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九六,文禄五年,黑白子对弈的棋盘上盘旋着十三只莹绿的纸鹤,一个俊美得近乎妖娆的男子竖耳听着纸鹤携回来的信。
德川家康能从男子的表情里读出一丝丝的不详预感。
“家康,京都地震了。”穆缓缓启齿。
果不其然。
敏锐的政治嗅觉使得德川家康能嗅到这句话背后潜藏的无数机遇,抓住了便是乘龙转凤,不过,若搞不好便是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家康,看来你的气运正旺呢。”穆一脸调笑的意味。
“若可以,家康愿以德川氏一家气脉,佑我大日本万世风调雨顺。”德川家康措辞可谓四平八稳,但又在隐约间看似刻意地透漏出制霸天下的野心。
“咯咯咯咯,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为秀吉考虑打理国家的事,看来家康对秀吉还真是上心啊!”穆装做听不懂,挤兑了德川家康一句。
“家康,只是效忠天皇陛下。”德川家康也巧妙地应了回去。
两个男人,相视,哈哈大笑。
狼子野心,也昭然若揭。
*九月的京都,刚刚好也是入了秋的季节,地震之后更添萧条,德川家康再入京都参谒丰臣秀吉,看见已经塌了一半的伏见城,想起上一次和秀吉一起饮酒的时候,秀吉还向他感慨起上块榻榻米背后的孤寂与空旷,也是一阵唏嘘。
“当初京都和大阪一带是何等繁华,现在市集清清冷冷,还不及往日之七八,莫不是太阁大人的气数也将……”
与往常不同,这次再次进京,家康还带上了三子秀忠,这一路上两父子坐在马车里,秀忠看见伏见城附近的景象,一股傲然抑不住地油然而生。
“秀忠,隔墙有耳,莫不要胡言乱语,”德川家康却显然对儿子的言行神色不满,板着脸教训着,“若此次地震发生在江户,话不准我德川连市集十分之三四都维系不得。太阁公在短短数月恢复至此,根基之牢,断不是你我可以耳语。祸从口出,你可记得?”
“父亲,教训的是,”被训斥一番,德川秀忠刚翘起的尾巴,又乖乖夹了回去,“为王道者,从极盛处望破败之相,从极衰中见兴复之迹,伺机而动,应顺天意,帝王术也。”
“杜鹃啼血,若祂不啼,我便等到祂啼叫为止。”
言罢,德川家康便闭上双目养神,不再说话,信奉忍耐是通向成功唯一捷径的他,隐忍半生,终究等来了杜鹃啼血的那一绚烂。
*“啊呀呀!我的好妹夫!我可算把你给盼来了!来来,快上座。哟,这不是秀忠吗?几年不见,更加俊朗了哈!怎么,和达子过得还愉快吗?哦,好,好,过得开心就好。来人来人,快给德川家赐上座!”
京都地震之后,本就患上厌食症的丰臣秀吉就愈发消瘦了,这次重逢,这个外号“猴子”的男人就真的和猴子一样瘦小了,脸上别说血色,就连肉都快找不见了,耷拉的皱纹加上突耸出的眼球,也是碜得让人不知觉地怜悯。
就是这么样的身体状况,获知家康到临府上的时候,秀吉还是坚持要亲自迎接。
“太阁公,言重了。京都之脊,还需大人支撑。”
眼见秀吉往自己本来,家康也是匆匆几步迎上,生怕失了礼节。
当这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两手紧握之时,根本看不出你死我活的金戈铁马,两人各自代表日本战国百年中最灿烂的时光,宛若风云一般逝往消散,只留下硕果仅存的共同记忆,惺惺相惜,默默相依。
在一旁的宾客,看见这一幕,也不由得感觉鼻头一阵酸楚。
同样是谎话,但在优秀的政客演绎下,就算知道未必是真的,也会忍不住选择相信。
“来,来,家康你看,这些丝绸,还有这些金银,玉器。哈哈,这些都是大明国进贡给我们日本的贡物。你看你喜欢哪些,你尽管拿走,拿走!”
丰臣秀吉牵着德川家康的手,数着殿堂里成堆的布匹,满箱的银钱,还有琳琅满目的珍器古玩,言语里颇为自豪,德川家康听在耳里,知道这是秀吉向自己的示威,但在他看来,也同样是丰臣家的示弱。
‘太阁公,难道丰臣家的功绩,也只能靠这金银财帛堆起一层自欺欺人的自尊了么?’当提及明朝册封的事,秀吉越是兴奋,就越是让家康坚定这样的想法,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丰臣家的势力还远非德川氏可以撼动,场面话还是得要多套几句。
“多谢太阁公厚爱,日本能有如此荣耀,全托太阁公鸿福,如若珍宝能换太阁公万福安康,家康非但不拿一件,还要多多奉上。”
众人一听也是满声附和,纷纷表示要献上奇珍异宝换太阁公万福金安,听得秀吉也是满心舒畅,厅堂里也变得热闹非凡。
“好好,话不多言,我们穿上这些大明国贡我们的朝服,然后各就各位,降宴就要开始了,我们吃好喝好,然后再来听听大明国给我们的降书!”
众人也是一心欢喜,纷纷穿上明朝使臣送上的锦袍,或绣飞鸟或绘走兽,觥筹交错,谈笑言欢,若不是交谈间中的咿咿呀呀,换做是不明就里的外人,保不准还会以为这是大名官员的酒宴。
大明的使臣,看见丰臣秀吉和在座的日本大名个个手舞足蹈,也是满心欢喜。
“啊哈哈,哈哈哈,既然大家那么开心!我们就请人出来,读一读,这大明国给我们大日本的降书如何!”京都地震之后,一直愁眉苦脸的秀吉,露出久违了的兴奋。
众人纷纷起哄,好不热闹。
“不知,太阁大人要请何人宣读降书?”小西行长装作关心地问了一句。
“西笑承兑。”丰臣秀吉不假思索地就说了个名字。
“好,小西这就去请承兑大师。”
听到这个名字,小西行长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原,这次所谓的和谈,不过是小西行长与明商沈敬惟等人在暗地里捣的鬼,一方面向明朝假意受降,请求册封,另一方面又对日本宣告外交获胜,明朝请降,双方上下其手,欺上瞒下,竟然蒙蒙骗骗到了这样的境地。
不得不说,有时候掌握一两门外语,还是挺重要的……
西笑承兑就是这丰臣秀吉身边,为数不多通懂汉语的人之一。
“西笑大师,届时,还请多多担待。”
小西行长又不是化外之人,免不了要给西笑承兑塞一点身外之物。
“一定一定。”
西笑承兑也不是佛祖,当然是皆大欢喜。
“西笑承兑大师觐见!”
“免礼请起,承兑,你快快给在座的大名们念念这大明国给我日本的降书。”
“是,太阁大人。”
西笑承兑从丰臣秀吉手里接过那份名为“降书”实为“封诏”的大明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昔我皇祖,诞育多方。龟纽龙章,远赐扶桑之域;贞珉大篆,荣施镇国之山。嗣以海波之扬,偶致风占之隔。当茲盛际,宜讃彜章。
“咨尔丰臣平秀吉,崛起海邦,知尊中国。西驰一介之使,欣慕來同。北叩萬里之关,肯求内附。情既坚于恭順,恩可靳于柔怀。
“兹,特封尔为日本国王,赐之诰命。于戏龙贲芝函,袭冠裳于海表,风行卉服,固藩卫于天朝,尔其念臣职之当修,恪循要束;感皇恩之已渥,无替款诚。祗服纶言,永尊声教。——钦——哉!”
‘这秃驴!这不是全把诏书里的内容都念出来了吗?!妈的,你这个秃驴倒是能图个一下子嘴爽,老子辛辛苦苦糊弄了三年的邦交关系可就全给你毁了啊!’小西行长一面看着西笑承兑的眼神炽烈得像要想吃掉人的样子,另一面瞥着丰臣秀吉的眼光又闪闪烁烁,惊疑不定,心中那是又恨又恼,又气又怕,自己欺君犯上,也不过是盼着两国收起干戈,达一个和平协议罢了,如今,谎言终于被拆穿了丰臣秀吉的脸色也是一阵红一阵白,十分精彩。
堂下宾客也听明白了,这封诏书其实就是宣诏日本向大明归降,永誓君臣之礼,众人虽然心惊,却又不敢议论,原先热闹的欢畅,一下子又安安静静了。
西笑承兑到是没有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反而更投入的念读起来诏书之外的敕书,神色迷醉,若无旁人……
“这敕书的意思就是,太阁公既然仰慕天朝如同久旱之望甘霖,又是遣使,又是派兵,闹得满城风雨。得了,大明天朝可怜太阁公如此忙活,于是特派人封号‘日本国王’。此后太阁便应该该感恩戴德,从此乖乖地做……”
“啪!”
玉杯掷地。
“滚蛋!全他妈的滚蛋!”
丰臣秀吉压抑不住的爆发,本来枯槁如皱橘的面庞,一下子血气上涌,满脸通红,本来就突出的眼珠,瞪得就更加骇人了。
丰臣秀吉一跃而起,跳上了酒桌,嘶拉一声就扯下身上的锦袍,噗地往明朝使臣脸上甩去,两脚愤跺,怒不可遏,活脱脱像一只被惹急了的猴子。
“吾,丰臣氏,执掌日本……”
秀吉指着明朝使臣,就是一顿破口大骂。
“我秀吉欲王则王!何待髯虏之封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