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胶东半岛是一个富饶之乡。这儿出产的烟台苹果、莱阳梨,一向享有盛名。蓬(莱)黄(县)掖(县)粮食产量丰富,故有粮仓之称。渤海湾又是优良的天然渔场,每当渔汛季节,百帆争航,虾鱼满舱。怪不得人们把这里也称做“鱼米之乡”。
可是,自从日寇铁蹄踏进半岛,富饶的土地便弥漫起令人窒息的烟火。人民在铁蹄下呻吟、战斗,原野在燃烧、流血。
低沉的黑云,压在大地的胸脯上,仿佛要摧毁一切。可是,浓云黑雾压不塌高高的山峰,一切都在斗争中顽强地生长。
你看那原野里,山峦间,星星点点的石竹花倔强地开放着,艳红艳红的五瓣小红花象火焰一般开在坡坡岭岭,红在人们心间。那一张张似剑刃般刚挺的叶片,愤怒地指向阴沉的天空。
人们把这石竹花的五片花瓣象征着转战在胶东大地的八路军五星支队。看见它就会想起人民的子弟兵,就有了希望。如今,石竹花处处开放,连成线,连成片,开遍整个胶东的秀山丽水。
我胶东党和抗日武装,根据毛主席打持久战的指示,广泛发动群众,军民团结一心,不断开辟和扩大敌后抗日根据地。继巩固了瞿爷山.天崎山、达罗山、金雀山等根据地后,又逐出了大雁山区部分据点的敌伪,初创了大雁山根据地。
大雁山座落在大海之滨,形同展翅飞翔的大雁,雁首向北伸入大海,如老雁探头渴饮浩瀚的海水。
左右群山绵延数十里,如同大雁扑撒开了它那巨大的翅膀,雁腿分成两道山梁,直插胶莱平原。
与大雁山区相邻的还有一片群山,众峰之首宛若一只金雀腾空,名叫金雀山。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大雁山里有个留格庄,留格庄里有不少人就是靠种几亩薄山地外带打猎糊口谋生的。
这个二十八户的小山庄里,有个姓提名山的老汉,为人忠厚耿直,老俩口一辈子没儿没女。一九二五年,提山老汉六十岁那年,路过雁背岭时,遇着一个姓梅的逃荒妇女,把一个六岁男孩托给他抚养。
老俩口拾了这么个儿不胜喜欢,一把糠,一把菜地拉扯,孩子总算在饥寒的家庭中长大了。
这孩子,生得虎虎实实,煞是喜人,提山老汉亲自给他取了个大号叫“提幼虎”。
留格庄二十八户人家中,还有一户姓江的猎户。此人大名叫兴海,是个身高力大的庄稼汉。他为人正直,敢说敢为,是村里青年中的主心骨。
江家共三口,妻子叫郝秀英,再加上一个未满周岁的男孩,名叫国柱。由于江兴海排行第二,因此大伙都称郝秀英为二嫂。
江家两口子脾气差不多,性子倔刚,为人正直。一家三口,两亩薄地,一年打的粮不够糊口,也指靠上山打猎换粮度日。
幼虎刚交十岁就随爹上山打猎,山上山下常与江兴海在一块。江兴海十分欢喜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除了给他讲胶东牙山于七起义抗清,义和团抗清灭洋的故事外,还教他瞄准放枪,因此幼虎小小年纪就打得跑兔飞雁,猎得狡狐猾獾。另外网个斑鸠,逮个野鸡,摸个鹁鸽也都在行。这孩子还分外灵巧,学个鸟鸣兽叫,十分相象。
幼虎十一岁那年得了一场重病,提山老汉东奔西走,求告借贷。可是那年月家家都无隔夜粮,穷哥儿们连玉米面儿饼子和红髙梁面饼子都吃不上,谁能拿出现大洋来?眼看着孩子病得只剩下一丝活气,提山老伴疼得心尖子都要滴血,便背着老汉偷偷到地主留逢财家借了五块大洋,找了大夫给幼虎治病。
等提山老汉知道,大夫也请了,药也吃了,钱也花了。老伴说:“说好五分利。”提山老汉知道富人的钱不好使,但见利钱不高,也就算了。
“富人钱,杀人刀。”这话一点也不假。这钱驴打滚的翻,一年还不清二年,二年还不清,到了年底,留逢财带了账房上门要债。那留着两搬老鼠胡的瘦账房,瞪着白多黑少的狗眼珠子,恶声恶气地把账本一摊,算盘珠子一扒拉,一出口就说了个大数,吓了提山老汉一跳,五块钱现大洋连本加利滚了十几倍,成了整整六十五块。
提山老汉说:“东家,是不是算错啦,俺借你五块钱,月利五分,二年也只有十几块大洋啊!”
留逢财家的账房把白眼一翻道:“你小子穷糊涂啦,头年借钱月利五成,白纸黑字红手印,现如今你想赖账可不成啊!”
提山老伴一腚坐在地上,明白自己上了当。她气得嘴直哆嗦,说不出话来:“你……你……不能昧……昧良心哪!”提幼虎奔过去扑在娘的脚前,跪着给她抚摸胸口。
留逢财冷笑道:“哼!良心,多少钱一斤哪,少废话,你睁开眼看看这是不是你的手印。”
提山老汉一声也不吭,仇恨的拳头攥得直咯巴,他想道:狼心狗肺的留逢财啊!你竟然趁人之危,欺我老伴不识字,玩了如此恶毒的花招。
账房斜着眼,摇着手中的账本,扯着公鸭嗓子喊道:“快拿钱来,留老爷没时间跟你们磨牙。
提山老汉一时性起,瞪着气得通红的眼睛,扑上去夺过账本三把两扯撕了个粉碎,边撕边喊道:“五成利,五成利,要钱没有,要命有三条。”幼虎站起来,握着拳站在他爹身边。
留逢财吓得退到门外,手指着提山老汉道:“好,反了你,借钱赖账,十恶之徒!好吧,咱爷们狠不过你,公堂上见。”说完带着账房气凶凶地走了。
傍晚,城里来了两个马快,一道铁索把提山老汉拘走了。
不出半月,官府判定无赖释放,“欠账照还。”等领出人来一看,提山老汉已经折磨得奄奄一息。原来官府怕人死在狱中,才草草作判。提山老汉回到家第二天,觉得自己快不行了,便把幼虎叫到跟前,对他说:“孩子,你不是我亲生亲养,你原是玲珑岛人,虽父母双亡,可你还有一个妹妹名叫小妮,她也让咱大雁山里的好心人收留扶养……你长大后,切莫忘了找她,兄妹团聚啊!”
幼虎含泪懂事地点点头说:“爹,我都记下了。”
提山又道:“你兴海大叔常教你认字,可认得个仇字?”
幼虎道:“认得。”
提山道:“孩子,爹劳累一世,什么也没给你留下,如今爹要走了,留给你一个仇字,永世铭记在心,你爹我在九泉之下,也忘不了……这深仇大恨……”说完紧闭双眼,离开了人间。留逢财借口抵债,趁提山老汉一死,霸占了他那三亩坡地,幼虎又被叫进留逢财的庄园放马,当了小马信。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遛马、饮水,吃的是霉烂的地瓜面窝窝,还不管饱,有时饿得他没法,只好上料袋里抓几把喂牲口的黑豆充饥。
他娘为了抵债,也到留家碾粮帮工。娘儿俩一个上山,一个推碾,当牛又作马,拴到了留家的磨道上。年复一年,驴打滚的利越滚越多,越滚越大,幼虎娘的血汗却越耗越少,身子一天比一天衰弱,终于贫病交迫躺倒了。家中缸无米,灶无柴,锅也揭不开。这时有人说要是弄点野味来吃,补养补养,说不定能好起来。幼虎一听,救娘情急,擦净了提山老爹留下的那枝猎枪,骑了东家一匹马,过晌就上了山。次日傍明,幼虎骑着光背马回来了,马背上驮着一只獾子,一只狐狸。他先看了看娘,见她还闭眼睡在炕上,便到院子里三下五除二生扯硬剥整好了野牲,点着火,放了点盐,就煮起了獾肉汤。
锅里飘出了肉香。马儿在门外尥着蹄子。幼虎盛了一碗端给炕上的老娘,这时门“哐啷”一声被踢开了。少东家留彪带着狗腿子闯了进来。留彪蹦高带跳地骂道:“鳖羔子,兔崽子,穷小子!好大的狗胆,骑了老子的马奔了一夜,你想把马累死?!”他嗅了嗅鼻子闻到了肉香,又看见兽皮,指着幼虎的鼻子更凶狠地骂了起来:“妈拉巴子,打了猎,匿藏不交税,你小子吃了虎心豹子胆?”
“娘!您醒啦!……娘!您坐起来喝,喝下去就好啦!”提幼虎仿佛没听见留彪那狼嚎似的,安慰着被惊醒的老娘。提山老伴惊骇地望着少东家那猪肝般的脸色,抖抖索索接过了儿子递过来的碗,说道:“孩子,你作了什么坏事?”幼虎冷静地说道:“娘!做坏事的不会是你的虎子,我上山打了一只獾给您补养身子,不是吃偷也不是吃抢。”
留彪吆吆喝喝道:“告诉你!你儿子犯法啦,打猎不纳税,匿藏不交,要送官究办。”
幼虎根本不理他那个茬,让老娘喝那獾肉汤。
留彪一见幼虎那毫不理睬的神情,便恶狠狠地走上前:“他妈的,臭花子还配滋补养身!”抬手一巴掌,把碗打落在炕沿上。
“啊!”受了惊吓的提山老伴仰倒在炕上。
碗碎了,滚烫的汤汁从炕沿流到了地下。
提幼虎见留彪如此横行,怒不可遏,捡起碗碴朝留彪掷去,这一掷不偏不倚正打中留彪额头。留彪摸着头嗷嗷乱叫,一边从狗腿子手里夺过了匣子枪。
此刻,提山老伴醒来,见留彪持枪,知道坏事,也不知哪来的力量,一下挺起身挡住了幼虎。
枪响了。提山老伴无力地垂下手,依偎在幼虎身上。留彪一看打死了人,连忙转身就走。
提幼虎看看娘,看看夺门而出的留彪和家丁,摸过柴斧,窜出门,追上留彪,照准后背“嗖!嗖!”就是两斧。留彪躺在血泊里,翻着白眼。幼虎猛踢几脚,疯一般喊着:“还我老娘,还我老娘!”
他看见狗腿子在夺路狂奔,举斧还要再追,被闻讯赶到的江兴海拦住了去路。
幼虎头上扎着白布,踉着江兴海给老娘的坟墓捧了最后一捧黄土,说声:“娘!您走吧!爹的仇,您的仇,儿一定要报!”
凄惨的风,卷走了新坟头上的纸灰,打着旋儿飞上了天。天黑下来了,远处灯笼火把蠕蠕而动,象一条毒蛇游来了。
提幼虎含着泪向江兴海和前来掩埋老娘的、猎户们告别“叔叔、伯伯们,多谢你们,我要走了。走遍天涯海角忘不了你们的恩情,也忘不了这深仇大恨。”我爹常对我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决不连累大家。”说完跨上那光背马,折下一根树枝,紧抽几下,纵马消失在月色朦胧的夜幕里……
留逢财看见儿子留彪额头淌血,背负斧伤,十分恼怒,又听说是江兴海领人埋了提幼虎的老娘,放跑了提幼虎,对江兴海更是恨之入骨。他便到座落在大海边上的孙家滩找他的姐夫——海镇一带有名的大地主孙三黑子商讨对策。
三黑子听了对他说:“咳!这么点小事还想不出办法来,现在四处八方闹共党闹得十分凶,政府有清党剿共手令,你给那姓江的穷小子安上个共党的帽子,说他持枪聚众,结党滋事,怂恿暴徒,抗税杀人,抓起来送到海镇街门,折不了姓江的骨头也要叫他脱层皮。”
留逢财一听此计甚妙,当夜赶回留格庄,纠集了一帮家丁,掣绳带索去抓江兴海。
这事被留家庄园里的女仆听到,传出讯来,要江兴海赶快逃走。
江兴海想:咱不能站在海沿等潮来,姑且避他一避,便让二嫂带着国柱先走,自己又去邀了几个猎户同行。那知行至半道,留逢财亲率喽罗追击,一枪打倒了江兴海身边的一个猎户。
江兴海对大家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咱们同他拼了。”便装作被打倒的模样卧仆在地,装好火药铁砂,等留逢财赶到跟前,“嗵!”“嗵!”几条火枪先后响起,一条条火龙朝留逢财卷去,当场把他打翻在地。那些喽罗是乌合之众,一见死了主人,便呼隆一下鸟兽四散,各自逃窜。
事情发生以后,孙三黑子借维持地方治安为名,请海镇派兵来捉拿江兴海。江兴海没法,只得背井离乡,逃奔他方。江二嫂也在穷乡亲的帮衬下逃离留格庄,带着孩子搬到深山里去住了。
州府县衙,布告四出,纷纷赏格缉拿“杀人凶犯”。江兴海只得隐姓埋名,在外打短工度日。后来,他遇上了一个教书先生,此人是中国共产党的地下党员,知道了江兴海的遭遇,便启发他的阶级觉悟,引导他参加革命。江兴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党的指引下,发展武装,同国民党进行坚决的斗争。他领导的一支队伍,逐渐壮大,使土豪劣绅闻风丧胆。
“七•七”事变后,胶东人民在党的领导下,建立了一支抗日武装队伍,坚持游击战争。江兴海奉命带人前去参加了这支队伍,后来几经转战,改编合并,终于发展成了今天的八路军五星支队。
江兴海在革命队伍里经受了战争的不断考验,使他成为一个文武双全的指挥员。
江二嫂在江兴海的教育影响下,也参加了革命队伍。一九四二年春,她接受了党的指示,担任交通站的联络员,便搬到了大雁山区边缘一个叫马家岭的小山村。这个村的位置十分重要,村前六,七里路的地方有道公路封锁线,过封锁线往西南,是群山绵延的瞿爷山根据地。沿着公路向东,再折向北,就能到达汪村、葫芦寺口。马家岭前的这条公路,和金(港)海(镇)公路在汪村交叉。公路以东是金雀山区,以西是大雁山区,西南面则是®爷山区。因此,马家岭就成为瞿爷山通往大雁山、金雀山的必经之路。江二嫂在这里做秘密联络工作,迎送过无数过往的地方干部和八路军指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