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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 回

书名:凤鸣复仇记 作者:吴越、孙凤忱 更新时间:2015-11-10 15:54 字数:11591

洪宪颁诏,芦柴棒摇身一变成千户

日寇屈膝,土皇帝走投无路钻苇塘

在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一块肥沃的荒原,叫做“北大荒”,这在今天几乎是尽人皆知的。因为在史无前例的十年中,有数以万计的知识青年在这片土地上战天斗地,谱写了一曲可歌可泣的“青春与命运”交响诗,现在不但名闻全国,甚至全世界都知道中国有这么一块宝地了。而在北大荒的南面、辽宁省濒临渤海辽东湾北部的沿海地区,还有一片面积不小的荒原,叫做“东大荒”,尽管千百年来这里也曾经发生过许多曲折离奇动人心弦的故事,但是由于至今没有人去把它形之于笔墨,刊之于报端,因此知道“东大荒”的人,相比之下,也就少得多了。

 现在我们要向读者介绍的,就是发生在这个“东大荒”里的故事。

 “东大荒”地处辽河的入海口,南近营口布,东临浑河,西傍锦县。它之被称为“东大荒”,就因为它在锦州之东,更确切地说,是在大凌河下游以东。

 东荒大苇塘方圆好几百里,长着一眼望不到边儿的铁杆儿苇子。到了秋后,金黄色的苇子茂密粗壮,八九尺高,人走进苇塘里,就好像掉进了汪洋大海里一股,难于判断方向。陌生人走进去,要是不带指南针,又不会看星斗,就有可能迷失方向,永远也转不出来。

这个大苇塘,近几十年来经过开发;已经成为造纸业、建筑业的原料基地了。但千百年来,这里人烟稀少,交通不便,一直是大小盗匪出没盘踞的地方。奉系大军阀张作霖未发迹的时候,就曾经在这里盘踞过。

张作霖的母亲,就是东大荒北面的北镇县人。出嫁以后,因为丈夫为人杀害,生活无着,只好带了张作莩、张作霖兄弟二人回到娘家居住,靠娘家维持生活。兄弟二人长大以后,张作莩长得膀大腰圆,浓眉大眼,张作霖却长得眉清目秀,比张学良青年时代还要帅气三分。但是兄弟俩都没有读过书,也没有什么求生的本事,终日游手好闲,喜欢赌博却又没有赌德,村里人大都看不起他们。

村里有个老头儿,精于相术,每逢各乡各镇赶集的日子,老头儿就摆一个摊子,给人家看相,赚几个小钱,补贴家用。

老头儿没有儿子,只有个女儿,也渐渐长大了。有一天,老婆子对丈夫说:“咱们的女儿也长大了,你整天在外面给人家看相,也得给咱闺女找一个命相好的女婿回来呀!”

老头儿说:“这个不用你多说。我早已经看中一个命相好的小伙子了。只是说了出来,怕你不乐意。”

老婆子说:“不管我乐意不乐意,你总得把那个人是谁先告诉我,也好让我掂掇掂掇呀!”

老头子说:“我看了这么多人的相,只有咱们村的张作霖那小子的命相好,是个大富大贵之相,将来必定出人头地,有一番作为。”

老婆子连连摇头说:“那小子,除了一张脸蛋儿长的还可以,一无所长,能干什么?听说他兄弟二人还特别爱赌,连他娘都奈何不得他。闺女嫁给了这样的小痞子,能有什么好?”

老头儿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命中注定的富贵相,他跑也跑不掉。女儿的亲事,由我作主,你就等着享福吧!”

老婆子听丈夫这样说,也无可奈何,只得半信半疑地听从丈夫的安排,主动托人到张家去说亲。张家当时一贫如洗,根本娶不起媳妇儿,如今有人找上门来,还有不乐意的?很快亲事就说定了。好在张家有两个儿子,张作霖就到了老婆家定居,做了个“上门女婿”。

张作霖娶了妻子,依旧不务正业,完全靠老丈人过日子。他老婆劝说了他几次,他就说:“我是个背着杀父大仇的人,不知道哪天就要死于非命。等我报了杀父之仇以后,我一定收敛学好。”

他老婆问他仇家是谁,他死活不肯说。好不容易问明白了,却又是她家的亲戚,更加极力阻止。但是张作霖铁了心要报仇,老婆的劝说,根本听不进去。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张作霖和他的哥哥怀揣利刃,腰掖手枪,爬围墙潜入仇家的院子。趁人不备,刀枪并举,杀了仇家全家七口。值夜的家丁听见响动,喊起众人,四面包抄。张作莩身大力不亏,越墙逃走了。张作霖个子矮小,几次跳墙未成,被众家丁抓住,送到北镇县衙门治罪。

北镇县的县太爷立刻升堂。张作霖侃侃而谈,大义凛然,历数仇家鱼肉百姓,作恶多端,若干年前自己的父亲就是被他无故迫害致死的。自己此次父仇已报,该杀该剐,悉听尊便。

县太爷一者早知道死者是个恶霸,有人出面为民除害,大快人心;二者对张作霖的英雄气概也颇为欣赏,有心开脱他,就暗暗吩咐师爷把他的年龄改为十六岁——按律未成年人犯罪,不判死刑,经过上详下批,张作霖最后被判刑十年。未及刑满,遇赦提前放出,投联庄会自保队当了一名团丁。

当时辽宁在东北三省中号称富庶,地方上大小杆子众多,杀人越货的抢劫案子,层出不穷。各村庄为图自保,纷纷组织联庄会自保队。这些自保队的队长和团丁,有的是土匪出身,有的其实就是土匪。遇到外来土匪抢劫,他们也会卖命出力迎头痛击;遇到太平日子,他们却无事生非,偷鸡摸狗之外,强奸妇女、强抢财物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img align=\"left\" height=\"310\" hspace=\"12\" src=\"file:///C:/DOCUME~1/ADMINI~1/LOCALS~1/Temp/ksohtml/wps136.tmp.png\" width=\"172\" />一天,张作霖听说队长要去邻村把老李头的女儿抢来作小老婆。这个老李头,恰巧是张作霖的老邻居。张作霖不顾自己职卑言微,直闯队长房间,极力制止。那队长倒也是条汉子,并没有仗势欺人,而是淡淡地说:“你要我不去找你街坊的女儿,也行,不过得我手中的家伙肯答应。”换言之,就是两个人要在枪法上见过高低。尽管张作霖也知道自己的枪法如何,没有十成的把握,但是话赶话赶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只能硬硬头皮,一试命运。

于是两人各持手枪,到村外开阔地上“决斗”。按规定两人相距一百步外相对站定,由中间人先发令枪,然后两人同时扣动扳机,胜负如何,就看双方的枪法和命运了。

也许真是张作霖的命相好:两人同时瞄准了对方,令枪一响,接着响起一声枪声,倒下去的却是队长。——原来队长的子弹卡壳了,根本没有响。

事后联庄会的头头儿听说了事件的经过,不但没有处分张作霖,反而认为他仗义勇为,就任命他当了队长。地方长官听说了这件事情,也认为他是个人才,提拔他当了地方巡防骑兵队的管带,相当于今天营长的职务。

张作霖以他的义气和勇敢,获得了地方和当局的好评,官运亨通,节节高升,终于做了势力强大的东北王。就在他势力已经控制了整个辽宁省的时候,他看到东北的杆子势力也十分强大,出兵打仗,胜负无法预测。为了给自己安排一条后路,以便一旦兵败可以有个“退身之所”,传说他曾经在东大荒的芦苇深处建起一个在当时说来已经相当现代化的营盘,把他的一部分兵力隐藏在那里,日夜训练,分批轮换。等到张作霖取得了整个东北的控制权,方才放弃了这个据点。据说如今那里也已经被小股杆子所霸占了。

整个东大荒地势平坦,清末以来,几处地势较高的“坨子”上,逐渐出现了一些土坯筑墙、苇把儿作顶、胶泥苫背的小土房和一些半在地上半在地下像地窨子似的窝铺,散居着一些穷苦的百姓。这些人的祖先,不是在关内杀人越货的“乱匪叛逆”,就是冀鲁豫等地遭了水旱蝗灾的庄稼汉子。他们在家乡实在活不下去了,这才挑着一副箩筐,带着一家老少,逃到这个没有官家搜捕、没有豪绅欺压的天地中来落脚。这些人,安份守己的,就在家门附近开几亩荒地,种上高粱玉米,养一群鸡鸭猪羊,再让老婆孩子编点儿苇席,捞点儿鱼虾,反正是穷日子穷打发,但求温饱而已;那些做惯了没本钱买卖的,大都是作案累累,罪大恶极,这才窝藏在这里,反正是白拣来的一条性命,绝不愿意过那面朝黄土背向天的苦日子,只要不时地到他州外县去做一趟“买卖”,就够他们几个月吃喝不尽的了。这些特殊的“买卖人”,平常日子总在窝儿里窝着,最多打点儿野味下下酒,也借此活动活动身子骨儿。好在这一路人大都“盗亦有道”:一曰“兔子不吃窝边草”,尽管一出了东大荒又偷又抢,回到东大荒来,对街坊四邻却一向是秋毫无犯,相安无事的;二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讲的是穷哥儿们义气,只要你不给官家做眼线,不会把他“捉将官里去”,他从富商巨贾处“平等”来的“身外之物”,是从来不吝啬的。吃点儿、喝点儿,那就更不在话下了。因此,明清两代五百多年以来,本地人的子孙繁衍加上外地人的不断迁入,东大荒西部芦苇稀少的地区,人烟也就逐渐稠密起来了。

 东大荒虽然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芦苇,走进里面,不辨东南西北,但对土生土长的东大荒人来说,却具有一种特殊的才能:不论春夏秋冬,不管苇塘里的季节变化有多么大,哪怕是在茫茫大雪之中,他们都能够根据各自的标记辨清方向,找到出塘的路。由于这里是草莽英雄的巢穴,格杀打斗是他们“做买卖”的唯一本钱,因此居民们除了热习刀枪棍棒之外,几乎每人还都练有一手绝招作为看家本事,代代秘传,轻易不露。就是不以劫盗为业的良民,一者是近朱者赤,风气所及,二者也为苇塘中经常有成群的野狼和豹子之类出没伤人,不学点儿武艺,简直寸步难行,因此不论男女,人人自小都学过刀枪棍棒,练过拳脚,以作防身之用。

 整个东荒大苇塘,地形西北略高,东南稍低。芦苇主要生长在近海或近河的低洼沼泽地带。苇塘西北有十几处地势比较高的土坨土丘,雨季可以防涝,从外地迁来落户的人,大都选在这些坨子上落脚。年代久远了,就形成了大小不同的十几处村落。这些土坨土丘中,最高最大的一处叫做“凤鸣山”,地点在东大荒正西。凤鸣山以东,全是茂密的芦苇,没有村子;凤鸣山的南面、西面和北面,有大小十几个村庄,统称“凤鸣川”。这里早先是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足有十几里地几乎寸草不生,只偶尔可见几簇不怕盐碱的、生命力极强的碱蒿子、马齿菜、盐液菜之类。从凤鸣山往西,苇子长得稀稀拉拉的,不像东边那样茂密,土地的盐碱度也比较低,又有甜水河可以灌溉,村里的居民大都在这一带开荒洗碱,种植庄稼。

 凤鸣山虽然当地人都管它叫“山”,其实不过是一个高出苇塘十几米的小土包,方圆不足一里。这么一个小土包,之所以会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名字,据说是住在这里的上辈人,确实目击过“有凤来仪”,而且听到过“鸾风和鸣”。又据说:现如今凤北岭村南路口的那两株百年古柳,就是当年凤鸣山上凤凰栖息过的那两根枝条插活的呢!

 东大荒广阔而荒凉,人烟稀少,天高皇帝远,交通也十分不便。哪怕外面改朝换代,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住在荒甸子里的人,依然只知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偶然有在外地做了“买卖”又露了馅儿的大小杆子们回到甸子里来歇脚,讲起外面的新闻来,尽管就是前天乃至昨天的事儿,村子里的人听了,却也跟听古书似的,不甚了了。长期以来。住在甸子里的这一帮“化外之民”,只知自食其力,互相帮衬,简直不知欺诈、冤仇为何事。这里既没有乡官里正,也不用完粮纳税,人与人、村与村之间有了什么纠葛纷争,只需双方上了年纪的长者出面稍作调停,事情就会顺利解决。可不是么,这里的土地谁开荒就归谁种,地里的庄稼谁种就归谁收,苇子又遍地皆是,取之不尽,除了不懂事的孩子们偶尔反目吵闹之外,又有什么可争的呀!

 说起来,又是一宗笑话。一个初到东大荒来的人,如果仔细一些,就会发现这里的纪年有时候居然是“超时代”的,不符合历史实际的。比如说,清光绪明明只有三十四年,宣统则仅有三年;可是这里的账簿文据乃至家具农具上写的购置日期,却往往会有光绪三十五年、光绪三十六年和宣统五年、宣统八年的记载。这是因为北京城里改朝换代的消息,传到这里来的时候,往往已经是两三年甚至四五年之后了。震惊中外的武昌起义,推翻了满清王朝,改制共和,却没有震惊东大荒一丝一毫。倒是袁世凯做了皇帝,消息当时就传到东大荒来了。于是这里的纪年才从宣统八年改为洪宪元年。尽管袁世凯的皇帝只做了短短的八十三天,可是这里的纪年却又从此相沿下来。居然有过洪宪五年的记载。要不是有个偷坟掘墓的“土行孙”出去“采蘑菇”采到了几件古玩,拿到北京去想卖个大价钱,“中华民国”这四个字还不会传到东大荒里来,“洪完六年”的纪年还有可能就此继续下去呢!

 为什么孙中山当了临时大总统这样的大事东大荒人压根儿就不知道,而袁世凯刚当了几天皇帝消息就传到这里来了呢?这里面有个缘故,不过说起来话长,且听我慢慢儿道来。

 光绪三十三年,有三个无赖光棍儿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做下了不光彩的案子,闯进凤鸣川来。最大的那个二十七岁,细长精瘦,姓芦,外号就叫“芦柴棒”;二的一个姓花,二十二岁,却是个少白头,帽根儿底下拖着一根猪尾巴似的花白辫子,外号就叫“花尾狐”;最小的那个才十七,姓白,个儿长得倒不矮,只是有点儿斜眼,看上去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外号就叫“白眼狼”。这三个自称是兄弟的黑道中人,行动作为却跟窝在甸子里的那些“平等大王”们很不一样。第一,他们根本不搭窝铺。逛到哪儿天黑了,就在左近找个人家借宿。好在当地的居民都好客,不论是逃荒来的庄稼人,还是躲官司的盗匪,迈进门槛儿里,就是一家人,既管吃,又管住,临走的时候,有钱就给几个,没钱也不讨。第二,他们爱财如命。几个月中间,他们串遍了凤鸣川大小十几个村子,在这家住两天,在那家睡一宿,吃不少吃,喝不少喝,完了一拍屁股就走,从来没听说他们给过哪家一文钱的。第三条最要命:一个个全都贪色成性、好歹不分、恩将仇报、翻脸不认人。谁家的闺女媳妇儿长得俊俏,他们白天探听清楚,晚上就来借宿。结果是吃了你的,喝了你的,还要糟害你家的女人。他们三个都有些功夫,身上又都带着家伙,受了害的人家碍着面子,家丑不敢外扬,吃了哑巴亏,忍了这口气也就算了。也正因为这个缘故,这三个孬种才能够在凤鸣川一带横行祸害了好几个月之久。

 前面讲过:凤鸣川人中间,不单当杆子的人人有一身好武艺,就是种地的庄稼汉,会几手家传绝招儿的也不少。杆子们讲的是义气,庄户人讲的是天理。地面上出了这种不仁不义不讲天理的东西,开头大伙儿不明就里倒也罢了,一旦知道了他们的所作所为,谁还能容他们在凤鸣川继续为非作歹?有一天晚上,受过害的村民们联络上杆子,把这三个家伙全都捉住了。要按龙头大哥的意思,这种不仁不义的东西,一刀一个砍了也就完了,倒是庄稼人心肠软,不肯杀伤人命,只是把他们狠打了一顿,赶了出去,永远不许再回凤鸣川来,也就算了。

 这三个家伙被赶出了凤鸣川,一窜窜到天津卫。正赶上那时候袁世凯在天津招练新军,他们三个年轻力壮,又都会两下刀枪拳脚,就投到新军里去当了兵吃了粮。报名的时候,他们三兄弟按照中国人“伯仲叔季”的传统排行,一个改名芦伯才,一个改名花仲伟,一个改名白叔炎,在新军里学起洋枪洋操来。

那会儿当兵,尤其是在袁世凯手下当兵,只要求听话肯干,并不要求人品端方。芦花白三兄弟中,以芦伯才的功夫最好,心肠最狠,也最善于巴结奉迎,最善于从一颦一笑中体察上司的心思。因此,一年后他被选进了袁世凯的亲兵营,两年后当上了亲兵小头目。大清改元民国,袁宫保又成了开国元勋,芦伯才这个亲兵小头目,也改称为侍卫队班长了。袁世凯窃取了辛亥革命的成果,坐上了大总统的高位,仍不满足,对内收买亲信,对外勾结洋人,一心想当皇帝。对于无法收买的人,就处心积虑地罗织罪名,阴谋陷害,甚至派人去行刺暗杀。芦伯才既然是袁大总统的侍卫队班长,当然是亲信心腹,这行刺杀人的勾当,就是他的份内差使;只可惜一次行刺不慎暴露了狐狸尾巴,不单新皇上登基之后无法对他论功封赏,就连北京城也无法再住下去了。总算袁氏父子不忘他杀人有功,私下赏了他一笔钱,叫他回家去买田盖房享清福。芦伯才那年已经三十六岁了,自小流落江湖,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祖贯何方,家乡何处,叫他回到哪里去呢?惶惑不知所对中,他忽然想起九年前被凤鸣川人痛打一顿又撵出东大荒这件事儿来。当年力小势微,挨了打受了气只能干忍着;如今有了当朝皇上做戳秆儿,还怕个甚?要不趁此时机借皇上的龙威回去杀他个痛快以泄心中之忿,更待何时?于是老大的一条汉子马上跪下哀哀痛哭起来:他说他是东大荒西部的凤鸣川人氏,以凤鸣山为中心,东至苇塘,南至常屯、晏屯,西至光辉村,北至九龙屯、刘三场,方圆几十里,都是他家的祖产,只为当地荒凉偏僻,常有盗贼土匪出没盘踞,众多流民依仗盗匪势力,不单分占了他家的产业,拒不交租纳税,还把他捆打了一顿,赶出了凤鸣川,如此云云,说得煞有介事。袁氏父子虽然也知道他满嘴里说的是瞎话,却也落得借此送个顺水人情,给了他一道“千户”的皇封和一张凤鸣川的产业执照,永远掌管;又派花仲伟和白叔炎带上三十名御林亲兵加上三十条毛瑟枪到凤鸣川去清乡剿匪,还给了他“一经查明匪盗属实,可以立即就地正法”的生杀大权,“圣眷”可谓不薄也矣。

 芦伯才这一次以千户的身份带着家属侍从来到凤鸣川,前呼后拥,威风凛凛,趾高气扬,好不体面。他一到凤鸣山,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曾经跟他为难过的杆子和乡亲们全数抓了起来,接着就鸣锣聚众,把凤鸣川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子里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轰到凤鸣山的南坡前面,然后当众开读洪宪皇帝的圣旨,把抓起来的杆子和乡亲们不分真假一概按惯匪论处砍了脑袋,又勒令凡是在凤鸣川开有荒地的人家自报亩数,先交上五年的租子来,以后再慢慢儿丈量土地按实补足,一时交不上来的,准许立据拖欠,或用劳力抵偿。这一个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简直把所有的乡亲们都震晕了。这些勤劳善良的庄稼人,起早贪黑,含辛茹苦,一锹一镐地翻地开荒,又一盆一斗地戽水洗碱,才叫寸草不生的盐碱滩上勉勉强强长出庄稼来。年复一年地饿着肚子耕种,如今刚刚能够吃上一碗饱饭,却凭空从天上掉下一个什么洪宪皇帝御封的“千户”,把千百年来一向无主的荒地变成了他的产业,把世世代代自耕自食的化外之民全都变成了他家的奴隶!不从么?不服么?甜水河边那一溜儿十几具没有了脑袋的尸首,就是榜样!小百姓们对于“真命天子”的圣旨是向来不敢违抗的。这里天高皇帝远,小百姓们不知道这个洪宪皇帝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这个洪宪皇帝一共坐了几天龙廷。他们只知道这个手捧着诏书宣布从今以后改元洪宪的人就是皇帝的化身,不听他的令儿就要被拉去欢脑袋。小百姓们又哪里会想到,这个拥着娇妻美妾、带着御林亲军,已经有些微微发胖的千户老爷芦伯才,竟然就是九年前在凤鸣川东流西窜、到处骗吃骗喝又淫人妻女、最终被人打得苦苦求饶的瘦高个子芦柴棒呢!

 自从芦伯才来到凤鸣川以后,看中了凤鸣山南坡背风向阳,地势高燥,前面有一条甜水清河,又曾经“有凤来仪”过,是一块十分难得的风水宝地,决定把府第建在这里。他勒令房基上原有的住户统统迁走,然后买来骡马大车,到几十里之外去运来砖石木料,请来瓦石木匠,加上佃户们的无偿劳作,盖起了一座三院相连的砖墙大瓦房。这时候,白叔炎已经带上三十名御林军回京复命去了,留下的十支毛瑟枪,芦伯才招来几名游手好闲的无赖,编成一支护院的亲兵小队。花仲伟吃喝嫖赌已成习惯,当兵九年,也没混出什么前程来,如今见把兄发了迹,更不愿意回到军营去继续下操,就要求留在芦家管点儿事务。芦伯才也正用得着这样的亲信当左膀右臂,见他自己愿意留下,更是求之不得,那一年,花仲伟也三十一岁了,就替他娶了个媳妇儿,让他当上了芦家的总管。

芦伯才带来的洪宪年号在凤鸣川一用就是五年,五年之中,他在凤鸣川的根基稳固了,势力也越来越大。一直到了凤鸣川的“洪宪六年”也就是中华民国十年,芦伯才一者由于听见风言风语说是洪宪皇帝已经倒了台;二者也由于多年得不到白叔炎的消息,就派花仲伟专程去了一趟北京,这才知道袁世凯果然早在洪宪元年的六月六日就“龙御上宾”,寿终正寝了。白叔炎随着主子的倒台,一会儿被骗到这个军里,一会儿被编到那个军里,始终不甚得志。花仲伟劝他一同回凤鸣川投靠芦伯才享清福,他却又说不在队伍里混出个前程来绝不甘心。两人临别之前,白叔炎叫花仲伟带一句话给芦大哥;袁世凯倒台了,洪宪皇帝的封地民国政府不一定肯承认,让芦伯才赶紧打点下礼品,走一走当地县太爷的门路,重新领下一张土地执照来,才能保得住这份儿产业。

花仲伟回到了凤鸣,把这一趟北京之行的所见所闻和白三弟的肺腑之言如实地对大哥一说,闭目塞听从来不问外间事的芦千户才有些着急起来。虽然他也知道东大荒里的居民们都跟他一样不问国事,不会有人来追究他的地照是不是具有法律效果,但是万一有人先他一步把凤鸣川的地照领了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经过慎重考虑,芦千户穿上长袍马褂,带上珍贵的礼品,进城拜访县太爷去了。

 东大荒地域广阔,分属好几个县管辖,但是县与县之间的界线怎么分,从明清的志书到民国的地图,谁也没有实测过,无非是照抄前书,稀里糊涂地画上一条线就是。反正各县都把东大荒报作无人居住的生荒,既无业主,也没有田赋丁税,面积更是弄不清楚,全是一笔糊涂账。不过从地区上划分,凤鸣山以西地面,由于紧挨着锦县,应该属于锦县管辖大概是不会错的。芦伯才当了五年千户,今天才头一次以乡绅的资格去拜访父母官。县知事看在他那一车丰厚礼品的份儿上,接待得倒还算客气尽礼。等到县太爷听明白了来客的意图,看过了洪宪皇帝御笔硃批的地照以后,心知这是肥猪拱门——送到家来的一票油水,就转动着小眼睛,先说了说袁世凯窃国称帝,国人皆曰可杀,对于他签署的一切公文,政府本应不予承认;但是考虑到地方绅董的权益,在别无争执的前提下给业主换发一张执照,还是可以的。不过东大荒地面一向以无主生荒上报在案,如今有了业主,这国赋田粮丁税,可就要着落业主身上交付了。芦伯才一者急于要把地照领到手,二者到底是袁世凯父子一手调教出来的,懂得这些钱粮芦苇不但都将由佃户们交纳,有了这个名目,他还可以从中得到更多的好处,这就叫做“羊毛出在羊身上”,就临时谎报了一个地亩人丁的数目,答应每年年底如数交足钱粮和干芦苇。县太爷呢,虽然明知他上报数目不实,可是一者这是凭空飞来的一注横财,不能过份认真;二者也没那份儿闲心跑进甸子里去实勘实测;三者只要这个土财主肯往自己的口袋里钻,往后叫他上贡的名目有的是。于是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中,一笔昧天良的肮脏生意就这样成交了。

 芦伯才从县里换回写有中华民国十年字样、盖有二寸见方宽边篆字硃红县印的地照之后,俨然以乡绅自居,一方面把凤鸣山以西大小十几个村落的佃户按丁造册,除田租之外又征收丁税,同时分派干芦苇数目;一方面四出拜客,广为结交,家里经常高朋满座。他自己是杆子出身,早先窝在凤鸣川歇脚的老杆子已经叫他一网打尽了,如今他又引进一帮新杆子来,有的搭上窝铺在凤鸣川东游西晃,有的跟芦伯才拜了把子,干脆就住在他家里。芦伯才坐地分赃,实际上成了这一带的杆子头子。

 “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东北三省,芦伯才又投靠了皇军和伪满政府,把东大荒的铁秆儿苇子源源不断输送出去。苇子是造纸的原料,又是当年的盖民房必不可少的建筑材料,日本帝国主义为了大量掠夺这项财富,从金城造纸厂专门修了一条小火车路直通凤鸣川。这时候,芦伯才已经五十多岁了,乡绅的地位早已经巩固,家财也已经颇为富足,对于动心计打算盘的事情逐渐有些厌烦起来,就把收购装运干芦苇的差使交给花仲伟去经管,又把花仲伟的内兄时守中推举出来,总管收取各种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职务相当于村长里正;至于督促长工耕作和收取田租利息之类的事情,则交给他的大儿子芦正太去掌管。他自己挂着乡维持会会长的衔儿,只管接纳四方豪杰和各路绿林英雄,每天都在吃喝玩乐花天酒地中打发日子。按照他的想法,他在这个小小的凤鸣川已经立下了万世不败的基业,子孙后代,只要守着这几十里见方的土地,就是凤鸣川的当今皇上,不管这个世道怎么变,他芦家总是这里的一方之主。他怎么会想到,就在他得意忘形、踌躇满志的时候,他的美梦会在一夕之间濒于破灭呢!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经过八年艰苦卓绝的抗战,日本鬼子终于投降了。自从“九·一八”事变以后,张学良按照蒋介石的命令撤出了东三省,把整个东北地区拱手让给了日本。北上抗日的八路军,在党中央的决策与指挥下,深入敌后,与日寇展开浴血奋战,还在山区和农村建立了抗日根据地。如今日寇投降了,老蒋唯恐东北地区落入共产党手中,急忙用飞机、轮船和火车把躲在后方观战的大批接收大员和中央军运到东北,跟共产党八路军争抢地盘。

 如今的凤鸣川不比从前,自从通了小火车之后,堆成小山似的干苇子源源运出,空车皮开进东大荒来,不单运来了各种吃喝穿戴日常使用的货物,也带来了县里、省里、伪满洲国乃至世界战场上的消息。当然,一切新闻首先传送到芦伯才的耳朵里。这不单因为他当了老太爷,有那闲工夫架上老花眼镜一字一字读那报纸上不是夸大了就是缩小了的电讯和通讯,更主要的是跟着小火车来往于县城与凤鸣川之间的那一帮人,个个都是芦伯才的亲信和耳目。因此,日寇投降以后不久,他就得到了国民党中央军正飞驰前来东北接收的确切消息。

 对于芦伯才这种人来说,有奶便是娘,谁发给他土地执照,他就投靠谁。至于什么叫国民党,什么叫共产党,为什么东三省忽然间变成了满洲国,为什么满洲国的一切又都要听从日本人的令儿,所有这些,他根本就弄不明白。近几十年来,东大荒的西区虽然交通比较方便了,人口也逐渐稠密了,但比起别的地方来,这里终究只是个以生长芦苇为主的荒原,伪满政权既没有在这里派过官,日本鬼子也没有在这里驻过兵,一切军政大权,依旧都由芦伯才这个隔朝隔代的“千户老爷”执掌行使。东大荒盛产芦苇,尽管收购价格极低,架不住产量大,芦伯才用更低的价格收进,一转手之间,盈利也十分可观。因此,在芦伯才的心目中,袁世凯是第一个大好人;日本天皇是第二个大好人。至于国民党来了对他有多大的好处;共产党来了对他有多大的坏处,他心中一时还没有准谱儿。

 当日寇投降的消息刚一传来,芦伯才出于他的本能,首先封锁新闻,不许底下人透露,接着把手头所有的伪钞全部折出去,变成一垛垛的干苇子,而在他所开设的小铺子里,不论油盐米布日用百货,则又一概不卖。在他看来,不管你国民党来了还是共产党来了,我手头有存货没钞票,总是不会吃亏的。

 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不踏实,谁知道世道会怎么变呢?通过各种渠道传进凤鸣川来的消息,都说日本投降以后,不是从此天下太平,而是国共两党争夺东北,眼看着又要天下大乱了。芦伯才终日惶恐不安,如坐针毡。因为今天的凤鸣川已经不比当年,尽管大苇塘里面依旧人烟稀少,但是凤鸣山一带却已经有了小火车与外界相通,一旦打起仗来,天下大乱,这里不再是三十年前的世外桃源,一饮一啄,都与时局的安静动荡息息相关。芦伯才拿不定主意,暗暗派人到锦州去打探消息。不出三日,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慌忙回报,说是自从日本投降以后,山海关至锦州一线都控制在共产党八路军手中,铁路遭到了彻底破坏,如今国民党中央军一方面派飞机、轮船从海空两路往东北各地运兵,一面派劲旅出击,要从共军手中夺回山海关和锦州,以便打通关内与东北三省的铁路运输。近日锦州枪炮之声正烈,到底胜负如何,还需下回分解云云。

 芦伯才一看局势果然动荡不安,自己在凤鸣川的权势也岌岌可危,急忙把花仲伟、时守中等亲信人等连夜召来密室,商议对策。直至深夜,方才初步商定了应变的办法;将贵重物品,暂时转移到苇塘深处,且看局势发展,再决定下一步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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