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上的善良的眼神,桃林之中的烂漫的姿态,酒庐之内的爽朗的笑言……那些画面起起落落,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仿佛笑容还在,竟让他分不清虚实。伸手,却只余一片虚无。她,真的不在了吗?
心中悲与苦,从此与谁诉?
一声空鸣遥遥响起,打散那些笑语嫣然的回忆。
秦峥扯起嘴角,眼中尽是恨与不屑。九省盟回,集贤堂,不管是谁,他不许任何人来扰她安宁。
他终于起身,来到花溪边细细整理自己的仪容。
静静立于他的墓前,他眼神坚定,许下承诺。她让他忘记她,他便将她藏匿心底,不让任何人发现;她让他好好生活,他便安然活着,直到撑不下去的那一日。
青衫摇曳,他决然转身而去。
青兮坐于屋内,面对窗牖发呆,却不知心思哪处,直到庑廊外那抹白影的出现才让她蓦然回身。
“师兄。”她轻轻唤了一声。
云亦凝视着她,脸上没有表情却又似难言,静静传达给她那个信息:“他走了。”
他走了。青兮呆呆看着他,手扶在门框上,手指紧紧用力却无所觉,整个人像陷入深深的泥淖一般,窒息得难受。
突然,她一步跨出门槛,向院外奔去。
她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只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又慌又乱。她不是真的狠心,她其实想见他的。但她不能。
云亦一步追上她,握住她的胳膊,深深看进她的眼里:“我陪你送他最后一程。”
云亦携起她,施展轻功,他们穿过花林,一直向着高坡,向着谷后高高的连山上去。
山巅的风吹得山林呼呼而响,他们立在最高的一块岩石上,衣袂翩飞。
层林与路径尽收眼底,而那一条迢遥的长路上,只他一人,渐行渐远。青衿摇荡,发丝飘飞,他不理不顾。肃肃萧萧,孑然一身,是无尽的黯然与孤寂,仿佛他脚下的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山巅的女子,已在他入目的顷刻间,泪如雨下。
她不想的,不想伤他,不想累他,她是真的想要成全他的人生。在她心中,亦有深深的不舍和难言的疼痛。为什么,看到他凄清的背影,她觉得自己错了呢?
云亦将她拥进怀里,为她拭去滚落的泪水。
她哽咽着:“师兄,我也不想的。我错了吗?我错了吗?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青青没有错,没有错!”他紧紧抱着她,在心中言道:你的难受只因你太善良。师兄只希望你能自私一点,爱谁就去牵谁的手,如此对旁人纵然残忍,却是最微小的伤害,他亦如是!
曾以为,只有死可算作诀别,原来,生,亦是一首诀别的诗。
风吹干她残存的泪水,她的眼神紧紧撷着走远的那人,直到那微小的一点终于消失在长路尽头。她低喃的话语在风中飘散:“秦大哥,真的再见了!”
是日,青兮再次一夜不眠,迫切想要寻一点事做,清早就去催促响晴去杏花谷集露水。几日忧劳,加上吹了一早的冷风,终于病倒在床。
安响晴道:“你终于把自己折腾病了!”
青兮不甚在意:“不过是风寒,几日便好了。”
云澈开的药方,李沐辰亲自守在药庐煎的药,又小心翼翼送到青兮床前。
这几日李沐辰温柔地不寻常,青兮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更知道经过寒心蛊之事,李沐辰比她自己更在意她的身体,心中有愧,接过药碗便一口气一饮而尽。
李沐辰惊讶地看着她:“你你……你竟不怕苦,你都不给我回报的机会。”
青兮许久才想明白他口中“回报”二字的意思,想到那时与他在涡林里的点滴生活,郁郁的脸上不禁展露一丝笑意。
李沐辰也跟着微微一笑,那些触动仍在心中,静思一时,他开口问道:“兮儿,你后悔吗?”
“后悔。”青兮竟然想都不想就回答出来。
李沐辰惊讶震动疑惑地望着她,受伤的神情浮现在面上。
青兮却一脸认真:“早知道山谷里风这样大,应该叫上你一起,走在前面为我们挡风的。”
李沐辰复杂的表情忽而就瞬间消散。他实在太患得患失了!
青兮喝下药迷迷糊糊睡了一个上午,直到午饭时候才被李沐辰轻轻叫醒。
只是餐桌上却没有看到云亦和云澈两人。李沐辰看向安响晴,她也是摇了摇头表示不知两人踪迹,只猜测可能有事外出了。
谁知到了晚间,外出的两人仍没有归来。青兮焦急不已,李沐辰也疑惑不解。
安响晴道:“无碍公子该不会去殷国了吧?”
李沐辰摇头回道:“师兄不会不告而别,何况他说过的,过了十七才会走。”
青兮蓦然色变:“今天是哪一日?”
响晴一惊,愣愣回道:“七月十七。”
“已经十七了?”青兮眼中惊变,不理不顾旁人,匆匆往屋外跑去。
李沐辰疾疾追上,安慰道:“兮儿,别着急!云澈哥和师兄都非常人,不必担心!”
青兮急了,甩开李沐辰拦在身前的手,言语中竟已哽咽:“怎么不担心!怎么不着急!你根本不知道,你不知道师兄有多苦多痛!”
李沐辰心上一痛,蓦然又握紧她的手:“别怕!我陪你去找他。”
青兮情绪稍稍平缓,已然泪垂:“今天是师兄的生辰,也是他毒发的日子。我必须找到他,他也许……也许会死……”莫大的恐惧萦满心怀。
李沐辰不再多问,只紧紧拉着她,脚步匆匆。
纵然有明月照亮山崖,然而幽然谷林深谷多,如何寻得?
“师兄,师兄……”
“师兄,你在哪里?”
李沐辰脚步不停,紧紧牵着青兮的手走在身前,寻过山林,越过清涧。无人的冷月荒林中只余他们声声忧急的呼唤。
树影斑驳,风声不断。
青兮遥望苍茫的天地和重叠的树杪山岩,空寂一片,不禁无力袭来,悲伤溢满。岁岁年年,这么快又过了一年。
如今他可安好?今夜他又将在哪处受苦,她不在他的身边,还有人会在他痛不欲生时为他拭脸上的汗吗?还会有人紧紧抓住他,不离也不弃吗?那样的场景再次浮现:山间的小竹林里月色正浓,但是没有风,有的只是低哑不成声的嘶吼。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啊?”被推倒在地的小女孩惶恐不安。
白衣的人儿跪倒在地,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肆意不安地挣扎着,汗水淋漓。他的白衣沾染上泥土和他吐出的血,凌乱不堪;他的黑如漆的发被他自己打散,随着他的挣扎而乱舞。手指抠进泥土里,血也滴在其中……
女孩吓坏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兄,她的师兄总是静逸如云的,为什么此刻他的苦痛那样强烈地折磨着他,为什么他偏偏不能说话,连那种痛都倾吐不出,为什么?
女孩抹了一把眼泪,走过去跪在地上抱起师兄的头,不让他伤害自己。可是她的力量那样微小,一次次被挣扎开,她已被摔得全身疼痛无力,可还是一次次地跑过去抱着他,那么固执地就是不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安静了、停息了!林间除了女孩的抽泣,一丝声响也没有,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他静静看着抱着自己的女孩,伸出一只手,想要给她拭去脸上的泪,触上她的白净的脸才蓦地发现自己手上全是血和泥,刚要收回却被女孩一把抓住,一脸担心地问着:“师兄,你到底怎么了啊?”
男子看着她,一如既往地笑得浅淡,摇了摇头,开口道:“无碍!”
那是青兮第一次看到云亦师兄毒发,那一天是七月十七。之后问过师傅才知道,他自小中毒深重,早已伤及五脏,犹以心肓最重,无药可解、无法可治,每年那一天都要经受一次蚀心之痛。从那一天起,青兮的心上也多了一层痛,她无法感受他的痛,只能在每年的那一天陪在他的身边,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孤单地面对苦痛。
像现在这样逃离她的视线独自痛苦,这样的事,云亦已不是第一次做来。从前那一次,青兮为了寻他,独自下山,差一点被马匹踢伤,从此云亦再不避着她,宁可让她在一旁担忧也不放她走开。
但是,现在呢?他以为她身在幽然谷足够安全便可以不再顾及地避开吗?他以为她的身旁有了李沐辰便会对他少一分担忧吗?
她只会更痛,只会更心伤,有增无减。
夜色如水,脚下的石块也变得冰凉。山巅的风翻飞起云亦的白色衣袂,即便是在深夜里,他的风华也不减一丝一毫!
昨日,他陪她在这里送走了秦峥,今日,他要在这里度过最后一个夜晚。
“很好,至少这里月色很美!”云亦抬头仰望天空,星辉暗淡,月华流照,像极了她清浅一笑时眼中的神采。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越长圆。
云亦久久凝视那一轮盈盈满月,笑得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心上忽的一收,不觉抚上了自己的左胸口,是要,开始了吗?恍然间,那种似被吞噬和啃蚀的痛楚渐渐清晰、清晰,然后是铺天盖地倾轧而来。
他蹲下身子,靠坐在绝巘之边的树干上,任意识一点点地模糊不清。忽而一阵痉挛,他跪在岩石之上,抱着树干,死命挣扎。这样的蚀心之痛,他已经受了二十次之多,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会在这痛苦中死去,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最好的结局莫过如此。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身旁多了一个人,一个为他等待、为他哭泣的女子,他再没有勇气重复先前的话,一次次想要睁开眼看一看她,让她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