有好钢铁么?”那打铁的看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短须,戗戗地好瘆人,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诏住了手,说:“师父,请坐。要打什么活儿?”智深说:“洒家要打一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铁么?”待诏说:“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吩咐。”智深说:“洒家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待诏笑着说:“重了。师父,小人打是打得了。只怕师父怎么使得动?就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智深焦躁说:“俺难道不及关王?〖这样的口气,极有自知之明。〗他也只是个人!”那待诏说:“小人据平常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说:“就依你说,比着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诏说:“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好儿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给师父。使不动,可别怪小人。戒刀不用吩咐,小人自会用十分好铁打造。”
智深问:“两件家伙,要几两银子?”待诏说:“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智深说:“俺就依你五两银子,要是打得好,还有酒钱赏你。”那待诏接了银子,说:“小人这就打。”智深说:“俺这里有些碎银子,和你一起去买碗酒吃。”待诏说:“师父自便。小人还要赶些活儿,不能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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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待诏——当时对手艺匠人的尊称。工匠手艺好,就有可能被皇家征去做工。“待诏”是“等待诏书到来”的意思。
智深离了铁匠铺,走不到二三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智深掀起帘子,走到里面坐下,敲着桌子叫:“拿酒来。”卖酒的主人家说:“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是寺里的,本钱也是寺里的。长老早有法旨:凡是小人们卖酒给寺里的僧人吃了,不但要追还小人们的本钱,还要赶出屋。因此,只得请莫怪。”智深说:“胡乱卖些给洒家吃,俺不说是你家就是了。”那店主人说:“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莫怪,莫怪。”智深只得起身,又说:“洒家别处吃了,再来和你说话!”
智深出了店门,走了几步,又看见一家酒旗儿挑在门前。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着:“主人家,快拿酒来卖给俺吃。”店主人说:“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早有法旨,你也应该知道,却来坏我们衣饭!”智深不肯动身。三番五次央求,哪里肯卖?智深情知他不肯,只得起身又走,一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
智深寻思:“不想个主意,怎能有酒吃?”远远的杏花深处,〖二月份,有杏花么?民歌唱的是:“三月里来,桃花红,杏花白……”〗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①来。智深走到那里一看,是个傍村边的小酒店。智深走进店里,靠窗坐下,就叫:“主人家,过往僧人买碗酒吃。”店家看了他一看,说:“和尚,你从哪里来?”智深说:“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要买碗酒吃。”店家说:“和尚,你要是五台山寺里的师父,我可不敢卖给你吃。”智深说:“洒家不是。你快拿酒来。”
店家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就问:“你要打多少酒?”智深说:“莫问多少,只顾大碗筛来。”约莫吃了十来碗,智深问:“有什么肉?拿一盘来吃。”店家说:“早上有些牛肉,都卖没了。”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外面空地上一看②,只见墙边砂锅里煮着一只狗在那里。〖什么大砂锅,能煮一只狗?〗智深说:“你家现有狗肉,怎么不卖给俺吃?”庄家说:“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所以不来问你。”智深说:“洒家的银子在这里!”就摸银子递给店家,说:“你卖半只给俺。”那店家连忙取半只熟狗肉,捣些蒜泥,端来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开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吃得口滑,只顾讨,哪里肯住?店家都看呆了,叫着说:“和尚,就这样吧!”智深瞪起眼说:“洒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干什么?”店家问:“再要多少?”智深说:“再打一桶来。”
店家只得又舀一桶来。没多久,智深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拿来揣在怀里。临出门,又说:“多余的银子,明天再来吃。”吓得店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看他,却往那五台山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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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草帚儿——当时的酒店,一般都有“望旆”,写着字号之类。村边小酒店,就用一个草帚儿代替。
② 走出外面空地上一看——当时的民俗,狗肉是不许在家里的炉灶上烧的,以免被灶王爷看见(因为狗是“忠臣”),上天汇报,因此必须放在门外搭土灶烧。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下歇了一会儿,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嘴里说:“俺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觉得身体都困倦了。洒家且使几路看!”出了亭子,把两只袖子抓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搧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呱啦啦”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亭子坍了半边。
门子听见半山里有响声,在高处一看,见智深一步一颠抢上山来。两个门子叫着说:“糟了!这畜生今天醉得可不轻!”忙把山门关上,把门闩闩了,只在门缝里张。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用拳头擂鼓也似地敲门。两个门子哪里敢开?智深敲了一阵,扭过身来,看了看左边的金刚①,大喝一声:“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拳头吓洒家!俺可不怕你!”跳上台基座,把栅栏子一扳,像撅葱一样扳开了。拿起一块折木头,往那金刚腿上打,干土面儿和颜料末都簌簌地掉下来。门子张见,说:“苦也!”只得报知长老。智深等了一会儿,调转身来。看着右边的金刚,又喝一声:“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就跳到右边台基座上,在那金刚的脚上打了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金刚从台基座上倒撞了下来。智深提着半截儿折木头大笑。
两个门子急忙去报长老。长老说:“不要惹他,你们自去。”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和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来回禀说:“这野猫今天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怎么是好?”长老说:“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由他。”众僧人说:“金刚是山门之主,怎么可以换?”长老说:“别说是打坏了金刚,就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得回避他。你们看见他前天行凶么?”众僧人出得方丈,都说:“好一个囫囵竹②的长老!──门子,你可别开门,只在里面听。”
智深在外面大叫:“直娘的秃驴们!不放洒家进寺,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众僧人听见,只得叫门子:“拽了大闩,由那畜生进来!要是不开,他真个会做出来!”门子只得蹑手蹑脚拽了门闩,飞也似闪进房里躲了,众僧人也各自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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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金刚——四大天王的俗称。佛教称四大天王各护一方:东方为持国天王,身白色,手持琵琶(有琴而无弦);南方为增长天王,身青色,手执宝剑(有剑而无鞘);西方为广目天王,身红色,手中缠绕一龙(龙身上无鳞);北方为多闻天王,身绿色,右手持伞(此伞无骨),左手抶银鼠。正名为护世四天王。俗称四大金刚。
② 囫囵竹——指没有打通竹节的竹竿。——“不通”的意思。
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颠了进来,吃了一交。爬起来,摸一摸头,就直奔僧堂。到了选佛场中,禅和子们正在打坐,见智深揭起帘子,钻了进来,都吃一惊,全低了头。
智深走到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着地下就吐。众僧人都闻不得那臭,个个说:“善哉!”一齐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会儿,爬上禅床,解下丝绦,把直裰、带子,都咇咇剥剥扯断了,却掉下那一脚狗腿来。智深说:“好!好!正肚子饿哩!”〖吃了那么多,还喊“肚子饿”,分明是借酒装疯。〗扯来就吃。众僧人看见,都把袖子遮了脸。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智深见他们躲开,就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说:“你也吃一口!”上首的那和尚把两只袖子死掩了脸。智深说:“你不吃?”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去。那和尚躲不迭,急忙要下禅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拿狗肉就往他嘴里塞。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头,在那光脑袋上咇咇剥剥只顾凿。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这一乱,叫做“卷堂大散。”首座哪里禁约得住?
智深一味地混打,大半禅客都躲到廊下去。监寺、都寺,不去对长老说,却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值厅、轿夫,大约有一二百人,手执杖叉棍棒,使手巾盘头,一齐打进僧堂来。智深见了,大吼一声,没有器械,就抢进僧堂里,佛座面前推倒供桌,撅了两条桌子腿,从堂里打了出来。众僧人见他来得凶,都拖了棍棒退到廊下。智深手舞两条桌子腿就地卷来。众僧人两下合拢。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直打到法堂下,只听见长老喝斥说:“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人也别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几十个,见长老来了,各自退去。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子腿,大叫:“长老给洒家做主!”〖他大概还觉得冤。〗——这时候,酒已经有七八分醒了。
长老说:“智深,你连累杀老僧了!〖的确连累了。〗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告诉你表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信来给众僧人陪话;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塌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由他,你搅得众僧人卷堂而走,这个罪孽不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的清净香火,怎容得你这个污秽!你且随我到方丈里过几天,我安排你一个去处。”
智深随长老到方丈。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各自去坐禅;打伤了的和尚,各自去将息。
长老领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第二天,长老和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给他,叫他往别处去,先告诉赵员外知道。长老随即修书一封,差两个值厅道人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赵员外看了来信,很不以为然,〖“很不以为然”,大概是无可奈何的意思。这样折腾,赵员外也受不了。赵员外安排鲁达到五台山出家,有两个原因:一是爱妾的恩人,出于报恩;二是看他是个豪杰,出于景仰。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闹事,他的报恩已尽,他的景仰已减。到了这个地步,他除了答应“损坏物资照赔”之外,第一没有办法,第二也没有责任了。〗回信来拜覆长老说:“坏了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发遣得远远的,他就没有责任了。〗
长老得了回书,欣然叫侍者取一领皂布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来,长老说:“智深,你前番大醉一次,闹了僧堂,算你是误犯;这一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坍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孽不轻,还把众禅客也打伤了。我这里,是个清净去处。〖大相国寺,就不是“清静去处”了?〗你这样做作,很是不好。看你赵檀越的面皮,给你这封书信,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看你,赠你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说:“师父,教弟子哪里去安身立命?愿听俺师四句偈言。”
智真长老指着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
笑挥禅仗,战天下英雄好汉;
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谗臣。
究竟智真长老对智深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简评】
这一回书,写鲁达怎么从上山当和尚到怎么醉酒大闹文殊院,被智真长老打发下山的整个过程。
这一回书,写活了两个人:一个是智真长老,一个是鲁达。
智真长老其实是个老奸巨猾的人。鲁达性格粗鲁,面目凶恶,智真长老并不是看不见。他之所以愿意收鲁达为徒(从鲁达的法名智深看,似乎和智真是同一辈儿的,这是一种天大的面子。),完全是看在赵员外的银钱份儿上。书中写智真长老“入定”回来,告诉众僧人鲁达以后能够得到正果,当然是用“装神弄鬼”来糊弄僧众的一派胡言。可他也绝不会想到鲁智深后来会搅闹到如此地步。所以到了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他也只好把鲁智深打发到大相国寺去,以求自己的“佛地清静”了。
写鲁智深两次醉酒闹事,不但写得有声有色,而且言语行动各不相同,有一种戏曲的动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鲁智深被赶出五台山文殊院,是必然的结果。像他那样的人,决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在寺院里与清灯古佛相伴度过一生。第一次闹事,智真长老没赶他走,已经是很不容易了;第二次闹事,即便智真能够容忍,其余僧人,也不能容忍。如果不打发他到大相国寺,第一,是没有大闹野猪林、上山落草等故事;第二,还会在文殊院闹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可就谁也无法估计了。
但是,鲁智深在五台山不安份守己,把他打发到大相国寺,就能安生了?自己管不了的和尚,就推给“师弟”去管,是不是有点儿“把脏水泼在别人家院子里”的味道呢?
更加奇怪的是: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好像只是为了让他“下山”估计设计的。鲁智深虽然嗜酒,但不是一个管不住自己的人,这从他护送林冲一路上滴酒不沾,可以看出来;而且小说的后文,也没有看到他因为酒醉的大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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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一回书的结构,金圣叹和李卓吾先生的评价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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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要有眼力,非可随文发放也。如鲁达遇着金老,却要转入五台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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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金老则何力致鲁达于五台山乎?故不得已,却就翠莲身上生出一个赵员外来,所以有个赵员外者,全是作鲁达入五台山之线索,非为代州雁门县有此一个好员外,故必向鲁达文中出现也。所以文中凡写员外爱枪棒、有义气处,俱不得失口便赞。员外也是一个人。要知都向前段金老所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句中生出来,便见员外只是爱妾面上着实用情,故后文鲁达下五台处,便有“好生不然”一语,了结员外一向情份。读者苟不会此,便自不辨牛马牡牝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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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金老家写得小样,写五台山写得大样,真是史迁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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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达两番使酒,要两样身份,又要句句不相像,虽难矣,然犹人力所及耳。最难最难者,于两番使酒接连处,如何做个间架。若不做一间架,则鲁达日日将惟使酒是务耶?且令读者一番方了,一番又起,其目光心力亦接济不及矣。然要别做间架,其将下何等语,岂真如长老所云“念经诵咒,办道参禅”者乎?今忽然拓出题外,将前文使酒字面扫刷净尽,然后迤逦悠扬走下山去,并不思酒,何况使酒,真断鳌炼石之才也。
李和尚曰:“此回文字,分明是个成佛作祖图。若是那班闭眼合掌的和尚,决无成佛之理。何也?外面模样尽好看,佛性反无一些。如鲁智深吃酒打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算来外面模样,看不得人,济不得事,此假道学之所以可恶也欤!此假道学之所以可恶也欤!”
李贽评:赵员外剃度鲁达,非仅教以避难也。只因其刚心猛气,姑劝他做和尚,庶几可以摧抑之。
又李贽评:智深好睡,好饮酒,好吃肉,好打人,皆是禅机。此惟真长老知之,众和尚何可与深言。
王望如曰:鲁达为代州雁门县出榜缉捕之人,恰遇着翠莲的父金老、爱翠莲的夫赵老,真绝处逢生也?员外非真知鲁达者,以爰妾之故爱鲁达。不使为俗而使为僧,不过令其避祸耳。迨闻两番使酒,破坏佛法,金老报恩之心尽,孤老代妾报恩之心亦尽,惟听智真长老发落,不复再问去向矣。
又曰:众禅和知鲁达不是出家之人,真长老岂反不知?止(只)为赵擅越施舍大,情面大,故一再骂坐,隐忍姑容。及打摊(坍)亭子,损坏金刚,辞之别去,乃致书智清,望其改过,计个安身,则又是智真慈悲,不仅奉承施主格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