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通知书展开在夏浩面前,给他看,他笑着说,都在这个城市,不远。
我也笑,说,要是母亲看到了肯定很开心。
他说,那明天一起去把消息告诉阿姨吧。
我点点头。
于是,第二天,我和夏浩一起回到了夏家村,我直接去了母亲的墓前,他先回家,然后再来看两位母亲,我的母亲和他的母亲。
站在母亲和爷爷的墓前,我拿出通知书给他们看,一如高中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那样。他们一如既往笑着,默默地看那印有我名字的通知书,然后无止境的沉默。
这次我没哭,我想或许是因为我长大了,又或许这实在是一件值得人高兴的事情。
但白露哭了,当她在爷爷的墓前遇到我的时候,她喊我姐,然后她的眼睛就遮盖上了大片大片的雾气。
看到她,我突然很开心,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家人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突然发现当年那个牙牙学语的小丫头如今快和我一样高了。或许是血缘的关系,聚少离多的我们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我走过去,轻轻地摸摸她的头,说,我们家的小白露长大了呢。然后眼眶红润。
白露说,姐姐,回家看看奶奶吧,年纪越大就越会惦记亲人,奶奶几乎天天都会念叨你,还有爸爸,虽然他不许奶奶提你,但其实他常拿着你和妈妈的照片抹泪。
白露还说,爸今儿一早就急冲冲出去了,家里就奶奶一个人,姐,你回家看看奶奶吧,她会开心的。
我点点头,于是我们欢天喜地地下山回家了。
那时的我,满心欢喜地认为可以回家了,我以为,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未来的日子,奶奶会看见我,父亲会重新爱我,毕竟,我们是血浓于水的至亲。
而我不知道,此刻安宁的夏家村已经不平静了。如果我知道,接下来我将失去所有的一切,那我想或许我会选择永远不回家了,哪怕见不到亲人我会遗憾终生,但我也不想要这样的见面方式。
但是终究没有如有。
事实上,我还是满心欢喜地往家赶了,和我亲爱的妹妹。
快到家的时候,白露就在外面高呼奶奶,没人答应。我们不以为意,继续往前赶。
哐当!一声响亮的陶瓷罐碎裂声从院里传来,我和白露一惊,便撒腿往院里冲。
推开门的一瞬间,血色漫布在我们眼前。院子里一片狼藉,瘦小的奶奶安静地躺在散了架子的秋千旁,脸色发黑。在不远处的大树旁,血跟水似的从父亲的身上流出来,汇到地上,大片大片地蕴开在泥土里,像盛开的繁花般。他瞪大着双眼,死死盯着浑身是血的夏浩,看着夏浩手忙脚乱地按住自己淌血的伤口,看着远处越来越来模糊的女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还来不及说就双眼翻白晕过去了。
啊!!!白露尖叫着哭了,边哭边跑过去。
似乎是被白露的尖叫声惊醒了般,夏浩惊恐地转过头,看着突然出现的我们,双眼通红。
然后,我看到了他流着血的额头和惊恐而害怕的眼神。
我同样惊恐地看着他,看着他额头伤口处的血一滴一滴往下滴,一如十三年前的那个夕阳西下,夏浩蹲在我的面前,双眼通红,举着蝴蝶结头绳认真地看着我,额头一滴一滴地流着血。一样的位置,一样是对着我,只是眼神不一样了。
我愣了,他慌了。
我还来不及像白露一样尖叫着跑过去,夏浩就翻过院子矮小的泥墙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急迫地像去追逐什么般。
我大喊着让白露快叫救护车,然后像疯子一般去追赶夏浩。当时的我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念想就是要追上那抹影子。
盛夏炎热的风在我的耳边呼呼躁动着,我追着,夏浩跑着。
最后我体力不支地瘫倒在地上,而夏浩早已消失地无影无踪。
我突然想到白露,然后又发疯般往回跑。
当往回跑的时候,我还在想,肯定是在做梦,这肯定是一个梦!肯定是刚刚在母亲的墓前睡着了,不小心做的噩梦而已。
醒了就好。
没错,醒了就好!
可是院前那些手忙脚乱的医护人员和院内支零破碎的场景清醒地告诉我,刚刚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于是我又想起了夏浩那惊恐而害怕的眼神,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心脏疼痛到仿佛消失了一样,看着白露不停地哭叫,不停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去缠父亲的伤口,一寸一缕,无尽的惊慌失措,直到衣服被撕扯到露出了皮肤,直到医护人员抬起了父亲。我跑过去抱住白露,紧紧地抱着她颤抖的身子,忘记了去哭。我很想说句什么来安慰一下我年幼的妹妹,但喉咙干涩,终是吐不出一个字。
我也终于知道,原来还有一种悲伤,会让人忘记了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