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中原略显做作的典雅正统,大漠人则更豪爽大方,热情自然,一代代、一族族,从不曾改变骨子里内敛的精魂。
由于常年气候的干燥、生活的颠沛、食物的粗糙、房舍的简陋,大漠的人普遍都不及中原人那么长寿,但他们从未因生命的短暂而徒生悲伤。
没有对死亡的畏惧,有何来对生的珍惜?生弥足珍贵,死无可厚非。
大漠的流沙可以掩埋那些丰碑、那些灵柩,却不能根除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几百年或是几千年后,那些文字记载中的辉煌的过去还会在不经意间,如一幅画卷般徐徐展现在人们的眼前,还会有人,在那一时、那一刻恰好驻足侧目,洋溢着勃发的情怀,倾心追忆、冥想、聆听、沉醉。
在大漠盛景的映照下,军队整顿完毕,马蹄战车碾过沙石,几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撤离了这里。
水婧强忍着回首再望一眼的冲动,犹豫又坚决的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这一生余下的路比走过的还要长,她预料不到未来,唯一能做的只有一步一步勇敢的向前走,即使是错,也容不得回头。
浣阳城,承稷宫。
巨幅的地图近在咫尺,晏氏江山,一川一河,一峰一壑,尽收眼底。
可有谁知道,在这泱泱国土之上,金戈铁马,方寸之争,从古至今又留下了多少名将血泪,征夫枯骨。
收起图,亦收起飘忽的思绪,晏珏道:“一定要走吗?”
水婧微微掩笑,连带额前的玉珠流苏也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皇兄急什么,我不过是出去散散心,又不是不回来。”
“唉——”晏珏叹息,“我就是怕你不想回来。”他拉着水婧走出大殿,放眼遥望,澄金琉璃地砖墙瓦的尽头,重重朱漆宫门外,是自由无束的繁华闹市、百态生活,“看到了吗,这皇宫就像是天下最华丽的牢笼,有时候,连朕都恨不得生双翅膀飞出去。”
此时正值早春,身居高处,自是不胜寒冷,偶有大风拂过,刮起殿中帘摆,悠荡来去,吹得侍奉宫人瑟瑟抖栗,“陛下。”有宫人拿了披风来。
“皇兄。”水婧仍是一派闲然高华,她声音虽低,却暗含劝勉:“至尊之位固然好,却也有不尽如意之处,你既选了这条路,就不该再说这么孩子气的话。”
“婧儿才多大,居然教训起皇兄来了。”晏珏又好气又好笑“你生性洒脱,宫中怕是难留你,也罢,你出去走走吧。”
临走之前,水婧召见了罗鸿,从西域回京后,因朝事繁琐,两人还从未单独见过面。
水婧端着茶盏的手似重有千钧,她慢条斯理的饮了一口道“晏国诸事皆宜,我要去游历天下了,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还会回来吗?”身着绛紫朝服的罗鸿出声轻问,一如平日冷静自持。
水婧磕磕绊绊的将茶盏搁到了案上,幽幽道:“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能不能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吧?”
“你真正爱我吗?”第一次直率而心怀忐忑的问一个男子关于情爱的问题。
罗鸿看她的眼神就这样彻彻的冷了下去,仿佛隔了沉沉雾霭:“你知道吗?今日朝会,云将军主动请缨戍守边关夜城,朝野上下皆是歌功颂德,只有我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你……”
“你在说什么?”
罗鸿没有理睬,也没有解释,接着说着些很多不找边际的话,“云将军是个很爱你的人,他这么多年默默地守在你身边,为你遮刀挡箭,为你身赴敌营,更为了你……承受了很多常人不能忍受的屈辱,他比我强,你不该辜负他……”
“我明白了,你不必再说。”水婧强笑,淡淡抬手制止了他,经历了这么多悲欢离合,磨平了年少自负骄纵与心高蛮横的棱角,昔年傲视天下的水婧,在命运面前也懂得了“屈从”二字,“罗丞相,有件事你还欠本宫一个解释。”
“殿下请讲?”情分一断,连称呼都成了殿下与臣子。
水婧吸吸鼻子“那好,本宫问你,西域那一回,丞相究竟为何事弄晕了本宫?”
“这个,臣回答不了殿下,如果殿下要因此治臣之罪,臣亦甘愿领受、绝无二话。若无事,请允许臣下先行告退。”罗鸿躬身一揖,仿佛再也无法面对水婧,逃也似的走出殿去。
水婧原地站着,直到看着罗鸿走远了,方才端起案上的茶盏掷向窗棂。
“啪——”杯盘碎裂,一声闷哼,一人受伤滚落殿内,拜倒在水婧脚边“公主!属下不是来监视您的,乃是一路尾随罗丞相到此。”正是晏珏身边的亲信之一。
“将你方才听到的全都忘了,否则——”常年沉积的威严不仅落在眉眼间,更烙印在每个熟知的人心里。
亲信道:“属下谨遵公主之命!”
“等等,你回来。”水婧轻喝“你同本宫老实交代,皇兄为何要你跟踪罗丞相。”
“这……殿下,恕属下职责所在,不能实言相告。”涉及机密,亲信克忠职守,虽是为难竟也直言拒绝,不惧水婧威逼。
水婧与他对视半晌,甩袖坐下揉了揉眉心,烦愁的事太多,纵是她一颗七窍玲珑心,也惶惶不堪其扰:“也罢,你且退下吧。”
赵国帝都,十里长街、浩浩殿堂,暖风处处,叫卖宛转。
南方水乡的灵动,赋予了赵国男男女女一副水灵的好相貌,无论是杨柳岸昏睡的少年书生,还是闺阁中绣花的羞涩小姐,皆有着区别于晏国人的婉约风范。
酒肆里说书人唾沫横飞、绘声绘色的讲述着晏国刚刚结束的那场历时十年,死伤无数名将奇士的“中朝乱世”,以及那场乱世中,占尽风采的三位“水宇天阁长使”——水婧、朔流光、赫竹轩。
靠窗喝茶的清秀少年淡淡的笑了笑,拿起茶壶慢慢盛满茶碗,往事就如流出壶口的茶水般,一杯尽盛了。
“听说了吗?晏国承帝大兴土木,为那‘楚颜’公主建了一座三百多丈高的婧月台。”天下从来不乏议论世事之人。
“可不是嘛,为了个女人劳民伤财,要我说啊‘楚颜’公主绝世貌美,男人哪有不动心的,那晏承帝指不定怀了什么龌龊心思。”那人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道:“我可听说咱们瑕帝也是看上了‘楚颜’公主,才答应借兵给晏承帝的。”
“是真的吗?”
“当然了,我有个亲戚从前在宫里当差,说是‘楚颜’公主几年前可来过咱们赵国……”
市井流言,加之杜撰,传到最后便成了颠倒黑白的下流本子。嘴是长在别人身上的,这些空穴来潮、捕风捉影的话,也不是谁想禁就能禁得了的,即使是智如水婧者,所能做的,也不过一笑置之。
“晏国最近可不太平啊,说是璃王和琼王的余党到处作案,晏国大将徐景林前几日赴京半途遇刺身亡,刺客竟然没抓住,晏承帝上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气的扔了刑部尚书的折子……”
水婧一愣,茶水倒在了桌上。徐景林死了!那个追随皇兄鞍前马后的将军,居然死了!“小二,结账!”将茶钱放在桌上,水婧霍的起身,走出了酒肆。
刚出了酒肆的门,水婧就遇上了拦路人,那将军模样的人带着一队侍卫侯在外面,客客气气的行礼道:“陛下听说公主到了赵境,特命属下请公主进宫一叙。”
水婧因徐景林之事本急于返回晏国,可转念一想毕竟身在赵国的地盘上,贸然拒绝反而会节外生枝,只好硬着头皮应下:“好,有劳将军带路。”
晏国边关夜城,将军府,华灯初上。
云锋一身常服便装,手拿白绢细细擦拭着随身的佩剑。
“将军,喝杯茶吧!”思思端来热茶,搁在了案上,望着挑灯看剑的云锋,忧虑如杂草般丛生。自从云锋变卖了浣阳的家产,请旨戍守边关,思思就随着府中的丫鬟仆役一同迁来了夜城。
夜城地处赵、晏两国的交接,毗邻“乌澜”江,虽是四季气候宜人,却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历任守将到此都是不死不归。但近年晏赵两国结盟修好,几年内应是不会有什么大战吧,思思自慰般的想着。
“嗯。”云锋点头致谢,抬眉道:“思思,你是个好姑娘,好好找个人嫁了吧,我,不值得你如此……”
“将军,婢子知道你真心爱的人是公主殿下,可是婢子不在乎,婢子仰慕将军,去与留也是婢子的事,与将军无关。”思思的脸偏了偏,只留一个雪衣乌发,黑眸清冷的相似侧影对着云锋。
云锋忍不住扣住她的细腕,隔着烛光,两人彼此静静的对望着,眼前清婉楚楚的脸庞,与记忆里那张淡漠无情的脸隐约重叠,云锋怅然失望的叹息:“你长得真像婧儿。”
“将军,婢子不是公主,婢子只是思思。”
云锋放了手,站起来难堪的笑了笑:“是我唐突。”
当玉簪花的香馥溢满赵宫的桥桥廊廊时,那人沐浴花海锦簇。
有匪君子,携花灵,披花精,温润如玉,佼佼似琉,上可与博学大儒对坐而谈,下可与贩夫走卒称兄道弟;礼贤下士,广纳英才,深得民心。因他名暇,子无源,爱戴他的赵人便纷纷取中谓之——吾王无暇。
身姿妙曼的舞姬如云似锦;南国风情的柔曲闻之既醉,赵无源无意的轻轻晃动琉璃盏中殷红的美酒,迷蒙的双眸看似模糊的睁着。
“陛下、公主请用茶。”奉茶的美貌婢女语音婉转、字正腔圆,眼波流转间似嗔含情的看向赵无源,如风中弱柳,摇曳生姿。
赵无源笑的一派风流,广袖一挥道:“婧儿,尝尝赵国今年新贡的望海茶。”
水婧低头抿了一口,赞道:“好茶!”
“婧儿,留下吧,留下做孤的皇后!”赵无源轻轻示意,舞姬乐官款款退拜出殿,“朕曾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能留下你,留你在赵,就像是在赵国和朕的颈上悬了一把随时会落下的销魂剑。”他笑了起来,无限深情“直到这一刻再见到你,朕才明白,为何夏桀幽王宁可倾国,亦要博美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