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突然有了一个极坏的习惯。
我习惯在黑夜张开眼睛,极力张大瞳孔,试图看清黑夜显现在天花板上的影像,然而,在黝黑的夜里,这一切似乎都是徒劳。
但我还是极力地张开,然后是无休止的失眠。
痛苦的头疼和延绵不绝的噩梦。
然后,继续失眠。
孔晨阳说,我带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说这句的时候,奶奶的葬礼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我拒绝了。
那天,当救护车到的时候,奶奶已经停止了呼吸,死因是心机梗塞。病房里,我颤着手拿下盖在奶奶脸上的白布,尽量温和地喊她,奶奶。
奶奶。声音抖得一塌糊涂。
四岁那年,白露来到我们的世界,您抱着一只大母鸡从夏家村的另一头赶来,告诉我,姐姐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鸡蛋要和妹妹一起分着吃。从此,您进入了我的世界。
五岁那年,我和夏雨头挨着头蜷缩在您身边,我感受着您后背传来的温度。从此,您变成了母亲一样的存在。
七岁那年,我用小手帮您支撑起母亲的身体,好让您为母亲梳洗穿戴所谓的冥服。而现在,不过几年功夫,竟换成白露帮我撑起您的身体,好让我有机会为您梳洗穿戴冥服。
十二岁那年,在熙熙攘攘的圣水湾,您苍白着脸,在寒风中叫卖,那一刻,我泪流满面。从此,我们成了只能挂念的亲人。
十五岁那年,爷爷去世,您在院门前不停地张望,伛偻着背。颤抖着喊我囡囡,然后老泪纵横。
那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我依偎在您的被窝里,给您讲我们学校里发生的事情,然后一起甜甜入睡。我哪里知道,那次清晨的离别竟然是永别!
而此刻,任凭我和白露怎么撕心裂肺地呼唤,您都不会再喊我们一声囡囡了。
遗体从医院直接送到了殡仪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陪在我身旁的,除了白露之外,竟然是孔阳晨。有时,我在想,是不是连老天也觉得我的命运太过悲惨了,所以才会派一个侠客来到我的身边,好让我继续坚强地活下去。
而显然,孔晨阳就是这个从天而降的侠客,在救护车到达医院的时刻,他意外地出现在神情恍惚的我的面前,问我,夏晓秋,发生什么事了?
然后,医生宣布奶奶的死亡。
然后,经过极力抢救后,父亲成了植物人。
然后,我站在这个陌生的男人面前,抱着睡死过去的妹妹,泣不成声。
我们没有办葬礼,我也没有钱办葬礼,就连火化的钱都是孔晨阳出的。但当我和妹妹抱着骨灰回夏家村的时候,村里的人都过来了,他们把花圈放在奶奶的骨灰旁,把红包塞在我们这对姐妹花的手里。
然后我和妹妹一一鞠躬,而我们能够回报的也只有一一鞠躬而已,最真诚地。
来不及收拾行囊,警察就把家给包围了,因为白露报了警,而我和白露也作为目击证人被叫到了警察局。警察告诉我们,在院子的某个角落里找到了刺伤父亲的凶器,但那上面,只有父亲的指纹,并无夏浩的。
我们在证词上签字画押,就离开了。警察告诉我们等待着他们的进一步取证调查。
最后在签联系人的时候,我本能地写了个夏字,好心的警察提醒我,不能写自己的名字。
我呆呆地望着纸发愣,白露不解地摇摇我的手,急切地问我怎么了,那个时候,我才醒悟,后面的那个浩字,我是永远也无法书写了。
所以我写了,孔晨阳,最起码,警察可以随时联系到他。而貌似现在的我,也只能写他了。
这一年,我18岁,刚喧嚣着要迈入成人的世界。
这一年,我失去了奶奶,面临着要随时失去父亲的危险,开始和妹妹相依为命。
这一年,我的夏浩从我的人生中消失了,带着血的谜团。
也是这一年,我收到了最残忍的成人礼物,我开始失眠,然后不可救药地换上了抑郁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