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将星陨落是年残秋,我已银鬓叠额,卧榻后的楠帘懒卷,随手划出的微型结界都饱含着迟暮的昏黄,昭昭预告我堂堂将星当陨。
身侧立着一个不争气的守卫,看似腰杆挺拔如松,却拿自己的余光好奇一扫,观察我掌中那个小气泡。我曾经白皙如玉的双手爬满皱纹,本应透着亮光的结界还是圆得精准,但缔造它的灵气已是隐隐黯黄。
跪在我身前侍奉的止戈机敏地瞪了一眼那个守卫,守卫悚然一惊,片刻间目光收回,止戈那丫头又软绵绵地伏在榻旁,柔柔地微笑。我垂目一弹指,那小结界便破了,复对止戈老气横秋地说:“晚秋味浓,窗外的白竹有的泛出了淡黄色,透着将枯的晦气。”
止戈知我在暗指自己,抿嘴柔声道:“元帅记性不好忘记了,枯字音同哭,是殿里的忌讳。以前在我们殿里,您最讨厌一个小子,亲自改了他的名字叫当枯,这是伴了他终生的奇耻大辱。”
我低沉地笑:“那是百年前的事了吧。”我是父亲最不宠爱的小女儿,本名是长哭,于是一生最厌恶哭字。跟着我的人也都忌讳着,不想一回首已是百年身,人活如草木一世,将过去了倒也不在意了。
止戈说:“我当年还是元帅营前的马具,懵懂年幼,但元帅的话,止戈字字都铭记于心。”
“唔。我几十年前把你点化成人,才知道赫赫战场上沐浴了无数血雨腥风的那铁马具居然是个女的,念叨了好几年的早知如此就不渡你了。”
止戈得了便宜还卖乖地说:“天下好男子许多,天下好女子许多,但元帅这般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只您一个。止戈谢谢您的再造之恩,让我作个安于家内的小女人。”
我想抚摸止戈的头,却觉得华贵服饰内的手臂沉重,好在止戈心似比干,马上贴了过来,让我不费力气地轻抚她的黑发。
我爱怜地和她闲聊:“枯字不好,难道我说死么。”
止戈明眸一转,歪着头说:“我们本来就是跟着元帅,元帅什么时候爱说什么不准说什么,我们都只管跟着。”
我这时才后知后觉记起来,我素来是不忌讳说死字的,一层天里最战功赫赫的武将,马革裹尸也不过是平常之事,生死在嘴旁耳边挂着又如何呢?倒是无论多么位高权重,来自父亲的类似于诅咒的名字才是我心中永痛,谁若触我霉头,天王老子我也震怒。今日里我说枯避死,真是脑子浊了啊。
我心头笼了一层阴霾,说:“今日闲了许久,把军机要件给我呈上来,我该办要事了。”
止戈马上说:“元帅还是再休息半刻吧……”我摇了摇头。止戈欲言又止,满眼都是担忧关怀,不情不愿地起身再拜,开口准备喊人备好文件进来自己离开。
此时一道乌云踏雪般的小身影悄无声息地矫捷蹿进房来,眨眼间便到了我们跟前,身形完美,皮毛黑得浓墨光亮,唯独四只爪子朵朵雪白,须如钢丝,双眸碧绿,里头光芒明亮,正是一只任谁见了也要由衷夸赞一声好的成年公猫。
我身旁的守卫还是静如巍山,止戈是立马欢喜地叫了声:“醉猫。”
那刚从外面回来的醉猫尾巴上还粘着一片白色的竹叶,也没动没叫,但眼神微动,已对止戈打了招呼。
我也微笑着看着我的爱宠,唤了一声,它便立刻箭一般的跳到我的怀里,亲热地“喵”着,和我缠闹不休。
我摊开手掌,醉猫便探头用舌尖默契一舐。我知我在天阙中的时日无多,日后黄泉一隔,恐怕是再也见不到我这忠诚的神宠。我有心把它交付给止戈或者姐姐们,然而醉猫是个极有主意的灵物,想它不会情愿。昔年我的副将祈宏疆战死沙场,他胯下的坐骑独角兽是一头撞死在了军营之前。好在我了解我的醉猫,深知它断不会做出轻贱性命以表忠贞的事情,此猫性子内刚外绵,我双目一阖,它的修为自己再去寻觅途程罢。
人老则萧索,今日平稳无事,我竟已是数次唏嘘了。不舍愁绪自认无味,此刻已有内官抬着一盘文件信笺垂头上来,止戈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我和醉猫一眼,也后退着离了我的宫房。
我着华服宝冠的身子尽皆倚靠陷入重重缀长流苏的鼓鼓靠垫中,按重轻重缓急的顺序一一展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手持白玉狼毫笔,集中精神,开始批阅。醉猫蜷在我腕边,也目光炯炯地看着那些风云涌动的一层天文章,全无半点声响。几个侍卫和内官各自退后五步到二十步,都遥遥地恭敬伺候我。
边关无战事,武将杀伐决断震慑四方数十年之后,便到了那些很聪明于人事的政治家登台斗唱的舞台。和二层天正如火如荼展开的贸易长廊出了点小乱子,按我看来浑然不算事情。或是例行公事的打击奸佞商贩以及职权内武将的调动云云。也不知是贴心照顾我的老病,还是真的四海再无一丝狼烟征兆,连嫁过去的娆战公主与携破骨王子兵不见血地打了一架的皇族打闹也有一封公文报给了我。
不过半个时辰,今日要看的公书我已全部安排妥当。我和醉猫相视一笑,面有得色,吟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猫的表情总是笑不出来的,最近那些年轻的仙人们爱看一些夸张的简笔动物绘画,画家要在猫犬马兽面目上加出人类般的哭笑表情,说是夸张拟人,我却着实欣赏不来。醉猫灵敏探前,用尾巴点了点一张镶淡黄边的精秀方正小帖子。淡黄边是有陛下恩宠的少数要臣家族来往文书的式样,而粉色绣芙蓉帖面是女眷事务所用。
那帖子是我三姐姐写来的,她月前诞下千金,如今母女皆养得康健精神,不日便要登门拜访我,让我见见小外甥女,也好一叙姐妹情谊。
我对那递送文书的内官吩咐:“今日折子无加急要件,就算小有与友天层的纠纷,也要从容大气。左边这叠一一送回去处,右边这一叠不必管它,我看过便是,给我锁好。三姐姐的帖子去给止戈,着她安排。而面前这一本,你给我亲自送去给上表的那位仙官,千万不要撂好脸,劈头甩到这大人身上就走,明白吗?”
最后一本正是写着皇家内务纠纷之娆战公主打了携破鼓王子的无聊东西。
内官面如止水,双手行了齐额礼道:“遵。”我虽老病,却何等老辣心里清楚,内官眼神中的为难苦闷落入我眼,又顺口说了声:“你会觉得这差事棘手讨厌也是正常,但你主上绝非不顾手下之辈。我早已面面安排,无论我日后去了哪里,你都不会因为忠于我而被任何人为难。”
那中年内官闻言便单膝而跪,沉声道:“手下有错,害元帅误会我心有彷徨。但其实元帅之令,手下素来坚决奉行,绝无异议。不知方才手下哪里出错才惹您不快,自觉惭愧不安。”
醉猫甩了甩尾巴。我说:“不碍事。是你的眼神闪了一丝为难。我看你心内纠结之时面上还是如此滴水不露,也算人才。日后元帅殿中若还有同伴顾忌类似事情之时,就遣你去为我这元帅背后落实好人情——古来征战少人回,我早百年就为你们安排好诸事了。”
内官半是感恩半是惭愧,只重重点了头。我见他如此,知道他再也不会怕我离世后被得罪的显赫报复,也就让他们各归各位。元帅府内的事物还是井井有条,我一生治军甚严,莫说我病中依旧自重理事,纵使巍山倾于眼前,我的元帅殿也不会出乱。
我抱着醉猫步入深深的门外秋色里,白竹摇曳,摩挲的叶间沙沙作响,像醉人的丝竹。
止戈一见那方帖便立刻明白该如何做。她是我麾下战马之鞍凝化出的人灵,但那能干善理的乖巧,怕是谋臣点化出的案头的文房四宝也赶不上的。三姐姐只一天就会上府,当天晚上用过晚餐,殿里殿外已是扫洗焕然,一层层摆花垂幔,贵气中正是元帅迎亲姐的礼仪。
我老了,席间也手持一箸河豚肉去喂醉猫。可这厮还和我年轻时一个反应,浑然懒得搭理我,与我这个元帅齐肩并坐,自顾自捡想吃的大快朵颐。唉,我暗自幽怨把那河豚美肉送到自己嘴中,死猫,也不知道敬老,哄哄我这个将死之主啊。
止戈巧笑嫣然,面前的碟子里整整齐齐码了四只清淡虾尾巴,都是她细细净手后剥开一角壳,用银针一挑便丝毫不破地完整弄出来的最好的虾肉。她又精心浇上了些许我爱品的酱汁,双手奉给我,道:“醉猫是嫉妒元帅有最好的口福在故作清高呢。元帅请尝尝我亲手调的虾。”
醉猫倒是温和友好地看着止戈讨我欢心,丝毫不在意止戈的玩笑。我不由错觉,止戈的地位其实比老身更高……
殿堂一夜无梦,星月西沉,帘外日迟,这一日我难得笑容满面,武将生涯纵横一生,我很少有放下严肃威仪的场合。元帅殿以最恰当的准备迎接元帅姐姐——上仙夫人抱女到来。
姐姐来得比我所料的略微晚了一点,待她乘坐的五彩凰盘旋降下,只见一个仪态富贵,面貌柔美的贵妇人款款前来,云鬓叠成牡丹髻,蓝宝石优雅地点缀斜斜一坠,璎珞招摇,衣袂飘飘,猛一看便顿觉赏心悦目,实在是命妇中的典范仪表。醉猫起先还好奇地从高高的画栋上站起来去看那闪亮的五彩凰,但一见此鸟身后居然拖着华丽鸾车,我三姐姐从车里下来,便看得不爽了,一转身在各殿琉璃瓦顶上几个跳跃,一眨眼便回到了我身边。
三姐刚微笑着随着侍从步入元帅殿的大门,我已立于前庭笑意盈盈地等候。三姐又惊又喜,扬声笑道:“这可是有幸得元帅的礼遇了!莞夫人见过元帅妹妹。”
话说我父亲一生共有七女,前六个姐姐的名字都取的是带笑之意,什么嫣然莞尔欣然巧笑啦。唯独我这个爹不疼的叫了个殷长哭。不过此刻我眼光心思都扑在三姐怀中那一团粉雕玉琢的小外甥女上,只见三姐胸前尽是高贵柔软的绫罗绸缎,其中疼爱地搂着一个小小的幼婴,正闭目安睡呢。
我逞强扬声道:“姐姐!快莫扯些别的闲话,要紧些快让我看看我可爱的小外甥女吧。”
姐姐抿嘴一笑,碎步将外甥女抱往我的面前。离得近了,才发现我鹤发媪颜,病态丛生,她不料我如今老成这般光景,又病得如此严重,心中意外,顿时一愣。我并不在意。天道恒古以来的规矩便是,越是权重者越是一生轮回快于常人,其中武将又仓促于文臣。我这种叱咤一生的元帅,自然衰老得远比我几个姐姐快百年。而我沉疴经年的事虽然大家都知道,但我从无缠绵病榻的行径,也不哀怨喊苦,所以自然个个以为我病得不算极重,如今一见,她也是个颇有修为的上仙,相我一眼便知我天寿将尽,时日无多了。
我一边和回过神来面上恢复常态的三姐携手进屋,一边疼爱不已地看着那可爱怜人的小外甥女。止戈在我们身后,和三姐最亲的仙女也是一路带笑。想老身征战一生,除了上安社稷,下成抱负以外,无非也是为了这天下苍生能有如此安逸欢欣。这般想,我从来都觉得此生荡气回肠,快意恩仇,着实快哉无憾。
终于进了大殿,我手下的内官训练有素地引导一行仙人各归各位,三姐赞道:“这番内务功夫,却要我府上的仙子们仔细学着些了。”我不禁面有得色道:“还不是止戈那丫头可心。”止戈是我用铁鞍所化,姐姐早年有意无意的挺看轻她,止戈从不计较,如今听我提起止戈可心,这成熟的妇人仪态大方,还笑着赞了声止戈“姑娘素来蕙质兰心。”少顷姐妹入座,该有的礼节也都算毕,家眷之间还是亲昵,我们老少大人都争着看那集万千宠爱为一身的孩子。孩子满月,名唤唐瑶琪,是如玉如宝的意思。我又心下不由闪过一个念头:果然还是我的名字最天可怜见啊……
不多时我病体难撑,虽心中欢喜,无奈疲累,止戈扶着我坐下,我喘息着喝下到时辰的药汁,又被止戈亲手服侍着咽了上佳梨膏糖,此糖甜而不腻,实乃解苦精品,也是止戈调教出的仙人的手艺。我起先说:“武将要什么糖儿压苦”,不愿意吃,止戈偏执意说:“元帅您是女武将,凡是女子哪有不要甜食的道理呢?”缠着我接纳吃了,竟甚觉爽口喜欢,每次必食。
三姐也在一旁说:“这梨花膏真是一绝,难为家常小点心也这般用心,可惜瑶琪太小,不然一定爱吃。”说罢便抱着瑶琪过来,缓缓放入我怀中,让我抱住,口中贤淑道:“妹妹如此喜爱这个小外甥女,那就多抱抱,但凡闲暇,我一定常带孩子过来,我们一起看你。”
我心中一动,脱口唤道:“姐姐。”
那孩子和姐夫姐姐一般外观怡目,甜甜微笑着,一派纯真无邪,着实让我欢喜爱怜。我顿时知道为何姐夫唐虞璠对三姐一见倾心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过如斯。
我又不愿从小过度给予小外甥女盛宠的财宝,又真心疼爱,除了赠礼不知如何对她好。我并不是个来日方长的姨妈。最后把早就准备好的长命锁给了小外甥女:“我知道这种东西你们一定早就准备好了,各种送来的礼物也定有不少这个。但是说到领兵打仗我胸有韬略,可人情送礼,我真的绞尽脑汁也只选了这个东西。长命锁自然要佩父母亲手挑的,我这一幅你们放在家里,也算是心意和好的器具。”
三姐姐说:“哈,所以说姐姐如半母,我早就知道七妹妹定会给我的孩子送这个,至今未戴呢,一直给你留着。我的孩子,当然要戴你送的长命锁。”
我欢喜道:“真的?难怪方才见孩子并无佩戴长命锁。”
三姐姐不再说话,只含笑将那轻巧却精贵的项链温柔戴到了孩子身上,又爱怜地看了看女儿,俯身在瑶琪额头上轻轻一吻。
一方寒暄亲热,我说:“孩子刚足月,怎么也不喊人格外照料着,就这么一路乘着五彩凰抱着来了?”
三姐姐说:“我们殷家的后人,不会这么娇贵。再说,我不是一直放慢了行程么。”
难怪比我预料的晚来了些时候,是我太料事不足了。我顺口接道:“瑶琪长大后可要好好教化,成就一番巾帼不让须眉的功业?”
三姐顿时面露难色,委婉但坚决地道:“不会。我从小就要给女儿最幸福安好的环境和家庭,只求她身为女子,能有最小女人的幸福一生,绝不要她有什么傲人成就。”
我哑然。我性子从小追求赫赫功名,颇有男子汉的气概。但仙人中愈如我这般并得偿所愿者,愈发会英年早逝。三姐身为寻常人母,当然宁愿骨肉做个长寿安逸的小女人。更何况姐夫家也供得起。而且我一生阅历所见所闻,无论是钟鸣鼎食之家,还是寻常百姓之户,为人父母者,多是抱这种心思。
=================1、将星陨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