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雪的衣袍被岩石扯破,一口鲜血喷洒在衣袖和岩石之上,意识慢慢在流失。他艰难地抬起左手,那是与她一样的琉璃石,石中浅浅的白色痕迹她说像飘浮的云,像他和她。如今,那相依的云朵牵连的不再是她和他,而是他不能相守亦不能舍弃的命运。他该知足的,有过那些年,此生已无憾,为什么还有泪水在流涟?
那个等待的女孩已经不在,他却仍在笑着遥想她的脸。又一阵刺痛袭来,他在混沌之中闭上眼睛,那些音容逐个闪现:“亦,你的‘放不下’放下了吗?”那是云澈的忧心。
“丫头会有她自己的命运。”那是师傅的劝告。
恍惚中,是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孩,是她曾在山林间哭泣的哀求:“师兄,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最后是在烂漫桃林间,她真挚温柔的坦白:“师兄,我爱上了沐辰。”
她爱上了别人,她终于爱上了别人!
……
清醒的时候,是云澈将他从汤池捞起。
云亦淡淡一笑。他又挺过了一年。
云澈一一取下插遍他全身的金针,知他已没事,心中安定。手上动作不停,一边又平静讲述着另一件事:“她与李沐辰找了你一夜,仍未归来。”
云亦脸上却不能平静,急急整理好衣身就要离开,跨出两步又匆忙返回,在池水中细细洗去袖上的血迹,这才起身走开。
身上的衣衫在一夜凉风中寒透。
举目无人,青兮万念俱灰。当李沐辰讷讷一声“师兄”叫出口,身旁的她竟呆呆没有反应过来,蓦然一回首,白衣的男子静静立于两人的身前,她才恍然感觉到天地再次明亮了起来。
放开李沐辰的手,她猛然扑进云亦怀里,将他紧紧搂住:“师兄!师兄!太好了,你还在!”
云亦的手落在她的身上,静静看着她,一时才轻轻拍着她,说道:“青青,放开师兄吧。师兄没事,师兄很好。”
怎么会好?她太了解他,他的衣袖上那清水未能洗去的浅浅血迹怎会逃过她的眼?昨夜的场景,她不愿去想象,更不愿他再经历一次。就让他所有的痛苦到此为止吧!
偷偷抹掉眼泪,她突然间放开云亦,转过身去不看他,决然认真地开口:“师兄,你走吧!快去找师傅!快去殷国!”
云澈到底不是真的小气,竟然将他视若生命的云飞送给了云亦。
一行人将云亦送出幽然谷,目送他翻身上马,乘风离去。
他的不染纤尘的白袍在风中飞舞,红色骏马上的一团白恍似流动的云岚,越飘越远,却深深地印刻在人的心中。
青兮紧紧握着她左腕上的琉璃石,终于可以在他的身后肆无忌惮地任泪水流离。
殷国天空的云,是否一如尚国这样白呢?
再见,会是何年……
岁月匆忙,她在这一条幽长的路上送走了秦峥,又送走了云亦。终于,她要挥别那些年的过往,一个人继续前行。还好,还好……
还好有他。
她扑进李沐辰的怀里,泪不成声:“沐辰,沐辰,从此我只剩你了……”
偏厅内,四人静静而坐,云澈定定看着安响晴,而李沐辰与青兮也静静看着一言不发的两人。
郗城的皇甫庄主此刻正在幽然谷外,亲自到来只为诚意邀请安响晴出谷治病,但意图所在,众人心知肚明。人尚未闯进幽然谷内,只因想等她一个主动的点头。
响晴垂着眸呆呆坐着,一直没有反应,像在思量什么,又像什么也不在想。
云澈脸上有隐隐的怒火,勾起嘴角,轻笑道:“皇甫轼连御医也请得动,竟瞧得上我小小幽然谷?”
响晴只抬眸瞧了他一眼,对上他灼灼的眼神,复又垂下头去。
云澈隐去怒气,凝眸看向眼前怯怯的女子,小心问道:“师兄若要你从此安心呆在幽然谷,你是不是不开心?”
响晴仍是低着眉,没有言语,只是让人瞧着似乎有种泫然欲泣的冲动。她何曾如此乖顺过?
云澈撇过脸去再不看她,脸上冷冷没有表情,语意坚决道:“你走吧!”
响晴终于抬起头来,眼中有复杂的神色,却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见她突然恨恨而起,抄起云澈悬在墙上的红鬃软鞭,一步不停向谷外去。
待他三人追到谷外,响晴已经跟皇甫轼打得激烈。她手下绝不留情,一鞭一鞭狠狠地甩过去,像是有着无尽的怨恨,却不知到底是在怨谁。
皇甫轼一边轻易躲闪,却又一步步向她逼近。
云澈在一旁静静观战,诚知皇甫轼无意伤她,李沐辰与青兮自然也不会出手。
响晴自然不是皇甫轼的敌手,一阵下来,已被他轻巧靠到近前。只见他将响晴一双手剪在身后,拦腰掳上马。又从她手中夺过红鬃软鞭,一鞭甩在马上,再将那软鞭高高掷向身后幽然谷的出口,竟这样强行带走了响晴。
云澈悬身将软鞭接在手上。
李沐辰道:“要不要追?”
云澈微微摇头,眼中黯然,转身便向谷中去。
青兮扯了扯李沐辰的衣袖,解释道:“响晴的性子,她若不愿,死也不会让人勉强了去。”
李沐辰点了点头,忽而又道:“兮儿,我们也去铸剑山庄吧!看看聿寒和响晴。然后,是时候带你回家了!”
马不停蹄进入铸剑山庄,安响晴仍被皇甫轼的两臂紧紧束缚着,直到进入内院才被他抱下马。
响晴已不是第一次被皇甫轼强带来此,又被他制着手脚,脸恨恨别开不看他。
皇甫轼贴身护卫裴朱率先迎上二人,见了皇甫轼搂着响晴也不改面色,如常道:“主上,郗公子、叶堂主已在北议事厅等候多时。”
皇甫轼这才放开响晴,随意道:“那就再多等一时吧!”
响晴挣开束缚,回身一手抓住他的胳膊,一手搭在他的腕上。
皇甫轼挑眉笑看着她。
安响晴兀地甩开他的手,气愤道:“骗子!手脚灵活,我早料到你一点毛病没有,剑伤早就好了!”
皇甫轼闻言狡黠一笑,只道:“我也没说病人是我啊!”
响晴怒目瞪他:“你倒是找个病人来啊!”
正说话间,郗迹叶狄等人已从议事厅出来,见着院中两人,情知情势不对,正欲静静走开,不想却被皇甫轼出言叫住:“叶堂主,我记得你前日说身体不适来着。”
响晴自看出皇甫轼只是那么随意一说,却也不说破,举步进了内堂,几人互看几眼跟上她。
几人坐定,却是要给叶狄诊脉。叶狄瞧着皇甫轼惴惴伸出手。
半晌,响晴收回手,借着案上的纸笔写起药方来。
这时候,一直莫名其妙地叶老堂主坐不住了,起身惊道:“安大夫,老夫,老夫真有病啊?”
响晴搁下纸笔,正欲回答,却见郗迹一个靠近,已快速抽走了药方读了起来:“杜仲四钱,桑寄生五钱,生牡蛎六钱,白菊花、枸杞子各三钱。水煎两次,混合后分上、下午服,每日一剂。”读罢,又抬头看向叶狄,说道:“叶堂主,您最近阴虚阳亢,失眠多梦,五心烦热——不宜动怒,不宜动怒啊!”堂内几人都笑了起来。
安响晴不解其意,看向笑得得意的郗迹,心想,这个郗迹能单从药方就判断出症状,医术绝对不低,皇甫轼身边还真是人才挤挤啊!
几人不知何时走开,片刻时间,堂内又只剩下皇甫轼与响晴二人。
响晴冷冷道:“说吧!你把我拐来,又想怎样?”
皇甫轼浓眉一皱,挟着她的肩膀看进她的眼里:“看着我的眼睛。响晴,我对你的心你当真不知吗?我皇甫轼骄傲一世,几时对谁用过这样的心?啊?”
响晴被他逼视着,怯怯后退一步。
皇甫轼手上力道更大,眼神灼灼:“你当我在骗你吗?我真的生病了!”
响晴忽而抬眸,不解看着他。
皇甫轼凝视着她认真道:“相思入骨,已病入膏肓。”
皇甫轼一言引得响晴心中一动,思绪纷乱袭来,眼中疼痛,她如何不知眼前之人心中有她。她不是真的傻,郗城郊外她遭人暗袭,那群人来势汹汹却并未真的伤她,直到皇甫轼赶来,那一箭被他挡下。她早知是他设的局,但明知是假,她还是动了心。
她是大夫,她知道那一箭如若再偏一毫,皇甫轼真的会没命。打动她的不是他的鲜血和恩情,而是他以身犯险的初心。从来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热烈灼灼的爱,那样久的记着她,缠着她,困着她,为她用尽心思,只为将她留在身边。她骗不了自己,她是真的感动了,心动了。
但心动又能怎样呢?她不可能接受他的。她的爹娘是一对神仙眷侣,而她也一直在等待一个愿与她“一世一双人,酒间花前老”的如意佳郎。皇甫轼,他不止富贵无双,有着舍弃不了的身份和家业,更是一个有家室的人,这与她的原则相悖。所以,他,不可能是她的良人!
皇甫轼察觉到她眼神的逃离,再次迫她与他对视,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匕首。将匕首塞到响晴手中,皇甫轼握住响晴的手,竟将那尖端直对着自己的心房,狠狠道:“你若不信,对着这里剜开来瞧瞧!”
响晴吓了一跳,赶忙伸手将匕首后收。未料,那刀锋只略微触碰到她的衣袖,那一块衣料竟如裂帛一般丝丝断裂,瞬间坠落于地。响晴又是一惊,好锋利的一把匕首!
皇甫轼道:“这把匕首乃西域玄铁所铸,削铁如泥,更是通灵之器,长久跟随一人便认其为主,旁人使来则威力大减。现在,它握在你的手中,从此你便是它的主人。它,名唤——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