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天,我首先做的一件事,就是在爷爷的带领下,来到了村子里的小卖部,拨通了一个山东的号码,电话那头母亲的一声“囡囡”竟害的我哭了老半天。小白露脆脆地叫爷爷,口齿有点模糊但还是惹得爷爷连连叫好。
我在电话的这头,想象着小白露张牙舞爪的样子,半年过去了,应该是长大不少了吧。
而等我真的见到小白露时,已是又快过年了。
那个12月,幼儿园的孩子们又步入了寒假,我依旧在家里,写字练画。记得那天,也是个下雨天,一如父母走的那个雨天,夏浩像一枚炸弹一样冲进我家院子,来不及挥落头上滴答的雨水,就朝我喊,晓秋,快出来看,我爸开着车回来了,你爸妈也一起的!
没等夏浩说完,我就冲进了雨中,直奔父母,迫不及待。
夏浩着急直嚷,小丫头跑那么快干嘛,小心青石板滑!
然后转身从奶奶手里接过我的小花伞,追着赶来。
我是那么急切,思念父母的身影还有母亲许诺过的礼物。
等我跑到夏家村草坪的时候,草坪上已经围了一圈人,我看到夏浩的父亲穿着一套崭新的灰白西服,里面是一件极鲜艳的花衬衫,头发光光地往后梳着,油光发亮,此刻的他正用他这奇特的新造型跟乡亲们说着什么,手舞足蹈也不畏惧严寒。父亲抱着小白露站在母亲旁边,笑着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母亲也是,没多大的变化,就是瘦了!
就在我傻愣愣喘气的空间,夏浩也跑到了大草坪,冲围观的人大吼,爸!
他这一吼,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这边而来,就这样,在众人的目光礼下,我跑着拥进了母亲的怀抱,思念已久的怀抱,随后我就在父母身边一个劲地雀跃,久久不能平静。
不同于一年前离开时的冷清,父母的这个归来,可谓是人山人海,惊动四方邻里,只因为赚了大钱而归。
赚了大钱而归!
赚了大钱而归!
人人都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也就这么认为了。从夏浩父亲的小车还有他那一身城里人的打扮,是可以猜出来,他发了笔大财。
但是这些对于一个6岁的孩子来说是没有吸引力的,对我来说,如果发了大财意味着父母不再离开我去那么遥远的地方,而且还可以让我去学校上学的话,那我想我还是会为此对“发财”报感激之情的。
晚上,家里来了好多人,我从未知道夏家村竟然可以涌现那么多乡亲父老,一波接着一波,络绎不绝。有来找父亲听传奇史的,也有找母亲唠嗑的,更甚至是奶奶的经友也过来串门了。从爷爷飞扬的眉角可以看出,他很开心,我想这样的场面或许与他梦境中的“书香世家”有点接近了吧。
好几个妇女在父母面前夸我,说长得乖巧,读书又好,其中不乏当初在爷爷面前添油加醋数落我和夏浩罪行的元凶,父母没说什么,谦虚笑笑,说,过奖了,这段时间还多亏了你们照顾年老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
我听着无趣,站着无聊,又看小白露已经被奶奶抱进里屋睡觉,就偷偷溜到院子里来看月亮。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石桌边的一个身影。月光下,夏浩坐在石凳上,背对着我,搭着两条腿,一晃一晃的,月光如水一样的忧郁在他身上开出了伤感的花,他的背不停地抖动着。我轻手轻脚地转到他眼前,摊开手,夏浩抬头,一滴泪水滴落在我掌心,冰凉。我低着头,看着掌心的泪,小声地问,怎么不跟你爸一起进屋去,一个人躲在这里哭?
夏浩一惊,他说,晓秋,我要走了。
我也一惊,看着他两肩耷拉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感情还以为是患了绝症,当然这个比喻很不恰当,但很形象。
夏浩看我盯着他,连忙把眼泪鼻涕一抹,说,我爸在市里弄了个房子,准备把我弄到那里的小学去读书,所以我要走了。
我不做声,抬手,用衣袖擦干他脸上的泪,低着头冷笑,说,夏浩,你老爹可真是神通广大啊,给你砸了多少钱,才把你这这棵歪瓜埋进花园啊。
夏浩说,奶奶的,晓秋你个小丫头,嘴巴倒是越长越臭,我要走了,你倒是一点不难过,害我还哭了半天。
我依旧低着头,眼看着一直在眼里转圈的眼泪就流出来了,赶紧把头仰得高高的看月亮。我怎么会不难过,我有多想回到学校,我想念学校里围着老师跳舞的情景,想念老师教的儿歌,甚至连教室里的破课桌我也想念,现在夏浩都要到市里去上学了,可我还是在家里,我怎么会不难过,只是这一切我都不敢跟爷爷说。
夏浩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几颗麦芽糖,塞在我手里,说,吃吧,吃了甜甜的东西就不准哭鼻子了,放心吧,我已经跟我爸讲了,他会向你爸说让你回学校去的,他们俩现在关系好着呢,说是哥们!
说完,还朝我得意地朝我挑了下眉。
我扑哧一下笑了,看向这张早就看穿我心思的脸,说,夏浩,你知道哥们是什么意思吗?
夏浩一下更得意了,拉起我的小手,说,怎么不知道啊,就像哥哥和弟弟一样啊,关系很好很好的意思。晓秋,以后我会经常回来的,我们也要一直很好很好,不过不是哥们。
我笑着点点头,踮起脚尖,靠着他也坐上了石凳。
月光底下,我说,夏雨和你一起去吗?
夏浩说,我妈说要留她在家帮忙干农活的,不能去。接着连忙解释,我已经跟我爸求情了,她会继续在夏家村上学的。
我说,我会保护她的。
夏浩说,我会保护你的。
那天,在月光之下,10岁的夏浩对6岁的夏晓秋说,我会保护你的。
我会保护你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夏浩的眼神倔强而坚定,天鹅翅羽一样浓密荫翳的睫毛,和如水的目光一起泛着微微的碎光。
他哪里知道,有时候诺言不可信不是因为易被遗忘,而是命运有时太过强悍,他遵守不了,也保护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