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天人交战“混世魔王出世,九重天阙又起硝烟!”辉亘四千一百廿一年夏,一层天界内的下仙罗凡经过多年隐秘的谋划,似乎是突然间发动了叛逆之战,打出的旗号千百年来未曾料想到——“九天不仁,人无可忍!”“等尊卑,诛暴仙!”——天帝震怒,很快便查出了罗凡的底细,此人生母却是个凡人胚子,前任一层天天帝因缘际会下,偶见少女貌美,惹人心动,便有了一夜露水的交际。这并非稀罕,但凡遭遇此劫的女人会因此何等沦落,也从不是仙人们上心的事。但那冤孽女人最终诞下了罗凡这个煞星转世。生母悲惨而短暂的一生便孕育了罗凡熊熊燃烧的仇恨,他备尝艰辛,辛苦修仙,在他还没有能力隐瞒自己出身的最初百十年,他与其他修仙的凡人一道,历经歧视与凌虐,这些不足以杀死他的磨难,恰恰磨砺出了他的强大。
起初,仙人们并没有把罗凡之乱当作一回事,可罗凡纠集的那群血肉凡胎一路拔营安寨,军容齐整,势如破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壮大起来。在攻下一层天三成所属之郡后,庄王元帅亲自率兵作战。宛若对天威的犀利嘲讽,庄王元帅的出兵,不仅未能剿灭罗凡,罗凡鲸吞银汉的进程反而加速,他们以天人交壤处为起点,一路自下包围,天军的供给线几乎全断,一层天安逸得太久,心中轻敌,措手不及中整个一层天便风雨飘摇起来。
女贞元帅殡天已有百余年。一层天历经沙场厮杀的将领几乎皆已换血。一层天的赫赫军威曾远震四方,谁也没有料到,盛世太平,正当最合安老之时,兵戈已然犯境。仙人们似乎历来忽视一个明显的事实——那些自凡人修真成功的仙人们更拥有精妙的技能,与更多谋善断的头脑。罗凡之乱中,涌现出一大批法术高超,技能突出的凡间修成的仙人,他们屈沉天界已久,一直韬光养晦,一旦蛟龙入海,便个个大放光芒。罗凡赏罚分明,与全军上下共进同退,待人至诚,更使得叛军士气高涨。星师们夜夜望着破军星华光罩月,徘徊长叹。
“但叫你们仙子看看这一箭,尽射多少千古不平之事,尊卑上下宁有种乎?你们究竟有没有冤屈我等!哈哈哈哈哈!”——这是罗凡与庄王第一次正面交手之时,罗凡一箭射入庄王脚边云壤,朗声大笑着说出的话。这话和天兵天将们当时惊恐的模样,已经传遍九天了。
“真是荒谬啊!”一层天的天帝老儿怒击帝椅,厉声骂着庭上天官们,“罗凡的神力,怕早已不止大仙级别了,你们却还只给他个下仙的名分!”
武将们大多出征平叛在外,剩下的文官呼啦啦跪下一大片,以额覆手背:“陛下,凡夫俗子大多卑贱狡诈,历来都不配给予过高的待遇啊。”
但无论仙人们如何狡辩掩饰,一层天还是沦陷在罗凡发动的战争中,一层天输得很惨。罗凡几度要攻陷天宫,亲身去坐那威仪华美的帝椅了。一层天之上,仙人们不愿承认,凡人有能力逆天而行,谁也不愿出兵相帮,就这样,在九天的眼睁睁中,罗凡乘胜追击,把战火延续到了二层天与三层天。
罗凡麾下,并非只有凡人出生的仙人,出于各种理由和信仰,各种血统纯正的仙人们也纷纷加入。罗凡之乱的第二天,铁痴大仙便骑着他那看似落魄的毛驴,笑呵呵地投入凡军。罗凡身着红袍银甲亲自相迎,他此刻五官还是那般寻常,但气质已经丰神俊朗,绝非当日罢也罢山邂逅之时的情状。铁痴大仙喝着腰间葫芦里的琼瑶,遥遥道:“怎么样,罗大王?我不曾诳语,我和你们必是有缘之人吧?”
罗凡的身后,王妃宋堇团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她的穿戴分毫不减华贵,但像被金笼子锁住的青鸟,再无昔日的张扬欢乐。
“醉醺醺的猫!”女贞府内,醉猫自殷长哭生前的睡床上支起头,一双猫眼中倒映着止戈推门而入,怒气冲冲地去拽醉猫身下的抱枕,“你不准睡元帅床上。”
黑猫身手矫捷,早一步腾跃挪移到了床中央的被褥上。止戈手持团扇扑它,它尾巴一甩,又去床尾窝着了。它姿态慵懒,但止戈的人手永碰不到它——除非它想。
止戈绝美的颜色尽是指摘之意:“我每日问你,你全不回答,说话啊!”
醉猫:“喵。”
止戈生气道:“说人话。”
醉猫一脸茫然状地望着她。
止戈怒极反静,徐徐道:“罗凡和宋堇团昔年上府,你避而不见,不闻不问。琅邪星师赶回来诛杀罗凡,被罗凡使诈躲过,你定能看透,却为何不助星师一臂之力?后来我想阻止罗凡对宋堇团……为何你要阻止我?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善良的止戈满眼都是自责之色,悲伤委地,如玉的面颊上落下两行清泪,无限悔痛道:“宋国相家是三朝重臣,现在罗凡之乱,他们更是全力平乱,已经折辱不少门生了。可怜宋丞相爱女错负贼人,顶住多大的压力,在军阵前屡次说,只要宋堇团与罗凡划清界限回家,便许她依旧掌上明珠的原本生活。宋堇团也悔恨交加,次次哭得死去活来。可罗凡硬是扣住不放人。”
“我不敢想宋堇团在开战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罗凡这个无耻小人,用卑鄙手段赚到她,利用她来钳制宋家上下,但若能真心呵护、爱惜,也就罢了。可是醉醺醺的猫啊,你知不知道,凡间有个修仙的苗疆女子,妖冶擅蛊,已经入了罗凡营内。是我对不住她。”
止戈杏目盈盈,流转着质问醉猫:“大好美眷,就这般错付流年了。你应当心亏。”
醉猫回望止戈,瞳孔里千言万绪,幽深无底。止戈道:“我是化成人,不是点化成猫,听不懂。说话!”
于是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鸡飞狗跳。“喵喵”的猫叫声,和黄莺出谷般的女声此起彼落,鸡同鸭讲。琅邪朗正是此时入门的,俊美的星师薄唇微抿,道:“待我来。”
琅邪朗的眉心烛“刷刷”两下飞落入止戈与醉猫的心房,止戈觉得心尖一热,格外耳聪目明,便疲惫地伏在床榻旁,感激地看着琅邪朗道:“多谢你的读心术。要知道,对牛弹琴也是很累的。”
琅邪朗回:“我每日听你同样的话问这厮猫三四遍,也是忍无可忍了。”
蓦然间,一声低沉迟缓的男声发出绵长的太息。这声音好生耳生,分明初次闻,却似是故人归。止戈和琅邪朗都被这男声吸引,目光顺着声音投过去,却见到姿态翛然的醉猫。读心术一用,醉猫的心声便能被两人听见了。
“原来,这就是你的声音。”止戈道。
“喵。”醉猫开口叫了声,同时,止戈和琅邪朗还听见那男声哼了一声“嗯”。
“那你现在说,为何当日放纵罗凡害了宋堇团?”
“这可真是笑话,”猫脸后发出清晰的男声也很诡异,“情投意合,本是天理,我不让你去阻止,再自然不过。”
“你定能料到罗凡日后是混世魔王,你推宋堇团如火坑,还说不是害人!”
醉猫振振有词:“九天自盘古开混沌之日起就自命不凡,苛待凡人,仙人不仁不公,以万物为刍狗,罗凡之乱,本就是水到渠成的天命爆发,我怎能让你们杀了他?止戈,你并非仙人,为何还没想通透?再说照我私下看来,宋堇团和罗凡实在般配,现在宋堇团看不清楚,但让她和罗凡在一起,她才会欢喜。”
——宋堇团和罗凡宿女贞府的第一夜,他们正在聊天,罗凡却突然神色一凛,赫然转头望白竹处望过去。宋堇团疑惑地问:“你怎么了?”罗凡对宋堇团道:“方才我听见了猫叫。”——
言犹在耳,却此一时,彼一时了。醉猫如今正问止戈:“九天内,修真而来的凡仙处处受仙人冷待,你怎么看?”
止戈毫不迟疑地说:“凡间的皇帝是他们的九五之尊,但也不过是天子罢了。皇帝尚且只配当天人之子,凡人自然应该比仙人地位低下,有何不妥?”
醉猫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又问一旁的琅邪朗:“星师意下如何?”
琅邪朗斟酌用词道:“上下尊卑自古有别。正如器物所化之仙不能拥有神宠,又如神兽会被仙人驯服使唤。”
琅邪朗和止戈的美貌在九天中也是顶尖的,他们站在一起正如无限赏心悦目的一幅画,但醉猫却看得连连摇头。
琅邪朗对止戈道:“你忘了醉猫的来历么?他本就是反叛不羁的天性,会执不同看法是最自然的。我先走了。”
止戈问:“星师要去哪里?”
琅邪朗边转身边道:“继续看星盘。”
止戈目送琅邪朗挺拔的背影离去,对醉猫字字清晰道:“我一直不懂你的想法,现下知道了。无论你怎么想,你也应该挺身而出了,是什么仙人,就理应负担等量的责任。之前无战事,你可以大隐于市,但现在生灵涂炭,你应该回你的一层天去,你去请一层天的天帝救命。不然纵我们逍遥出世,天界国破家亡几时安。”
止戈抬头,早已收去了泪水,稳好的情绪。她的双目蕴藏着与她柔美外形不同的坚定,炙热的决绝几乎要灼伤醉猫。
“只因你,是一层天天帝之子。殿下。”
醉猫抬头,琅邪朗已经收去了读心术,但这猫灵气异常,挺起了胸膛。
深夜,女贞府内的观星台里,有红袖添香。傅安葵将一件做功极考究的玄色锦袍温柔披到琅邪朗的肩上,柔声道:“自罗凡之乱后,您全部时间都在查看星盘,宿夜劬劳。你们星师不比我们,素来忽视体健,会受寒生病,因此要多注意身体。”
琅邪朗皱着眉头,把傅安葵放在肩上的手挪开:“夜深人静,你不要来这里看我。”
傅安葵笑不露齿,仪态万方:“我并不觉得劳累繁琐。”
“你误会了。”琅邪朗平静的声音很是残忍,“我是不愿碧儿看见伤心。”
傅安葵顿时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她最伤心的便是琅邪朗说“你误会了。”
门外突然有仙侍慌张的声音:“星师夫人,出事了——星师。”
琅邪朗道:“拣要紧的,淡定地说。”
“遵。”仙侍朝星师夫妇行了齐额礼,“最新的战事传来,叛军又斩杀天庭一枚大将,作孽的叛军将领骑着白虎,法器是一柄长剑,正是韩修。安莲姑娘闻言激动,闹着要出府。”
仙侍话语未落,傅安莲便疾步赶了出去。琅邪朗正要随着她去查看情况,突然仰头望天,定下心来观察一番,口中喃喃道:“百官朝贡,紫微星遇破军,辰戌丑未出了四墓宫……”(注1)面有喜色,转眼便从另一方向赶去了。
*注1——星象上,紫微星往往主帝王,百官朝贡,指的是许多主朝臣子弟的星簇拥在紫微星周边。破军往往是杀伐冲锋的星,在这里主罗凡。古诀云:“紫微星遇破军辰戌丑未四墓宫,为臣不恭,为子不孝。”这里说出了四墓宫,指的是醉猫要回到父王身边了。
傅安葵堪堪见到了妹妹最后一面。她口中低呼“妹妹”,但傅安莲身为真人,她想出府,无人能拦下。傅安莲双目几乎要发红,一派狂乱的伤心:“是我一时情难自已,放了韩修,果然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了。如今我爱了一世的男仙居然大逆不道,真是冤孽。”
傅安莲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杀了韩修。我要杀了韩修。”
“碧儿。”琅邪朗冲到蔷薇棺前,神色匆忙地嘱咐,“你也看见星盘了吧?说来话长,总之是我们府上的醉猫要回一层天了,此事不容有闪失,我陪它一起去一层天。”
碧儿惊愕道:“我正百思不得其解星盘异象的含义呢,原来说的是醉猫吗?醉醺醺的猫我只隐约记得是女贞元帅的神宠,元帅去缈山找羽药子之时,依稀有数面之缘。但听你的意思……它到底什么来头?”
琅邪朗吻住她的唇,一吻毕,道:“来不及解释清楚了,我先下就去找醉猫才来得及,不然我也追不上它。我知你的星宿平稳吉祥,我离去的时候,家人一定会将你照顾得极好,我会早日归来。我爱你。”
碧晶点头,琅邪朗便不见了。
这小女人此时太露出担忧眷恋之色,只自我安慰道:“幸好一层天仙人倒戈者虽众,但星师并无一位叛天。饶是罗凡神通广大,他没有星师看懂星盘,想必不会去派人截下醉醺醺的猫。何况,就算有人能看懂星盘,但是醉猫的身份是个秘密,也不知情由,他们不会被拦截。万幸啊。”
一念起,碧晶虚弱唤道:“小碧。”
一条小巧的碧青色小蛇从碧晶的小腿蜿蜒爬下来。原来碧晶的神兽是一条葡萄树蛇。此蛇剧毒,速度很快,难以躲避,正适合保护失去自保能力的主人。
“小碧,去弄纸墨来。”
葡萄树蛇飞快的消逝,又卷着纸笔放入碧晶怀里。它体贴地用细长的尾巴卷起笔蘸饱墨汁,待墨迹淡了,又用尾巴卷过去蘸墨。碧晶支撑着写起字来:“阿朗离家匆忙,我要……模仿他的笔记修书给老夫人,道清楚原由……”
一封信写下来,她实在疲惫的厉害。不过她思忖了片刻,劬劬续笔:“还要给阿朗的夫人写上几句话……不能毫不……顾惜……”
女人,总是多情善感的。
一层天的天都内,罗凡的大军已经威风凛凛地围住了天城。大军庞大齐整,很像王者之师。最顽强的拉锯战在这里打响着,各种尚武的仙人,领着各种神兽,在两营间不断穿梭反转。各方的有学之士都在尽全力不断加固着彼此的结界。
罗凡军的势头更强,但军容庞大,结界便容易被削弱。韩修和铁痴等仙,正在四处逡巡,不敢掉以轻心。
唯独有一仙例外。那就是身为王妃的宋堇团。她毫无生气地枯坐在自己的营内,眸子里死气沉沉,对一切都漫不经心。
罗凡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娘子。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你,我们都要去罢也罢山,你是那样的张扬、青春,是九天中最快乐有活力的健康女仙。”
宋堇团像块坚冰一般,不为所动。
罗凡道:“我知你怪我,可你身在名门,哪知我们凡人的苦。只因狗天帝一时的色心,我的母亲便要遭受飞来横祸,我自幼被取名叫凡,便是母亲不想让我修真,安心于人间,可我不甘心。我们凡人的修真过程无数艰苦,便是成仙了,也动辄要被巧立名目各种欺诈,修筑天界的浩大工程,几乎都是强征我们,苦役期间,连方便的地方都故意设计成……我每次小解,脏秽的尿液都会溅到手上,然后不准净手,要用那双手马上去取食吃下。”
宋堇团还是充耳不闻般的木讷,唯独眼角流下泪水。
罗凡又沉重地说:“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将士,多少身怀绝技,却几乎都只有下仙的地位,我们没有尊严和公正。连铁痴大仙等仙人都仗义相助了,你更要懂我。我之前骗你、瞒你,多半是因为,大丈夫所谋者大。但也确实因为我爱你,不愿失去你。”
见宋堇团还是如泥雕木塑一般浑然不动,罗凡最终放开了她,转身离去了。他日理万机,没有时间也不会让自己在妻子身上耐心。
罗凡走了不久,一名妖冶暴露的女人便闯了进来,正是罗凡新宠的小妾,一个很会巫蛊邪术的苗疆女人。
=====================07、天人交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