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往事书房里只剩下白子谦一人,他回到书桌前,拿起那沓厚厚的纸张,越看眉头越是深锁。
浅浅跪坐在雪白的兽皮上,轻抬皓腕,碧绿的茶水倒入上好的青瓷茶具,茶香四溢,赏心悦目。璇珠端起一杯香茶,轻嗅香气,这才满足地开口:“消息都已经放给安临君的人了,想来如今已经收到了。”
浅浅点点头:“也好,让他知道这些,我心里好受一点。”璇珠不解:“小姐,你既然不愿再回去,为何还要把这些透露给他?就这样过下去不是很好么?”
浅浅抿一口云雾,醇厚的茶汤滑入喉咙,齿颊留香,一边回味一边看向窗外纷扬的大雪:“如此,我才能做我想做的。”
如果七年前遇到的不是卿家,如果她被人当作货物贩卖,如果她就冻死在那个雪地里,还有谁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个白若瑶,被世人闻名的安临君还有个亲妹。
昔年景象,永生永世,不会忘记。
永乾二十四年,白若瑶还没等到十岁生辰便逃出白府。十岁的小女孩独自在雪地里跋涉,身边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身上唯一保暖的衣服便是那件带出来的狐裘。可是她自幼便从胎里带了病,极其畏寒,尽管裹着狐裘嘴唇也依然冻得乌紫。小小的身影一点一点往前走,白天她不敢去外面,只好寻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夜里才出去赶路。如此几日,她孱弱的身体离了珍贵的药汤就撑不住了。
一天夜里她赶路的时候,体力不支倒了下去,身上渐渐消失的感官让她以为自己就要死掉。漆黑的夜,莹白的雪,渐渐消失在白若瑶的眼中,眼前一黑,终究是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白若瑶在一家客栈里,身上搭着厚厚的棉被,还未睁眼就听见耳边传来一阵兴奋的叫喊:“她刚刚动了,她要醒了,要醒了!”
白若瑶费力地睁开眼,刺目的光线又让她不得不眯了眯眼睛,好一会才适应过来。待看清眼前的景象,白若瑶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无法开口。坐在床沿的中年男人见状便叫那趴在白若瑶枕边,一脸欢欣的女孩去倒水。女孩听话地倒来水,递与白若瑶嘴边,细心地喂她喝下。
茶水如甘露一般滋润了她的喉,一连喝了两杯水才觉得稍微好些。若瑶怯怯地看向中年男人:“你们是谁,我在哪?”
中年男人一直坐在床沿和蔼地看着她,听她问便答道:“我们在路上看你倒在雪地里,便将你带到这里了。我们现在在锦州的边缘。”见若瑶听说自己在锦州边缘时抖了一下,试探地开口:“你是锦州人?”若瑶咬了咬唇,点点头。
站在中年男人身旁得女孩忽然坐到若瑶身边,拿出帕子给她擦一擦嘴唇,责怪她:“别咬了,嘴唇都出血了。”
若瑶愣愣地看着她,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女孩收好帕子,换上明媚的笑容:“我是溶月,你叫什么名字。”若瑶沉默,目光只盯着地上。
女孩见状又继续问:“我今年十一岁了,你呢?”若瑶声音细细地:“我快十岁了。”女孩听说十分开心:“真好,那你就是妹妹了!”
中年男人也柔和地插话进来:“你身子这样不好,怎么还在外面走?你的家人呢?”若瑶摇了摇头:“我爹娘已经不在了。”他一愣,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回答。这孩子身上的衣料质地上乘,想必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可是她昏迷这几日里并没见哪一家在找孩子,她到底是谁?还没来得及细想,溶月已经抓住他的胳膊撒娇起来:“父亲,她没有父母了,我们把她带回家好不好?”
中年男子脸上浮起无奈的笑,安抚地拍拍女儿的胳膊:“那你的其他家人呢?”若瑶又摇摇头,不说话。其他的家人也把我抛弃了,这样,我就没有家人了吧,若瑶自嘲地想。
溶月一听,更加同情,抓着父亲的手不停地晃:“父亲,她没有家人了,咱们带她回去吧,让她和我一起玩。我保证今后听话。父亲~”男子拗不过溶月,只得应下:“好,好。她同意就是了。”
溶月一听,欢喜地又坐回若瑶身边:“妹妹,你跟我们回家去吧,以后你跟我一起玩,做我妹妹好不好?”这一句话白若瑶深深记在脑海里,那个她逃过一死的冬天,一身红裙的溶月如冬日里的烈焰,照亮她的心房,暖了她的一生。
怔怔地,若瑶点点头,算是应下。溶月兴奋地在屋里蹦来蹦去,欢喜地手舞足蹈:“真好,我有妹妹了。”若瑶也不说话,眼神里透出一丝艳羡和悲伤,若我也像她这样健康,是不是哥哥就不会觉得我是累赘了呢?
卿父探究地观察着若瑶,见她这样的眼光只以为她羡慕溶月身体比她好,心头不由更涌起几分怜惜。
待若瑶在客栈里养过几日,身体暂时调整过来,因为卿家父女还有事情,因此带上她匆匆回赶。虽然坐的马车,但车内摆了一方红木茶几,几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铜炉里烧着的炭火将火炉烤的通红,格外温暖。马车上暗格里放了不少吃食,每日里卿父在车上看书,两个孩子在车上玩,偶尔卿父给她们讲一讲书上的故事,两个女孩子边听边吃,日子倒也打发地快。
一路过来花了十几日,这一日马车终于停下。
颠簸了半月的溶月率先跳下马车,若瑶被卿父抱下马车,甫一抬头,门上苍劲有力的大字映入眼帘,若瑶心中不由漏跳一拍。
卿家,宛州望族,大陆首屈一指的商业巨擘,可以说握住了整个大陆的经济命脉,与相邻大陆的商业往来也很是频繁。因为卿家在商业上无法动摇的地位,好几位宛州侯夫人都是出自这里。
若瑶跟在溶月身边好奇地打量四周景象。雕栏画栋,并非金碧辉煌,然做工精细,经过百年洗礼,朱漆依然闪着温润的光泽。卿府面积极大,假山奇树不在话下,处处皆是,但府中圈入一片天然池水,卿家诸人的住所环绕其周,倒也是别出心裁。
现下还是冬季,院中草木凋零,只剩下白茫茫一片雪,不免有些乏味。
卿父领着众人一路快走,直到暖花坞方才停下。丫鬟奉上热茶和手炉,若瑶冰凉的手这才回复知觉。这时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掀帘进来,对着卿父行礼:“父亲。”溶月一早扑向他,兄妹二人许久不见,溶月叽叽喳喳说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
末了,溶月拉着他走到若瑶跟前:“妹妹,这是我哥哥,卿寒羽。”卿寒羽闻言温尔一笑,若瑶勉强笑笑,便不敢再看他的眼。
卿父挥挥手,示意大家坐下,一时暖花坞里安静下来,可以听到外面落雪扑簌簌的声音。“这孩子是我们路上救下的,寒羽你也要好好照顾她。一会请华大夫过来诊脉。”卿寒羽点头称是。
卿父又看向若瑶,深邃的眼里满是歉意和慈爱:“孩子,这一路上我没有告诉你。我们家是卿家,我是卿家家主卿广海。你不要怪伯伯,我没有查明你的身份,不敢贸然告诉。这段时间我一直派人找你的亲族,可惜一直没有消息。路上我看你与溶月也合得来,如果你愿意,从今往后就住在这里可好?”
若瑶小小的身子缩在椅子上,闻言下地跪在地上:“路上幸得您搭救,我愿意住在这里,等我长大了再报答你们。”
卿广海摸一摸胡须,将她扶起:“这倒不必了,你与溶月一起这样好,也算是我的半个女儿。”顿了一顿,又说:“虽然你不说,从前的事情伯伯也猜得到,定然不是开心的事情,如果真是这样,不如忘了吧,开开心心的也就是了。”
若瑶一向怯懦的神情此时一变:“伯父,有些事情我不能忘,也忘不了。”神情倔强地与卿广海对视。
卿广海看着她心中疼惜,只得叹一口气随她去:“也罢,你如今首要还是要养好身体,再来说其他的事情。你先随溶月下去休息,一会有大夫来给你诊脉,好好歇着吧。”若瑶收回目光,听话地出去了。
卿寒羽走到父亲身后,不解为何父亲如此宽待她,还没开口,卿广海已经抬手制止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孩子亲族全无,想必是家中遭了横祸。她身子这么弱,如果没有常年珍贵的药材断断无法好好的活,可惜锦州大户无人寻人,想来我们将她带回来也是无碍。况且溶月,你也看到了,她喜欢这孩子。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童年的欢乐总是少了,作为一个父亲,我希望溶月快乐,你说呢?”卿寒羽无从反驳,只好点点头。
溶月拉着若瑶的手径直回到自己的宝月轩。宝月轩,仅仅三字已经尽显卿广海对这个女儿的宠爱。听闻早年卿广海与夫人乃是一对佳偶,可惜卿夫人生下溶月不久便撒手人寰,卿广海没有续弦,只是将自己满腔的宠爱加在两个孩子身上。
溶月越长大性格越像卿夫人,于是更得卿广海疼爱,从未拒绝过她的要求。这宝月轩里样样物事皆是精心挑选。
床幔的眠月纱,桌上的琉璃花樽,八宝紫檀屏风,最为珍贵的是那柄取玉石精髓精心雕琢而成的玉如意,这里每一样用品无一不在体现卿广海作为父亲对女儿的疼爱。
若瑶在白府里也是见惯了真品,房中虽然清素,也是低调的奢华,一眼便看出这些物品的不凡。
溶月看她目不转睛的样子,只当她喜欢这里:“你若是喜欢,这些都拿去摆在你房里。”若瑶知道她的好意,只好淡笑着摇摇头。
不多时,大夫便来了。这位华大夫早年白子谦不是没想过,只是华大夫形影不定,寻了多时也没找见,只好作罢。
华大夫将手搭在若瑶纤细的腕上,闭目诊脉。半晌,睁开眼,浑浊的眼里划过一丝为难。卿广海看他睁眼忙问:“华大夫,不知她身体如何?”华大夫摇摇头,眉头紧锁:“老夫无能为力。”
若瑶心中止不住的失望,随即自嘲一笑,原本就没有希望,是自己不甘心,还想要试一试。卿广海没有错过若瑶一丝一毫的变化,拱手道:“华大夫,无论如何,希望您尽力一试。”华大夫一边收拾医箱一边叹气:“若要根除,老夫实在无法,这是胎中就带了的病,老夫拼尽一身医术也只能保她平时无虞。但是冬日,恐怕会难受百倍啊。”
若瑶诧异地抬头,这是第一个能保她平日安好的大夫,就算冬日受苦也已经十分满足了。卿广海怎会不知若瑶的想法?这孩子,心中所想全部写在脸上了,于是一面无奈地在心里摇头一面领着华大夫亲自往药房去准备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