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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炼狱之二
书名：廖承志和他的一家 作者：李荣德 更新时间：2015-12-14 16:56 字数：5879
张文彬死了。?
这消息是放风时难友们悄悄告诉他的。?
张文彬是位勇士。平江起义时他率一千人投入战斗，时年才1６岁，他带着二千多人的平江赤卫队上了井冈山，是一位最年轻的党代表，辗转南北，没有倒在沙场，却死在了特务之手。?
张文彬是怎么死的？他是被处死的吗？廖承志想弄清真相。?
他用力敲着铁窗。“当当当当！”?
“什么事！什么事！”姚宝山跑过来问。?
“小姚你去报告所长，说我有事找他！”?
“什么事？”?
“跟你说也无用……好！跟你说，张文彬被害死了，他是我的好朋友，我要去看遗体，悼念他。”?
姚宝山看了廖承志几眼，没多说什么转身走了。不一会施锦赶了来。?
“廖公子，怎么有新想法？”施锦情绪很好，油头梳得光光的，手里也没拿平时不离身的鞭子。?
“是啊！有新想法！”?
“好啊！谈谈吧！”?
“施所长，要是你的好友死了，你去不去吊唁？”?
“那当然……嗯？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随便问问。”?
廖公子我劝你安安稳稳在这里休息，反省，不要再出什么鬼花样！”?
“我的好友张文彬死了！怎么死的？”?
“病死的！”?
“什么病？”?
“肺病！”?
“我要去向遗体告别！”?
“不行！”施锦断然拒绝。?
“那就别怨我不客气！”?
“你想怎么样？”?
“绝食，就从现在开始！”?
“好啊！省我的粮食，你看着办吧！”施锦悻悻然走了。?
廖承志绝食的消息，被姚宝山有意无意地透露出去了。整个训练所的犯人一齐动作，中饭晚饭没一个人动饭碗。施锦慌了，赶紧跑去对廖承志说：“廖公子！你看你，我当你是说着玩的，怎么当起真来了呢！行了行了，先吃饭，然后去看张文彬。”?
“不！先看张文彬！”?
廖承志走过每一个牢门，都握起双手向铁窗里的难友们致意。他这才真正感到他不是孤独的，站在革命者用信仰筑起的台基上，他应该而且可能作更多的工作，为难友们服务。?
张文彬躺在芦席上，几乎认不出来了，当初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长方脸，个子高大，如今消瘦得皮包骨头了。过去一道工作的时候，听见他喀喀地咳嗽，就提醒过他注意身体，医治肺病。但繁忙的工作，复杂的环境，使他无暇顾及自己的身体。他本是个爽朗热情的人，如果不是敌人的摧残，他本不会这么早就凋谢。?
一切都是马家洲集中营的罪恶。廖承志把烈士遗像印在了脑海里，向他深深一躬，心中默默悼念。他对自己说：只要能活着出去，就要挑起张文彬的担子，完成他未竟的事业。文彬同志你安息吧，大仇是一定要报的，一定能够报的。?
经过考察，廖承志觉得十几个狱卒中数姚宝山心地善良。他决定单刀直入地向姚宝山发动“攻势”。这一天放风时廖承志没有出去，他叫住了姚宝山：“宝山！你听说过八路军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红眉毛、绿眼睛，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
“你不吭声我也知道你想的是啥！我就是八路军！八路军不是要共产共妻、杀人放火，八路军是为的叫穷人穿上衣、吃上饭。不过刀尖上的日子。你家祖辈干什么？”?
姚宝山嘴唇嗫嚅了两下，望了望四周无人这才轻轻回答：“佃农，自己没有地。”?
“哦……一年四季吃不饱，老空着肚子。”?
姚宝山不说话，眼神却流露出悲哀。?
“穷得连锅都可以吊起当锣打，粮食是你们种的，可是都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都进了地主的谷仓，地主不劳而获，穷人冻饿而死。年轻人被抓壮丁当炮灰……”?
姚宝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廖公子讲的就是他的身世啊！?
“宝山，我们就是要改造这个世界，种田的有田种，做工的有工做，小伢子有书念，姑娘媳妇们不会象郝兰香那样落进妓院做婊子！”?
“廖公子你跟你阿爹阿妈一样，真是好人。廖先生当年惩办贪官污吏的消息传到我们乡下，我们都盼他老人家能到我们那儿去私访，惩治惩治那些坏蛋，可没想到让……”?
“我父亲公正廉明，可他最佩服的是替劳苦大众出力的共产党！共产党不图钱财，不图功名利禄，为的是穷人翻身做主人。看见那个张文彬了吗，虽然有肺病，可在皮鞭、棍棒老虎凳面前却毫不屈服，他为什么能挺得住，因为有理想，有信仰，为了穷人解放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这就是我们共产党人！”?
姚宝山没有多说什么。这时放风时间到了，人们陆续回到自己的牢房里。姚宝山也离开了廖承志的铁窗。?
廖承志的一番话，无疑在姚宝山心中掀起了一阵波澜，他觉得廖承志谈的道理都对，可是他也十分害怕，他知道当局清共、剿共，当共产党是要砍脑壳的，然而廖承志象磁铁一样，吸引着他的心，他常往廖承志的铁窗跟前凑。有一天他塞进来一个纸包，打开来一看是喷香的老牛肉。?
姚宝山朝他挤挤眼睛。?
“啊！打牙祭！谢谢你！”?
“你再给我讲讲，怎样才能过上好日子。”?
“……”?
姚宝山的问题一天比一天多：“延安是个什么样子？八路军关不关饷？”“当兵的不吃大米吃什么？”“日本鬼子为啥要占咱们中国！”“委员长为啥怕你妈妈？”“共产党能坐天下吗？”?
廖承志一一满足了姚宝山的提问，这些浅显易懂的革命道理在心中发芽了，姚宝山有了新的向往。他不再愁眉苦脸，不再郁郁寡欢了，他的头昂起来了，眼睛发亮了。?
廖承志从此后有了可靠的耳目，他在牢里闷得很，想画画，姚宝山便给他买来笔墨纸砚，经常不断替他打来老酒，买来小菜。廖承志身边的钱用完了，还剩一块瑞士表，那是很名贵的东西，狱卒包括头子都看中了它，千方百计想把它搞到手。廖承志从姚宝山那里知道了真情后，就是不卖。于是狱卒头子就以国难当头，经费不足为理由，把伙食搞得很糟，霉米饭掺着许多沙子，一嚼格崩响，你吃也罢，不吃也罢，就这样，白水煮菜，没有一丝儿油花。
廖承志问姚宝山：“为啥伙食突然变那么糟？”?
“为了你那块表！”?
“表？”?
“对！他们用这个办法逼你卖！”?
“卖！哼！”廖承志从腕上摘下来，扬手要往地上掼！不料姚宝山一把夺过道：“廖公子！不如卖，一来省得惹事，二来可以拿钱改善膳食。”?
“对！宝山你想得对，换了钱给全体难友打牙祭！”?
那块瑞士表只换了八块光洋，又变成了几十斤猪肉，使难友们饱餐了一顿难以忘怀的狱中美味。?
姚宝山的心跟廖承志贴到一起了。?
训练所已经对廖承志失去了信心，廖承志软硬不吃，使什么方法也撬不开他的嘴，失望之余，他们取消了对他的优待，给他吃不饱，饿不死的待遇。?
廖承志到也不介意，他觉得只要不来玩花样折磨人，也乐得安逸。?
每当姚宝山值班，便是廖承志自由活动的大好时机，他边画画，边同姚宝山聊天，姚宝山还不时给他磨墨。可是有一天，另一个狱卒当值时，突然对他发起了突然袭击，查抄了囚室，抄走了好几幅画。?
廖承志心中忐忑不安，抄走画到不要紧，只怕暴露了笔墨纸砚的来源，连累姚宝山。?
还算好，遇上的是一条贪婪的狼，不是一条狡猾的狐狸。那狱卒知道画能卖钱。所以来打劫。对付狼有对付狼的办法，廖承志干脆告诉他，想要画，就得提供笔墨纸砚，想靠打劫是捞不到什么好东西的。?
那狱卒规规矩矩向他提供纸张，廖承志不时也给他涂上几笔，不是画螃蟹、哈叭狗，就是画秃老雕什么的。?
他进入了艺术境界，进入了与慈母、爱妻、同志、首长喁喁交谈的崇高艺术境界，他把爱，把气节，把意志，把理想凝于笔端把喜怒哀乐泼于纸上，幅幅丹青记录了这一段不平凡的人生。?
1942年他在马家洲集中营作了许多画，其中几幅是有代表性的。《佳人望月》画的是一个素妆妇人倚窗望月，她嘴中衔着丝帕一角，无疑是望郎归来，线条简洁明快，几分幽怨，几分愁颜跃然纸上。他在画上题诗道：?
月上柳梢人已散，楼空院静自阑珊。?
寂寞虫鸣声声慢，逝水长流难望返。?
风敲帘枕秋将老，落华飘渺暗伤残。?
默默铜壶徒将晓，独余红泪映衣单。?
愁思满鬓容颜改，再无妙翠照腰蛮。?
独自凭栏空凝盼，飞伴游子早日还。
有一幅《武士像》，画中武士血染疆场，面前是一座新堆的坟墓，墓前有祭奠的野花，长剑插在地上，武士跪在坟前，是在和战友告别，也是在宣誓复仇！画面虽是古代武士装束，可何尝不是他自身的写照呢！坟中掩埋的又何尝不是张文彬呢！?
他画的《宋将抗元图》，画风古朴，画面上虽然看不见南宋兵将，破路断桥决一死战的气氛却无处不流露，元将和降将一起劝降，回答他们的是飞蝗般的箭弩。他的题诗：男儿自古谁无死，留得芳名照汗青。既是画意又是宁死不屈的意志的直接表露。?
他画一幅《观荷图》，似乎有些孤寂惆怅，题诗曰：“枝叶满甘露，唯独内心苦，甘露洒何人，苦心向谁诉。”他又画一幅《观瀑图》，则又激昂奔放，题诗曰：“倒悬练千尺，奔腾永不息，激怒可崩山，静流濯顽石。”?
久久的羁押，长长的思恋，情绪虽然有起有落，有绵绵相思的春夜，有逐雷追电的夏夜，有寂寞的秋夜，有冷凄的冬夜，生活如同四季，情绪也如同明月有阴晴圆缺，但忠贞不渝的意志却始终如一。?
时机成熟了，有一天，姚宝山自己提出应该给何老太太送信，告诉她关押地点，让她好来营救。?
廖承志见水滴石穿的那一刻到来，心中自如小鹿奔突，但他却不动声色地问：“宝山！你怎么出去？”?
“我有假！”?
“几天？”?
“三五天。”?
“不不，你去得回不来！”?
“怎么？老夫人不是上了韶关了吗？”?
“是啊！谁又能保证她们在韶关住着不走呢！”?
“廖同志，我想……”姚宝山突然换了口气。?
“你想干什么？”廖承志很觉意外，因为，同志这两个字在这里是十分陌生的，他只给姚宝山讲过一次，红军队伍里称官长、士兵都叫同志，八路军、新四军也是如此。谁想到姚宝山会记在心上。?
“我想去延安！”姚宝山说出了他久埋心间的愿望。?
“宝山同志！”廖承志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表示了无限感激的敬意。?
廖承志把早就写好的信和诗文交给姚宝山，母亲的地址虽然没有，他估计只要在韶关或者只要去过韶关，在政府里做过事的人都会晓得的，他让姚宝山去韶关找陈此生，或者到惠州源吉行找廖安祥打听何香凝的下落。?
姚宝山接了信和诗文刚要走，忽听过道里传来笃笃的皮鞋声，二人知道不好，连忙拉开架式，廖承志把脸往下一抹，装作愁眉苦脸的样子，把床上的破被卷一掀，露出藏在底下的几幅画，向姚宝山示意，姚宝山点点头便大声吼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会有这么高的嗓门：“妈的！成天画！画！画！画的什么破烂货，这也算画！”姚宝山一下抽出几张纸，上面画的是漫画！?
来人踏进牢门，那是施锦陪同来的！?
“所长你看这小子画的什么？”?
也巧，姚宝山抽出来的几张是廖承志的自画像，廖承志坐在马桶上蚊子叮屁股，叮得他呲牙咧嘴；廖承志在吃饭，饭中尽是砂石，臭哄哄的米桶引来了一大群苍蝇在盘旋……施锦开始看见漫画上的廖承志怪模样乐得咧嘴笑了，细一琢磨才意识到廖承志是画的狱中非人待遇。伸手正要撕，廖承志一把夺过道：“哎你是不是想给我当模特儿！撕了廖承志，下回我只能画你施锦了。”?
施锦苦笑笑说：“廖公子！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这怪脾气！”?
“嘿嘿！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么！”?
“好了！闲言碎语不说了，来，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
“叛徒！”廖承志一眼就认出面前之人是郭乾辉，他气不打一处来，入狱以来纳闷了许多时日，今天的谜底终于由叛徒自己来揭开了。?
“廖公子！”?
“叛徒！你不配跟我谈！滚！滚！”?
“廖承志同志！”?
“谁是你同志！没有骨气的癞皮狗，你滚不滚！”他顺手抽出搁竹床的竹马，扬起来要打！郭乾辉抱头就往外窜，性急慌忙没注意姚宝山的脚，一绊差点跌趴在地！?
施锦摇了摇头说：“真是块劈不开的榆木疙瘩！”?
郭乾辉在铁窗外规劝道：“廖承志听我一句。你还是归顺蒋委员长的好，他们不会亏待你的，执迷不悟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姚宝山道：“这位郭先生，他是个半聋子，你还是进去说！”?
郭乾辉那儿敢，他跟施锦小声嘀咕了几句，怏怏地走了。劝降的戏没有演完序幕便草草收场了。?
“宝山！宝山！我想起来了，你把这几幅漫画也带着，想办法要我母亲转给重庆周恩来先生，他们一看我这漫画，便会知道我在这里的情况的。”?
“好，廖同志！我明天就请假！”?
“宝山，你要保重！”?
“你也要保重！”?
姚宝山能不能请下假来？能不能跳出樊笼？能不能找到母亲？……廖承志巴着铁窗目送这个新的战友，心里的问号一个又一个冒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