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绝的话刚要出口,却被郑严抬手制止,“你不要立刻回答我,两日后戌时,山下恋河畔,我等着你的决定。到那时你想好了再告诉我,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接受。”
刚刚停下的泪水又汹涌而来,清兰背过身,控制住情绪应了声“好”。
归云城郑戈宫。
晏朝盛阳二十一年,穆廉城、归云城、长延城主郑王,已在位四十七年,也是唯一一位在世的开国老臣。
擎帝开国时,这位郑王年仅二十六岁,自十九岁投入擎帝帐下,戎马征战七载,军功赫赫。后被封为郑王,论功行赏,封得三城。
是夜,秋深露重。
已过古稀之年的郑王安步当车地行走在郑戈宫的茫茫夜色中。
有多少年了。
想当年雄师纵横,破军拂晓,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画山河,群雄逐鹿,一时涌现出多少风流豪杰。
睥睨天下的擎帝、风华齐月的冷血修罗赫离风、英俊潇洒算无遗策的皓桀然,还有那个雄心勃勃的张敬之。
到头来,到头来又如何?
不过弹指间,风流已逝,传奇不在,像一场芳华落尽的旧梦,眨眼就到了尽头,所遗留的唯有寂夜山河,明月依然。
他怆然地叹一口,像是在感慨逝去的韶华。
“郑王好雅兴。”一声清亮的声音猝不及防的闯入他的耳际。
那人自黑暗处一步步走来,白衣胜雪,青丝如墨,银白的面具遮住了脸庞,衣袂迎风,摇曳了一地的华美。
郑王从容一笑,仿佛在来人的身上又寻到了自己当年戎马征战的意气风发,他指了指庭院中的石凳。“坐吧,来者便是客。”
银面人的笑声邪气张扬,他坐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郑王“能瞒过宫里的侍卫来到这里,你难道不怕我对你不利?
“你不会,也不敢!因为天下没有人能对本王不利。”郑王负手而立,气定神闲,短短的几句话,那份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自信沉稳便油然而生,相比之下,银面人更像处于弱势的一方。
“姜还是老的辣,是我小看郑王千岁了。”白衣人的话虽在赞美郑王,但口气却十分不屑,他抬手,慢慢取下了脸上的面具。
那是一张极其清秀俊美的脸,眉目如黛,高洁清冷,如温雅的君子一般,充满了淡淡的书卷气。只是唇角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生生破坏了本应该如仙谪仙般脱俗的容颜。
在看到他的面容后,郑王先前的淡定一扫而空,他呼吸紊乱,厉声道:“你是何人?”
月光温柔的洒在白衣人的身上,朦胧之中,万物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模糊的琼影。
眼前人的神情姿态,与记忆中一张张既熟悉又令他敬畏面孔重合。
思及此处,郑王心中一阵骇然。
银面人站起身,走向郑王。
他走一步,郑王退一步,他走两步,郑王退两步。
银面人面带微笑的一直走,郑王人满目惊慌的一直退。
待郑王的背靠上冰冷的宫墙时,银面人终于停下了脚步,他轻笑:“听先帝说,我是晏氏子孙里长得最像太祖的人,连郑王爷都怕成这样,看来所言非虚呀!”
郑王站直了脊梁,眼睛猛然杀气大盛,掌风迎面而至,喝道:“本王何时怕过,黄口小儿休得胡言。”
银面人出手,硬是接下了这掌,依旧笑得云淡风轻:“郑王爷的确是老来善忘了,这等微末伎俩四十七年前就不堪一击,如今还敢不自量力向我出手。”
郑王惊得呆住,多少年前也有人说过同样的话。
那个俊逸洒脱、总喜欢女扮男装的人,那个后来威慑三军的冷血修罗赫离风。
当时当日那人眉目含笑,眸光森然,一把薄薄的纸扇从袖中破笼而出,锐不可当,随意一招迎上,打得他口吐鲜血,那人道:“我知道你想试探我,只是这等微末伎俩也敢向我出手。”
从那之后,他心悦诚服、誓死效忠。
如今,时隔多年,那人说话时的神态语气,仍记忆犹新。
“你……你是人是鬼?”
“人如何?鬼又如何?郑王千岁杀戮一生,也未见几时怕过,如今梦回三更、夜见故人竟如此胆战心惊,莫不是做了亏心事?”
郑王伸出枯柴般的手指,颤颤巍巍指着银面人:“你……你是军师,不……不,你是大哥。”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怔怔的看着银面人:“殿下,老臣错了,老臣有负太祖信任,老臣不该有如此野心,明日老臣就宣旨,将治下三城尽数交于四殿下晏珏。”
银面人坦然的受着这位三朝元老的跪拜大礼,丝毫没有叫他起来的意思,他道:“本殿要的可不仅仅是三城,还有一样东西,本殿也想替先帝从王爷这里讨回去?”
“什么东西?”
“先帝的遗诏。”银面人闲然坐下,指尖轻敲石案,“老王爷不要装傻,也别想着拿假的蒙本殿,本殿要的是,盛阳十六年,王爷进京朝见时,先帝亲手交给你的那旨遗诏!”
郑王惊吓多于错愕“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皇宫之内,戒备森严,更何况此事绝密,先帝一死,世间本该再无第二人知晓。
银面人道:“王爷人虽老了,却不糊涂,本殿既然来了,王爷就该明白本殿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是先……”郑老王心中猜测着,面露颓唐,“也罢,遗诏就在殿下落座的石案之内,殿下只管拿去,但老臣只有一个请求,求殿下放过小儿性命。”
“好,我答应你。”银面人俯身扶起他,素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夜风如鸽子般钻入他的衣袖,他发出了一声风一般的叹息:“太祖待你不薄,你却这般对待晏氏子孙,我本该杀你。但今夜看来你善心未泯,我姑且放过你。”话到此处,他闪电般出手,双指在郑王的颈侧轻轻一点,郑王眼前一黑,身体软绵绵的倚墙瘫倒。
次日,郑王一病不起,并拟旨昭告天下,将三城交与四殿下晏珏之手。
长延城,驰霞山下。
恋河河畔,红叶十里。
当年长延还未建城,是一处不知名的枫林荒野,五十多年前,英俊潇洒的皓月公子与风华绝代的美人岳盈在此相知相遇,后皓桀然投入张敬之帐下,乱世之中横扫四方,所向披靡,唯得赫离风相助的擎帝可与争锋。
即使是兵败长延之战亦打得甚是惨烈,擎帝十五万大军折了半数,张敬之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赫离风亲斩皓桀然于此,岳盈挥剑自刎。
十几万人的鲜血,一段倾世之缘生于此,灭于此,一夜秋雨,十里枫叶霜红,恋河之名由此而来。
恋河流水潺潺,红叶飘零逐水杳然而去,枫林晚秋水静无声。
郑严站在河边,举目远望。
清兰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微微扬起头,脸上小小的酒窝透出一派天真烂漫。
五十多年前,也有一对有情人于此共赏红叶。
月,华如练,盈如盘。
月光穿过稀疏的红叶,轻轻洒在清兰的脸上,她放眼望着漫天萧萧下的红叶,郑严收回目光望着她。
岁月无情,时光在生命中悄悄流淌。
月入乌云,秋雨绵绵。
清兰柔柔一笑,撑开了绸伞。郑严失笑:“你竟想得如此周全。”
“未雨绸缪总多些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