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禄四年(公元1595年)的夏天,整个日本都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系在大阪城白绫上的情感,已经分不出是“猫哭耗子”还是“兔死狐悲”。
上千张榻榻米铺开的宅邸足以烘衬出主人无与伦比的尊贵,只是在这荣耀的背后,被无奈刻下的那一道孤独,可能远比这座宅邸要深、要广……
坐在外廊上的老人为自己斟了一杯来自关东的清酒,不可否认,时间的诚实总是让人无所适从,酒面上倒映的那张面孔已经满是皱纹,那双曾令人心惊胆寒的双瞳,如今已然神采不再,甚至还带有些许恍惚和迷惘。
一双紧握着日本时代脉搏的手,也开始颤颤巍巍……
手心,布满的厚茧无一不是荣耀的戎马生涯,手背,攀爬上的皱纹绽放出的是时光的狞笑,手心手背,荣耀与时间的搏弈,以时间的完胜告终。
老人将斟好的清酒冲天一洒。
阳光明媚,在酒中折射出一片瑰丽,投射出一个个当年的幻梦。
“啪!”
酒声掷地,也带着老人强忍着的那滴泪,摔了个支离破碎。
“秀次,其实是个好孩子……”老人话说至此竟无语凝噎,半晌,才叹了口气,“家康,原来我这身后整整一千张的榻榻米,能装得下的,竟只有寂寞……”
老人端起德川家康为自己倒的酒,对天苦笑,一饮而尽。
这一年,丰臣秀吉五十九岁。
*
五十九岁,不管对谁来说都是一个开始衰老的年纪。这一点,对于刚刚诛灭了外甥丰臣秀次一族的秀吉来说,尤为明显。
早些年制霸亚州的雄心正逐步被渐入迟暮的年岁所蚕食,和外甥之间的明争暗斗更是榨干了秀吉最后的一丝精力。
如果说文禄之役的失利对秀吉只是一个打击,那么对自己的外甥全族痛下杀手,这几乎是将丰臣家的基底——连根拔起!
“太阁大人,大纳言(德川家康)大人派人传话说已经平安返回江户新城,”秀吉的侍女跪坐在榻榻米上,摆弄着酒具,“大纳言大人还说,得知了阿江小姐和秀忠公子的亲事之后,江户城举城上下都欢庆不已,只等着阿江小姐过门呢!”
秀吉面无表情,应付似的“哦”了一声。
在战国时期,每一桩婚姻无不打上了强烈的政治烙印,每一个出嫁的女子,不是充当人质,就是担任间谍,具体如何,只不过是看男女双方的代表家族的实力罢了。
就外人来看,浅井江身为秀吉侧室淀姬的妹妹,她代表的丰臣家势力无论怎么算,都远远要比德川家的势力要深厚得多。
只不过,杯中冷暖,饮者自知。
秀次死后,妻女一律论罪同诛,其门下重臣如数重罚,丰臣家的有生力量几乎被消耗殆尽,可是秀吉的儿子丰臣秀赖还不满三岁,如今在丰臣秀吉看来,如何替儿子秀赖寻到忠心耿耿而又实力雄厚的家臣已成了他余生的第一要务。
德川家康——无疑是首选。
这次浅井家和德川家的联姻,既有让浅井江监视德川家的目的,但秀吉更多的是希冀在自己百年之后,德川家康能看在儿子、儿媳甚至是孙子的份上安分守己,继续率德川家为丰臣家效犬马之劳。
这无疑是拿浅井江当作人质,去乞求家康对秀赖收起不臣之心。
这一点,丰臣秀吉知道,德川家康也清楚。
游戏规则看起来还是由丰臣家制定,可主动权,已经逐渐旁落在德川家的手上了……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我丰臣家已然身处劣势。”
秀吉摊开左掌,神色复杂,左手上面的掌纹宛若一张吞噬天地的巨口,但不知何时而起,这上面已经没有当年万夫莫当的霸气纵横。
‘他说过,每个人的命运自出生之始,就记载在他的掌纹之中,这些天来,掌的纹路已经越来越淡,这是暗示我的气数要尽了吗?’
丰臣秀吉闭上了眼,回忆起了七月里的那场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