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浅回房原本只打算略躺一躺,不料在软榻上睡着了,再醒来已过了戌时。浅浅睡了一觉顿时觉得神清气爽,遂披了件妆缎狐肷褶子大氅,独自到花园里走走。
宴席已经散去,宾客饮了酒已经歇下,夜深的卿府一片寂静,带着夜里微凉的空气,格外醒神。浅浅站在凉亭里仰头看月亮,再过几日才是十五,现在月色尚不圆满,但胜在月光清明,浅浅格外喜爱这淡淡的白月光。
正是看的入迷的时候,安临君白子谦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浅浅身后,“卿小姐休息的可好?”浅浅一愣,便对着白子谦盈盈一拜,“多谢安临君关怀,浅浅已休息好了。今日失礼之处,还望安临君海涵。”
白子谦微微一笑:“卿小姐客气了。不过,并非谦有意冒犯卿小姐,自昨日见你第一面,便觉得与卿小姐颇为有缘。”浅浅歪头看他:“是么,浅浅也觉得。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为了浅浅清誉,浅浅先行一步。”
白子谦出声制止:“且慢,谦此次前来卿家,虽是为了参加卿小姐的生辰宴,也的确还有些目的,但谦对卿小姐并无恶意,无须如此防备。”又朝浅浅走近一步:“既然卿小姐如此,那么谦也不好藏些什么。谦自认不比即墨家主差,还望卿小姐好好考虑。”
浅浅不禁涌起一丝怒火:“安临君莫要玩笑,安临君乃人中龙凤,怎会看上浅浅一介小女子?浅浅无福消受。”白子谦忙解释:“此次是谦唐突了,难怪卿小姐生气,但谦并非一时兴起,还希望卿小姐好好考虑。”浅浅背过身去,一时无话。
就在白子谦忍不住开口时,浅浅沙哑着嗓子开口:“安临君是诚心想要与浅浅结亲么?哥哥…”
白子谦刚想应是,忽然反应过来,猛然往四周看看,却并无一个人影,正要问浅浅,又听得浅浅冷笑一声,“原来自始至终哥哥从未将阿瑶放在心上,是我太过执着,一直放不下。一直以为哥哥有难言之隐,原来并非如此。”
白子谦瞳孔猛然收缩,这才知道浅浅在说什么。
浅浅转身,看着白子谦一脸的错愕,眸中似有盈盈水泽,却神情倔强。白子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叫道:“阿瑶,怎么会…”
浅浅已低头整理好情绪,笑的优雅:“是啊,阿瑶在七年前就不在了,怎么会在这里?安临君这是在叫谁,天色不早,浅浅先回去休息了。”
白子谦回过神来望着浅浅模糊的背影直到她消失不见。抬手,一名黑衣人凭空出现,白子谦声音喑哑,冷冷吐出一字:“查。”随后站在亭中同浅浅方才一样,抬头望月,久久无言。
即墨斐立在假山后不敢轻举妄动,心中又喜又悲,本欲让安临君不要对浅浅动心思,却听见这样一个秘密。
怪不得府中诸人从来不提浅浅十岁之前的事情,怪不得浅浅对他这样奇怪。原来她小时候的不喜与人接触是这样的,你被伤害过是吗?
记得浅浅到他家不久,家中就摆了他十四岁的生辰宴。一群孩子扎堆地玩啊聊天啊,只有浅浅一个人站在角落里,那样孤独的背影他看了都心疼。从那时起,他就发誓以后不再让她孤单一人,这么多年他一直陪在她身边,却一直走不进她心里。
他一度认为是自己逼得太近,让浅浅讨厌了,然而今天他知道了,不是他的问题。虽然他累过,苦过,想要放弃过,这些都不要紧,他坚持下来了,可是,只是浅浅,你怎么能受到这样的伤害,怎么能够。
清霜满天,浅浅忍住自己的情绪,努力保持优雅的姿态走出白子谦的视线。七年前的她还只会受了委屈便往哥哥的怀里扑,那时候,哥哥的怀抱于她,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可这一切都在七年前被打碎了,既然她已不再是从前的她,那么就坚强地面对他吧,曾经的哥哥。
转过回廊,浅浅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泪水决堤,只想哭个痛快。
不知过了多久,浅浅才低头走回自己的梨花院。一袭青色的衣摆进入浅浅的视线,熟悉的纹理让浅浅刚刚忍回去的眼泪又不自觉流下来。来人借着月光看到从浅浅脸上滑落的泪珠,沧桑的声音轻轻叹息:“傻孩子,这么晚出来也不怕着凉了。”
浅浅呜咽着扑到卿广海怀中:“父亲,我……”卿广海拍拍她的背:“父亲都知道了,你这孩子,瞒的父亲好苦啊。都过去了,知道吗?”浅浅泣不成声,只是默默点头。
寂静的卿府,偌大的院落似乎被这埋藏在心底的悲伤感染了,乌云遮月,树叶无声。浅浅强忍的哭声落入即墨斐和卿广海二人的耳中,只觉得分外刺耳。
浅浅回房怔怔地坐了一会,便让人服侍着睡下了。薰衣莫雅看着她红肿的眼睛担心不已,再三询问,浅浅只是抿了抿唇,一个字也不肯说,第二天浅浅神色如常,二人这才放下心来,再无他想。
可那一夜守在门外的小丫头说,打盹的时候似乎迷迷糊糊听到房中传来呜咽声。果然,浅浅早晨起身的时候,眼睛红肿无比,敷了半天鸡蛋也不见好,只得在房中歇着。
下午的时候,安临君到访。浅浅不为所动,仍闭眼躺在美人靠上,让薰衣拿着鸡蛋给她敷眼睛。听见白子谦进来,浅浅连眼皮也未抬就下了逐客令:“安临君请回吧,浅浅身体无碍,只是脸上这般,不好出门。”
白子谦眸色幽深,黑黑的瞳孔望不见底,深深地看着浅浅,“阿瑶,哥哥不愿意杀你,可是你出生不久就害死了父亲母亲,致使家中产业亏损连连,我花了那么大地力气挽回这一切,绝不允许任何人毁掉它。你的病,自小我就为你请尽天下名医,再无人可请,却依然没人改变你能活过十二岁的事实。我不知道卿家如何做到的,可是我已经尽力了。你若是怪哥哥,我也一样问心无愧。你的身子不过再拖两年便不行了,家中长辈都不愿意再在你的病上花费心力,我看着你有时连呼吸都有些费力,倒不如亲手为你解脱。”
浅浅还没开口,即墨斐猛然跨进来,一脸阴沉:“所以,你就这般对待浅浅么,天下竟有这样的哥哥。”浅浅一惊,忙起身拉住即墨斐,转而笑的温婉:“浅浅不知道这些,只知道卿家为让浅浅能与常人一般,不惜用家传的天山血莲入药,只知道中州白家虽有珍藏的琼安露也不曾让浅浅尝试,只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也不曾听说锦州白家家主有位妹妹叫白若瑶。阿瑶已经不在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白子谦皱眉:“阿瑶,你真的不再给哥哥一个机会了么?”
浅浅摇摇头:“安临君说笑了,现如今,恐怕你是恨我的吧,恨我自小体弱,夺走了父亲母亲的关怀,而你,得到了所有,却独独认为自己得不到它,可是,阿瑶活不过十二岁,又会与你争什么呢,至于家族产业,不过是借口。自父亲母亲走后,你护了我五年,又亲手杀了我,如今,没有白若瑶,只有卿浅浅。”众人无话,空气中的静默慢慢握住大家的心脏,忍不住有些窒息。
浅浅放开即墨斐,向白子谦行礼,风华无限,仪态万千:“浅浅身子无碍,劳烦安临君关心了,您请回吧。恕浅浅不送。”
白子谦紧握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闭了双眼:“如此,是谦失礼了,谦明日便要启程,今日特来向卿小姐辞行。”卿广海恰巧走进来,“既如此,安临君一路顺风。”说罢,挡在浅浅身前,将她护在身后,白子谦了然:“如此,谦就先告辞了。”
目送白子谦出了院门,卿广海拍拍浅浅的肩膀:“浅浅,有父亲在,不必惧怕安临君。”浅浅摇头:“他既不再纠缠,那么自当是放下了。”
即墨斐虽然不悦,但浅浅如此说了,也不得不听,只好闭嘴立在一旁。白子谦维持着一贯沉稳的姿态步出梨花院,出了院门,回身望着梨花院三个大字,神色更加冷峻,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梨花院落溶溶月,这是外界称赞卿府双姝的话语。
前几日卿家二小姐正式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这位养在深闺的名门千金正式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从此,宛州卿浅浅之名闻名大陆。
而彼时白子谦带着高贵优雅的姿态已经回到锦州。锦州,安临君白府书房。那一日的黑衣人跪在地上,将七年之前的往事一一道来。“这件事情颇有蹊跷,主上出发之前卿家二小姐的消息寥寥数语。可最近她所有的事情都揭开了。”
白子谦奋笔疾书:“说。”黑衣人点头:“是,根据调查,卿府二小姐并非卿夫人所生,是七年前卿家主携女溶月往即墨家的路上在雪地里救下,而后带回卿府。而后卿府中名医往来不绝,如此一年,二小姐身体恢复一半,但仍需调养,直到此时,卿家主才命卿府众人称其为卿家二小姐,取名卿浅浅。”
香炉中香雾袅袅,氤氲青烟中看不清白子谦脸上的神色,只是听到“啪!”一声脆响,白子谦手中上好的羊脂狼毫折为两段。黑衣人见此不由噤声,一旁早有丫鬟为他递上帕子,白子谦优雅地接过帕子仔细擦过手指,负手看向白若瑶从前住过的荷风苑。
一炷香燃尽,白子谦才淡淡开口:“东西放下,出去吧。”黑衣人将手中厚厚一沓纸张放下,恭敬退下。白子谦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喃喃道:“真的是你吗,阿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