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日暮后送走三姐姐和瑶琪乘着凰銮归去,我居然觉得精神奇好,四肢百骸也久违了的颇有气力,真担心自己是回光返照,是夜便要离去了。倘若当真如此,止戈也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子,这些年她时常为了我的身子躲在被子里窃窃地啜泣,莫以为我心下无知无觉。
一层天的苍穹,好壮美。我用华贵皮草将自己里外五层裹成粽子,坐在在白竹掩映下的亭中,奄奄一息地撑着头看那西天上的星光万斗。在我的脚下,凡世人间又不知有几万家灯火在指点明月海上同升,参商熠熠生辉。
此时此景,我应该惆怅唏嘘地回忆生涯,忆我斩下的无计头颅和我身后的烈烈好儿郎,陛下的诸神宴上高贵圣洁,我那因我送死的短命夫婿……然而,我只是痴痴地,费力地仰头望着二层天,脑海里无边无际只是空荡的苍茫。
“……属下琅邪朗拜见元帅。”悄无声息地,我背后一射之地,有个裹在潇洒黑袍里的少年渐行渐近。星月之下的白竹林温柔挥舞淡淡光芒,而那黑发黑眼的斯文少年一身玄色,斗篷连帽,就像一道具体化的晚风。他神出鬼没,脸庞白皙澄澈,更显得神秘优雅。
我费力地说:“免礼吧,星师。”
玉树临风的琅邪朗说话声音很轻柔,却能滴水不漏地刺透距离夜风,在人耳旁好听地作响:“元帅贵体抱恙,夜风清凉,请准臣下着人送您回屋歇息吧。”
我苦笑着说:“你知我生病,还要让我说许多话和你……周旋。用你的,读心术吧。”
“遵。”琅邪朗从斗篷里平举双臂,对我的背影行了一个齐额礼,手势极快地捏出星师所驭的要诀,漂亮的指尖几个交错翻飞,眉心便明化着燃起了烛火,他用左手食指点了一簇,“哗哗”两下,迅雷一般,一下送入自己心房,一下急速扔到我的后背,我只觉心房一暖,五官空前敏锐,便知两人可以不开口而直接交流了。
一法未落,琅邪朗一面隐去眉心烛,一面右臂一挥黑色长袍,发动了他的结界,一个半圆形的极大的气泡便牢固罩住了竹林,透澈晶莹,我观赏银汉的视野并无一丝失色,但耳畔只闻风声,竹林与人,都感受不到气息吹拂了。琅邪朗的本命为阳,结界内自然温度暖人。
我的声音在心中响起:“星师夜夜在观星台钻研,谁多嘴传的话,让你来劝我回去的?”
星师琅邪朗道:“是元帅的醉猫在观星台的窗外唤了一声。”
我道:“……讨厌。”通常我说讨厌的时候,便是我拿始作俑者无可奈何,只能受气不舍反击之时。
琅邪朗道:“其实元帅骨骼健硕,体质天生极好的底子,想四处逛逛,并无大的不妥。”
我回头将这孩子招过来,不由笑道:“我知我年轻之时就比寻常女子生得高大,如今垂垂老矣,还是人高马大,很欠温婉。”
琅邪朗上前,笑而不语。我这一世,所见的所有星师都是这般风骨,他们聪颖而文质彬彬,但拒绝说违心的奉承。这很合我的脾气。
我说:“现在你不仅没有把我带回去躺着,人还被我扣下作陪了。”
“既然元帅邀臣下共赴风雅,那臣下便想和元帅一起指点繁星了。元帅你看北偏西三分之处,那里盘踞着一组星座,从上往下数第二颗白光四溢,分外明亮,是这组星座的星眼之扼,用我们的语言,可以称它为公羊角星,所主也是一颗将星。”
我顺着琅邪朗的指点,频频颔首:“这颗将星很让我得眼缘。”
琅邪朗斯文优雅地继续:“这组星座名称牧羊,是距太阳最近的星座,也是黄金十二宫之首。我也想元帅必定喜欢它。元帅,你在牡羊座的一侧,可还能望见什么星星。”
我淡淡地说:“每次我要出征一场生死难测的厮杀之前,我的历任星师都要问我同一个问题。你们是想知道,我能不能看见只有将死之人临死前才能看到的,主亡星吧。”
琅邪朗低下了头:“我跟随元帅短短数年,竟不知元帅如此见多识广。”
我继续想,我的思绪化作我的嗓音在我们主从两心间响起:“每次我都回答他们,我瞧不见。但今天我终于知道主亡星的样子了,它小小的,光芒很亮,几乎可以与公羊角星争辉。只不过它的光辉,是淡黄色的。”
琅邪朗这个少年,再度沉默了。
我转过身,对他说:“陪我看完星了,现在我来说些关于你的段子。听说前几日,你的母亲教导你应该好好爱惜自己夫人,夸你夫人贤惠难得,你冷冷地顶撞回去,说:‘我竟不知,啰嗦也变成了一种美德了。’,你夫人当场扭头就掩面了。”
琅邪朗长眉微蹙,冷淡地说:“元帅连我和贱内的家事也要过问么。”
我对这年轻人扯了扯嘴角:“老身可不是要横手插进你和你夫人的姻缘里,我只想告诉你,一季前,止戈领着我去拜访缈山中的神医羽药子,我看见了碧晶姑娘。她还活着。”
琅邪朗起先还是一副疏离淡定的模样,但一听到“碧晶”二字,豁然抬头,极黑的双目中瞬间迸发出火焰一般的汹涌力量,长袍下的身子几乎整个都在颤抖,他扭头死盯着我,在读心术中张了口,失声呼道:“您说什么!”
我道:“我本想回来便告知你这件喜讯,不想只有刚回元帅殿之日,你和众人迎接我之时匆匆有了一眼,之后你便锁入星师宫,我俩再无交集。然后我病发得焦头烂额,不知如何说与势必会激动不已的你,稍微好些,人不再在病痛中沉沦之时,便是一堆要事。然后就是今晚了,我本想坐坐就去见你,幸而醉猫心有灵犀,让你先一步来找我了。”
琅邪朗一张俊逸的脸因过分激动而显得非常挣扎,若非对象是我,他怕早已是摇着我的双肩逼我速速吐出一切:“元帅快些明示臣下吧!我的碧儿,她当真还活着?是在羽药子那里吗?!元帅!”
我示意他冷静点:“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碧晶姑娘一直活着,并且一切安好,你少年老成,碧晶出事后三年了,虽然振作,但一直死气沉沉的,我希望我的星师不要再受无辜的痛苦折磨。”
琅邪朗一直眼睛也不眨地死盯着我,此时终于露出狂喜的神色,一下子瘫软在亭子内,倚栏大笑出来,道:“苍天慈悲!元帅……”
我打断他:“你满腹的疑惑我怕是说不完了,而且我也不会告诉你她的下落,若你只强求你们两人重修旧好,你准备将你的夫人置于何地?傅安葵是你命中注定的妻子,对你情深似海,多年来她并无一丝过错。”
琅邪朗马上道:“我的夫人只有碧儿一人!”他瞧见我心意已决的样子,发热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凛然道:“臣下请辞,我要去缈山找羽药子了。”居然支起身子马上就要离开。
我忙喝道:“三年了,你一直孜孜以求地占星测死,也算不出她活着,可见同为星师,她这个三层天的天宫星师比你法力高明了不知多少!她存心让你死心,就算如今你知道她人在缈山,你以为你真的能见到她吗!”
琅邪朗顿时僵硬。他因为爱人重生而狂喜的头脑逐渐清明冷静下来,苦涩道:“是啊……碧儿三年来一直给我设下了让我误以为她已香消玉殒的星局。她是三层天的御用星师,论占星布阵,玄学斗法,我都赢不了她。”
我缓和了语气:“所以……”
“所以。”少年信誓旦旦,“所以我还是依然会找到她,但我要全力以赴,不能再像年少时那般鲁莽。”
我见他一副“饶碧儿精似鬼,也逃不过情郎我的五指山”般的坚定不渝,无力地说:“老身听你说自己年少之时云云,着实内心复杂,你今年才不到三十岁吧……”
琅邪朗整个人宛若重生一般,心事重重又容光焕发地转身对我施礼:“元帅放心,臣下已然清醒了,我会格尽职守,不再擅离元帅殿一步。元帅再造之恩,琅邪朗衔草以报!”
虽然我知道这孩子一诺千金,对我是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了,但反正我连主亡星也看到了,活不了多久了是吧……
还有这些星师也真是的,不是说再造之恩对老身表忠心么,怎么连个单膝跪地也没有嘛……
夜色迷离,琅邪朗的结界被他缩至两人空间的大小。心情大好的我的星师送老小孩元帅我回屋。在路上我们一路穿竹过苑,我对琅邪朗说:“虽然你们星师大多都和你一样,放弃修武,全部灵精都放在苦求星术之上,但体格乃魂魄之基业,一国之师,弱不禁风,成何大气?”
琅邪朗礼数周全但颇为自负地答道:“元帅放心,依臣下之见,武夫之法力并不足以挂齿,智慧便是最强的武力。”
我不置可否。
星师都是人杰之辈,这个我知道。他们的入门经要,一般仙子看了,也无不头疼。我年岁一大把了,至今也弄不懂大大小小几个星盘之间的关要。所以星师都是智力地位远胜于其他众仙之人。我的琅邪朗啊,跟了我好几年了,也和我无数届之前的星师一般,从来只自称“臣下”而不肯说一声“愚臣”的。
虽然我不敢苟同,但也难怪琅邪郎如此目中无人。星师之人廖若星辰,但个个本事辉煌,用口舌之劳便游戏一般操纵了干戈兴亡和国主英明的事迹多不胜说,九层天阙中,史上赫赫有名的万人敌被星师使计害死了的也有不少。以至于天庭自古有两句经典庭骂“你老奸巨猾得和星师一般了!”、“让你日后处处遇星师!”。
我说:“不日我去了,一切要劳烦你和止戈。你执意要去见你的碧晶,无论执迷几百年,回来之后这里还是托你主持。”
琅邪朗道:“我对元帅的命令一定百死不辞,可是元帅抬举臣下了。我是星师,恐怕呆不了多少年。”
我说:“星师历来都是年少而退位之人。可你们和我们仙臣不同,我们受天命而早衰早亡,你们可有好几百年的寿数,你就不想做个老星师么。”
琅邪朗道:“仙臣再早衰,也能年到两百岁。但星师要求极高的灵气和心智,年纪越大越无法完成精细的研究推演,一般星师只能做到四十岁。”
我说:“是啊,我不习惯换人,一直都希望我的星师能陪我共享沙场殿堂的兴衰荣辱,但你们一个个都走了,到了你,我身边居然无一星师跟随我三十年。你们来了又走,竟已换了近十位了——但你可知,我们武将也是一样。”
琅邪朗眸光一亮,温文尔雅道:“臣下愿闻其详。”
“你们星师做得不久,因为脑力要求极高,我们武将征战边陲,对体魄的要求也苛刻至极。所以史上的武将一般都不能做久。百岁之前,一般都要离去。”
我说着,脸色露出大将之风,双目是精光毕现,虽已年迈,但豪气冲天:“可老身还不是坐上了元帅之位近百年!今年我整整二百六十岁,谁人敢来领教老身手段如何?我问你,这样算不算英雄的武将?”
琅邪朗仰慕地看着我,垂首朗声道:“元帅是一层天里无双的国士。”
我一把病老骨头,依旧“哈哈”仰天而笑:“而据我所知,无论天地,这种破例的老将并不少见,他们立下了赫赫战功,彪悍古今,威震四海。龙关大捷,是五层天的老将破虚九龙齐出。补天变色,老龙王以五百年之躯为女娲娘娘力守平安。南天门上的武神殿内,供奉的将领中,年过三百者好几十位,而我们武将的宗神墨汗,也是位在职八百余岁年的天纵奇才。我的星师琅邪朗,你自幼通古博今,应该也知道,你们星师之中,这种逆天般的存在,并不算少,是不是?”
琅邪朗危身昂首,端端地是意气风发,好一位翩翩佳公子:“我族中以千年为期,必然会有至少一位卓越圣贤的老智者。”
我已然是在交代遗言:“琅邪朗,那你意欲何为?”
他豁然开朗,说不出的春风得意:“元帅放心,止戈姑娘七窍玲珑,我也并非等闲之辈,定然鞠躬尽瘁,为您的肱骨之臣,必将不辱使命。”
我不由赞叹道:“好儿郎!”
两人很快行至我的元帅府前,止戈一直持灯立在风露中苦等我的归来。见我和琅邪朗相谈甚欢地归来,依旧笑着跑到结界外,对我和琅邪朗道:“元帅可算愿意回屋了!星师也在?”
琅邪朗面对我,展开手势,眉心烛一接一隐,收了我们身上的读心术和结界,止戈马上跑来挽住我,她长发中我熟悉的淡淡芬芳一下便让我格外心安。这真是仙品的贴身女侍,我不想说的事,她一件也不干涉,一句也不问,永远只是忠诚而温柔地守候在我的身边。
琅邪朗对止戈道:“止戈姑娘夜安。”
止戈脆甜一笑:“星师难得见面,每次都英俊得人家直犯惊痴。”
我说:“你去找个比星师更英俊潇洒百倍的美男子嫁人算了。”
我们三人不由都莞尔。
琅邪朗恭敬地停在门外,我被止戈挽着,回首让他自行歇息去。他对我这老太婆说:“元帅,方才您交代之事,臣下明白。元帅思谋深远,殿中事物皆有安排,只是属下唯一顾虑的是,将领麾下的战士从属天帝,而我们殿中实在找不出一个万分得力的孔武之人,可以承了元帅的威武。”
“我一个老婆子还有什么威武,再说了,”我意味深长,“我们不是还有一只醉猫吗?”
琅邪朗闻言略一思量,眸光一转,便心有成竹地恭送我后大步流星而去,他身上玄色的披风高高扬起,很是潇洒。
两扇门缓缓合上,止戈在我耳边说:“我觉得星师现下回去一定不是安息的,他肯定要去观星占卜了。”
我缓缓地说:“他是要去算我那醉猫呢,算算也好,随他。”
我来到床前,醉猫不知从哪里掉下来,轻柔地落在面前,我们四目相对,它灵动轻巧地如同一片羽毛。
五日后,我病入膏肓,空前的疼痛,仙体如同一片枯叶,在床上汗流满面,辗转呻吟,不住地苦熬。一层天的天帝亲自来元帅殿看我,我已经疼得两眼发黑,连看陛下最后一眼的气力也没有。
我曾经横扫千军,但此刻就像个脆弱的婴孩,这便是命数的伟力。
醉猫和止戈片刻不离我左右,我也不知醉猫看见天帝,或者说,天帝和身边资质最老的要臣们看见醉猫作何感想。我如今一死,醉猫身上的秘密,真是万难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了。虽然它百年来一直都安于现状,如今我人将死去,竟然也不知自己是否做对。
我看到了,我此刻全数看到了,我殷长哭的一生,父亲的嫌恶,姐姐们的笑靥,初次上沙场浴血杀敌的震撼,马革裹尸的战士们,短命的丈夫,和天界边陲漫天席卷的黄沙漫漫,有的死去有的一直相伴的好友们,还有那只醉醺醺的猫,喜欢的美酒,止戈的笑容,陛下的威仪,瑶琪天真的笑靥,还有妈妈,我模糊的娘亲……
壮哉我一层天界大好云图,我生于斯,死于斯,爱于斯,恨于斯,我深爱的故土。若有来世,长哭还是愿意生于这里,守卫这里,若有……来世……
我满心眷恋又颇为欣慰地闭上了双目,一时之间,周身再无感触,神智也再无意识,直直坠入了万丈深渊般的虚空暗黑里。
于此同时,琅邪朗在观星台上密切关注着天相,他呆了一下,沉痛地站起来,对台下的众仙宣布:“辉亘四千零十七年秋三月凌可三分,牧羊星公羊角星暗,将星陨落,殷长哭元帅……去了!”
刹那间,我的元帅殿爆发出悲鸣地动地哭声。连姐姐们带来的幼婴唐瑶琪也不知所以然地扯着嗓子“呜呜”哭了起来。我的父亲……他还是没有来。我死前把自己名字改回了他亲自取的“长哭”,纵使我多么痛恨厌恶这个名字,我还是叫回了殷长哭,可是他还是不愿意来。
从此黄泉漫漫,万难再见了,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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