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了,就在正月过后的那个开学日子里,我穿着新衣服蹦蹦跳跳地来到了久违的学堂,和夏雨一起。
是母亲牵着我的手去的,那双温暖的大手,一直紧紧牵着我的大手。
放学回来后,看到从田地里回来的奶奶正带着小白露,爷爷在厨房做饭,不见父母的身影。
我问奶奶,父亲和母亲呢?
奶奶说母亲病了,父亲带她去省城看病,要明天回来。
我不由一惊,在我的印象里只要是个病,村子里的老中医都可以看好,为什么母亲的病要跑到省城去看呢。
那时候省城的概念,就相当于解放初期北京在全国人民心里的概念是一样的,那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现在母亲去那里看病,不由得让我担心,难道是生了什么大病?
爷爷做好饭菜出来,摸摸我的脑袋说,你母亲没事的,省城医院大,你父亲带她去检查检查,就跟你打预防针一样,看看身体最近好不好,没事的,赶紧洗洗手吃饭吧。
听爷爷这么说,我也就没想什么了,摸了摸早已咕咕叫的肚子,赶紧洗手去。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父母回来了,和平常无异,只是每天清晨我总会在一股浓烈的金银花药味中醒来,父亲说,这是给母亲炖的消炎药,省城的医生说母亲肺部有点炎症,配了点特效药,喝下去就没事了。看着母亲消瘦不少的身影,我很乖地拿过父亲手中的芭蕉扇,对着小煤炉呼呼地扇,心中唯一的念想便是让母亲快点起来。
父亲说母亲没事,所以我就认为母亲是没事的。
但这样的话父亲说到5月的一个夜里,从此,父亲便学会缄默,如同夏家村那口废弃的枯井那样,深深缄默在无尽的担忧和关怀之中。
这天夜里,对我无疑是恐惧异常的,母亲竟然半夜醒来突发地咯血,血色大片大片地晕开在被子上,我惊恐地想喊出声,却被奶奶制止住了,她的手捂住我的嘴巴,指尖冰凉。而我被奶奶带出房间的瞬间,看到的是母亲不停的咳嗽、不停的喘息。
我不知道怎么了,但我知道母亲病得很严重。
而那天夜里,父亲去找了夏浩他爹,然后连夜开车把母亲送到了市里的医院,我在奶奶的怀里颤抖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母亲没有回来。
第三天放学的时候,父亲回来拿了点东西又走了。
第五天上学的时候,我央求爷爷带我去医院。
然后我第一次坐上了去市里的公交车,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只有爷爷苍老的大手紧紧地握着我。
那是第一次闻到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习惯了中药那浓郁味道的我,突然闻到这么刺鼻而浓烈的味道,不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弄得鼻涕直流。爷爷用随身带的手巾替我擦了擦,路过男厕所的时候叫我乖乖地等在外面,自己去里面洗一下。
我点点头,就对着地上的大方格地砖来回走,一步一个小脚印地数小方格子。
一圈来回,我便撞上了一双大腿,欣喜地抬头叫爷爷,却发现触目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孔。爽朗的短发带着一副无框的眼镜,简单、干净却不苟言笑。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在索要我的道歉。
我低下头,弱弱地讲了句,叔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撞上你的。
话音未落,一双大手就紧紧地按住了我的肩,紧接着是一双近在咫尺的大眼。惊喜、忧伤、爱恋、愤恨…一时间,这个男人突然下蹲在我的面前,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仿佛石雕般,一动不动。
我确定我不认识他,但此刻的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所措甚至有点害怕,看到爷爷从厕所门口出来,连忙挣开他的手跑到了爷爷身边。
或许小孩子就是忘事,这个桥段待我转身到母亲病房时就已经不记得。直到后来和这个男人再次面对面,我才发现,原来我们早已相遇,不过那是在很久以后了。
母亲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肤色近似透明的苍白。
我站在母亲的病床前,静静地发呆,静静地看着母亲在睡梦中轻轻皱起的眉心,还有她微卷的漂亮睫毛。这让我想起小白露出生前,小小的我总是喜欢爬到藤椅边,看母亲在阳光下睡着的样子。当时的我太小,永远不知道,关于以后的命运,会有那样的航程。
妈妈,你一定要好起来。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天又得到了一朵大红花。
妈妈你看我的大红花。
妈妈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对于母亲的不睁眼,我害怕极了,就像那天看到从母亲嘴里吐出的大片血花,触目惊心。
晓秋,乖,妈妈没事的,妈妈最不喜欢看你哭了。这时,父亲的声音淡淡传来,透着责备的心疼和无奈。
我仰起脸无助地看着父亲。他叹了口气,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说,别难过了,爸爸明天就可以带妈妈回家了,你在爷爷那乖乖的。
我点点头,等不及母亲醒来,爷爷就带着我去赶回村的班车了。
第二天放学,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回家的路上,我和夏雨一步一步小心前行。快走到村口的时候,远远就看见母亲在路口张望。
母亲有着婀娜丰腴的身形,我见过母亲穿着旗袍的照片,在花园、在厅内、在路边,或恬静看书,或微笑凝视,或骋目远望…各式各样的母亲,填充父母房间墙上的空白。
可我从没有见过母亲穿旗袍的样子,哪怕连一件旗袍都没有在家里翻到过,就仿佛照片里的那个时代只存在父亲凝视它的深情里,而母亲就是那个从深情里走出的仙女,摇身一变,精致的旗袍变成了粗布麻衣,把婀娜丰腴的身形掩盖得严严实实。
可母亲还是很美丽,哪怕此刻头发已被细雨打湿贴在耳边。
或许在每个孩子的眼中,母亲总是最美丽的,但这句话显然不是我的自吹自擂。这句话来源于夏雨的嘴,夏雨说,晓秋,你长大后肯定会很漂亮的。
我说,为什么呀?
夏雨看着此刻母亲凝视我们的眼神说,因为大家都说你长得像极了你母亲。
像极了母亲!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说起这句话,而此后,我发誓,一直到现在,当我到达母亲出嫁的年龄,凡是认识母亲的人,只要看到我,都会讲这句话。
而那时才7岁的我,肯本就不理解并不是每一对母女都应该是相像的,只觉得这就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小鸡要和母鸡是一样的,小鸟要和鸟妈妈是一样的一个道理,没有为什么,只因为我是母亲生的。
我开心地和夏雨挥手告别,不顾地面的湿滑,奔向母亲的怀里。
母亲刮了下我的小鼻子,责备到,还是毛手毛脚的。
我咯咯笑着,母亲无奈摇了摇头,就牵起我的手回家了。
就这样,我的母亲回来了。
回来了!
伴随母亲一起来到我身边的,还有六一儿童节。
那个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六一儿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