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天外有天宋堇团木讷地看了一眼来人,又木然将眼光转过去放空,像一樽锦衣玉食的木头娃娃。那位不速之客倒甚是反客为主,径直走到了方才罗凡坐过的地方,坐了下去,将脸庞逼近宋堇团,咄咄逼人道:“我听见国院的孩子们在读诗,有一句妾身听不明白,来请教宋大小姐。”
宋堇团明明贵为王妃,被冒犯成“宋大小姐”也毫无愠色,只轻声叹息道:“是啊,他都已经自立为国了。”
苗疆女子歪着嘴角说道:“那句诗是‘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在下界也常听汉人们这么念,但我觉得,即便是古人的诗,也未必全对,感情缘分里怎么能以来早来迟而论。你认为呢?”
宋堇团不搭理她,她只将手掌轻轻抚在小腹处。
苗疆女人挑高一边眉毛:“我只信‘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
面对情敌的咄咄逼人,宋堇团不卑不亢地突然开口:“你这凡胎倒真有自知之明,凡人皮肤、聪慧、容貌都远逊仙子,何况寿命短暂,自然就像这林苑里的红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未曾想到宋堇团鼓唇反击,前来找茬示威的女人顿时反应不太过来:“你放什么厥词!”
宋堇团扭头看着她,掷地有声:“你生性愚钝,腹无点墨,连《诗经》都听不懂。今日本仙就再教你一句古人训,那便是‘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古月禾禾,你为在罗凡面前邀宠,长夜投怀送抱,将自己送到他帐内,饶是如此,也三番四次被打发出来。而本仙纵然现在多么不受宠,也是罗凡的从军夫人,你真是蠢笨如猪。”
被宋堇团一番抢白,古月禾禾气得七窍生烟,刚想开口,道:“你……”宋堇团立刻打断她:“本仙是权倾天下的宋国相的千金,也是寿与天齐的仙女,你不在时,罗凡不会允许自己失去本仙。你在了,罗凡也无法没有本仙。几度春秋后你变成个老态龙钟的丑八怪,本仙的青丝里也不会有一丁点白发,这才是罗凡要的女子。如若你爱他,哪怕你只爱自己,你也不要来招惹我。如果本仙是你,倒要日夜祷告。古人云‘心慈则貌美’,你本就不算美人,还不快去修身养性。”
宋堇团平时与世无争,但一旦反击,句句话皆戳中古月禾禾最痛之处。且宋堇团自幼在高贵的门第中被教养熏陶,又是天人,两女交锋,宋堇团不怒自威,气势逼人。古月禾禾再坐不住了,她霍然起身,指着宋堇团,开口半日,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大王最恨天人歧视凡人,我们且等着看来日谁笑到最后吧!”
“呼——”甫一说完,青鸟阿乌鼓翅飞入,鸣叫着冲向古月禾禾,古月禾禾被啄得左躲右闪,惊声尖叫,一番狼狈后,遂悻悻而去。
宋堇团身后的仙侍趾高气昂地瞧着古月禾禾离开,喜滋滋地对宋堇团说:“王妃刚才好生得力,将古月禾禾的嚣张气焰全数打压下去了,这才是胜利者的姿态。”
宋堇团让阿乌停在指上,又是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方才争锋相对的贵族仙女再一次从她身上消失了,她低声道:“最易忘却古人诗,你以为,我赢了吗?你看现在的一层天,哪里有什么胜利。人也好,仙也罢,我们不过都是输家。”
后来古月禾禾朝罗凡添油加醋地哭诉,枕边风吹过,罗凡唯一往心上去的不过是:“王妃口口声声只称自己为‘本仙’,只字不提本宫二字,她还是不肯承认大势所趋。”
从一层天暂时没被战火波及太甚的偏远地方,醉醺醺的猫从女贞府出,穿过罢也罢山,一路奔驰过前来避难的仙人们,取中天,朝青霄而去。它百年来懒洋洋的,行迹潇洒,除了分外有灵性,似乎并无特别之处。而此时,它的实力方得以展现出来,九天分别为中天、羡天、从天、更天、晬天、廓天、咸天、沈天、成天。若想从底层天而上,便要取霄。霄也有九重,分别为神霄、青霄、碧霄、丹霄、景霄、玉霄、振霄、紫霄、太霄。其中的驻守也各为不同的灵魂,寻常仙人别说过关,就连找到霄处也需数月,而醉猫毫无迟疑,一路精准,运身如飞不知疲惫,不过半月未到,已身入青霄。
盖因为它的真身是九重天的天帝之子,自然非同凡响。现下在一层天内还是如此而已,日后越往上行,越会如龙在海。
驻守青霄的守护灵是在世时建功立业,追求荣耀的魂魄。(注1)霄内云雾缭绕,硕大的魂魄隐隐绰绰,但已被凡军攻破,纵然是神灵,也畏畏缩缩。醉猫不耐,甩了甩尾巴,扭头长叫了一声,不太像猫,倒像一只虎。守护灵看清来者何人,慌忙纷纷施礼,突然间万象更新,斗转星移,柳暗花明般的豁然开朗,醉猫已身处二层天内。
*注1——九霄里驻守的魂魄性格借鉴自但丁的《神曲》,书中也把天分为九层,每层居住的魂魄不同。本小说西为东用了。
二层天也被罗凡的铁骑踏过,处处可见兵荒马乱的痕迹。天兵们集结而过,普通仙子也面色沉重。仙人与凡仙几乎不相往来,彼此自发分离,百业受创,和醉猫记忆中的鸟语花香相差甚远。
一朵凌霄花随风坠落,飘飘然乘风而下,迤逦飘落在醉猫前爪之上。猫眼里瞳成一线,看那橙色花朵,依稀间又是百年前,女将军意气风发,将军的斯文丈夫因它而陟恪,它最终赶上了军队,朝没有神宠的殷长哭屈膝俯首,从此它成为了她的神宠。
我不杀伯夷,伯夷因我而死。又是这样一个遍开凌霄花的秋日,殷长哭去世、去世……醉猫将身子一抖,那凌霄花和百年前的画面便一同离开了自己,它继续要向碧霄而去,战事危急,九天却各自按兵不动,它本应该马不停蹄。
仙人们看见一只孤零零却很灵动的猫立在道上,顷刻间它朝着一个方向奔走了,速度极快,不由啧啧称奇。
这次速度更快,不过十日,碧霄的光芒已在西方遥遥可见。醉猫觉得四肢百骸的灵力都在汇集、变强,活力在体内流窜,百年的清修都快把持不住,让人想除去色相,回归天人真身。可是它依旧淡定,它继续当它的醉醺醺的猫。
它踏在白色菡萏上前行,江流在它脚下流去。终于,只要再一跃,它便可腾身碧霄了,二层天有重兵在此云集,似乎有战役即将在此打响,它没有回顾逗留,也没人管它来去。醉醺醺的猫深呼吸一口,刚欲近霄,突然在半空中硬生生的改变了方向,朝一边落下,猫眼圆睁,极其激动地高声“喵喵”直唤,它不可置信地看着那边,然后腾身而出,速度比方才更迅,有个天兵好奇地想拦住它,它一爪子透过铠甲把那人伤得滚到一边,毫不迟疑地去追。
它在追一个被仙鹤叼着飞走女仙。那女仙年岁比唐瑶琪还小一点,并无什么特别,但是那背影身段是多么熟悉啊,纵然现在的她连一只仙鹤也搞不定,法术低微,不过下仙。纵然她现在手舞足蹈,又在空中害怕地用手蒙住眼睛,满身都是普通少女的气质,但醉猫绝不会认错——那女仙,居然像极殷长哭!
六道轮回,九天苍茫,它以为再也无法遇见殷长哭的转世了。它和止戈只期望,有一天,殷长哭的转世可以过了罢也罢山,去一趟女贞府凭吊。殷长哭的转世定能过罢也罢山,它从不怀疑这一点。原来她转生到了二重天,能再次遇到,怎可放过。
很快的,它便追上了那只急速飞翔的仙鹤。醉猫心想,故人好久不见。刚要发力,眼看就要重逢,尖锐的号角却在此时刺破了苍穹——两军,开战了!
它被一方结界拦下,重重撞在上面,发出的力量全部反噬,一瞬间头晕脑胀。它一时没看清身处何方阵内,也忘了全副武装的战场之上,军阵的结界很难突破,甚至都忘记了用上术法,不过一次次地用身躯去撞击那厚重的结界,又一次次被撞开,眼睁睁望着咫尺之外的人被带走,终于,那仙鹤,那酷似殷长哭的背影渐行渐远,再也不见。
在最后的时间,被仙鹤叼着裙带的那仙女终于放下了双手,可能是被下方的战争吸引,担忧地回首去看。向后吹拂的风撩动了她的秀发,那女仙露出一个侧脸,没有什么英气,也不是何等绝色,但眉目分明,鼻梁挺直,活脱脱就是那殷长哭的在世。
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再度刺激了醉猫,它激动地去攻击眼前那方的结界,雷霆之怒过后,结界上留下了一道冒着火花的痕迹,但徒劳无力地,她再一次从它身边离去了。再一次不知要去何方。
这种挫败和焦急化成熊熊怒火,在醉猫体内唐突。它压下横冲直撞的冲动,低低伏在地上,还是一只猫的形态。过了好半响,它还是弓起身子、竖起尾巴、浑身炸毛,左前爪在地上抓出深深痕迹,喘息着,低声咆哮着,火冒三丈。
两军交锋,双方将领掠阵鼓气的声音终于传入了它的猫耳。事已至此,既来之则安之罢了,醉猫缓缓转过视野和头,低调而灵巧地飞快穿过重重兵马,前去一探究竟——
这方阵营里,那个骑在吊睛白虎上叫阵的将军,醉猫见过。但见此将军甚是傲慢,只着轻甲,红袍银铠很是挺直,背上的剑鞘已空,手持一柄长剑,明明身貌寻常,却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睥睨神态,不是韩修又是谁。
二层天与韩修对阵的将领是个沉稳黝黑的盛年男仙,端正的上好铠甲穿得工工整整,蓝袍黑甲,也很威武。此时,他正指着韩修骂道:“前些年你还在深夜,去一层天的女贞府偷琅邪朗星师的笔记,被观星台的老弱女眷们绑了个结实,还要你辜负过女仙为你苦苦求情,才被连夜丢出罢也罢山。看样子,韩修小儿琵琶骨上被穿出的洞,已经好全了吧!”
此言一出,二层天全军哄然大笑,士气大振,战鼓擂得如倾盆大雨,气遏行云,而韩修背后的军队则发出愤怒的低呼。
韩修这个厚脸皮又见长,他毫无羞愧,用手中长剑懒洋洋地指着对方,尖酸刻薄道:“你们二层天也和一层天一样不济,开打也才半载,却节节败退。居然还不让我们从碧霄上三天?我实话告诉你,三层天眼看着也和你们一样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是让我们过去,最好惊动上面的仙家老头儿,说不定还能动武牵制我们,减轻你们的压力,少死几个你们的愚民!”
对方将军沉声道:“休得妖言惑众,我们天人的节操,岂是尔等乱臣贼子能知的!纵然我们与二层天共存亡,也绝不会轻易放你们一兵一卒去三层天祸害他方!”
“哟,果然还是仙家的德行,等级分得比家谱还严,奴性已经深入骨髓,无药可医。”韩修持剑冷笑道,“不过,你们认为,你们死守就可以阻挡我军入碧霄么?太可笑了。”
说话间他依然驱虎而动,人与白虎皆朝着对方直冲过去,恨不得要活活撕了对方。中年上将军策马迎敌,醉猫这下才看清,那将军白色的神宠不是白马,而是一匹独角兽。
独角兽上的汉子和当年以身捐国的祁宏疆多像啊。醉猫心想——今日我是怎么了,老是惆怅往事。
长枪对上长剑,碰撞得金断银裂,发出很响亮的声音。两人短兵相接,谁也没让对方占便宜,白虎的爪子被独角兽的犄角顶开,双方短暂错身,又回马厮杀。
双方大战几个回合,身后各自的军队摇旗呐喊,战鼓纷飞。韩修年轻力壮,那将军却老当益壮,逐渐韩修落了下风。二层天的军兵们自然喜上眉梢,而醉猫察觉到诡异的是,韩修军中也并无低落,好似他们早就料到了一切。
心存蹊跷后醉猫仔细观察,一双猫眼不离韩修,终于大吃一惊,发现了玄机——在韩修看似随意的动作中,他和白虎路过的地方,云层都会被压出一条浅浅的痕。起初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而越战越久后,那些痕迹渐渐露出了端倪——那哪里是无心所成的啊,那些难以察觉的痕迹慢慢组成一个巨大的圆,却是一个太极阴阳符号,韩修正在慢慢把将军往太极图中引去,眼看着韩修要站在东方的鱼眼(注2)之上,将军的独角兽即将踏入西方的鱼眼。醉猫不由腾起,一簇火焰从它身下急速穿在云面之下朝他们过去,这线火光出了结界又冒到了云面之上,惊人地在韩修与将军之间腾了起来。
*注2——鱼眼就是阴阳图中那两个点。
韩修很冷静地一剑将火焰劈灭了,但将军也得了警告,往地下定睛一看,发现了阴阳图的诡计,慌忙提起缰绳,避开了鱼眼。韩修抬眼,奸光毕露,喝道:“已经晚了!”手中的长剑像有自己的生命一般,飞了出去,在空中舞得滴水不漏,逼得将军和独角兽进退两难。
与此同时,韩修军中的人都一齐要来捉拿醉猫,醉猫立起结界,任他们在外面折腾不休,继续镇定地观看战况。
老将军携一把长枪,好身手,使得是遍体梨花,若舞纷纷。独角兽真是一匹骏兽,居然前蹄悬空,任主人和韩修厮杀,兀自岿然不动。听得二层天的军中得意道:“将军的神宠有极好的定力,行军时,可以维持高难度的动作一夜都无妨!”
韩修冷笑道,双手捏出极阴邪的手诀,陡然间,云面上的那太极符,居然无端端地,平地里转了一下!
这可真是大为惊奇了!仙人布阵,总是守株待兔的,敌人固然一旦入彀则遭百般算计,但奈何敌人若身不在其中,则无法发动。这种画下的符,还能平地动着去套人的,怎么不令人心胆俱寒?
将军大惊失色,但已然触发阵法。醉猫心惊道——看出来了,这不是什么仙人布阵,分明是下界的苗疆巫蛊啊!
耳中响起那日止戈的话语:“凡间有个修仙的苗疆女子,妖冶擅蛊,已经入了罗凡营内。”——看来,韩修背后,就是那名唤古月禾禾的女人了。
果不其然,一旦踏上鱼眼,各种毒蛇蜈蚣等剧毒的爬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密密麻麻覆盖在太极图的线条上。将军额上冷汗森森。
二层天的天兵们按耐不住,想出兵救出他们的将军,却被将军厉声喝下:“军令如山,谁也不许出结界一步!”
但一道清越的声音朗声响起:“我独身出!”
醉猫凝眸望去,见一位高挑纤细的白衣美男,也骑着一匹独角兽,手持银弓,暴雨梨花一般的将羽箭依次射出。
他每射一箭,便吟一句诗:“挽弓当挽强。”
这是和琅邪朗完全不同的俊美,琅邪朗英俊高大,而这位白衣银发的天人则浑身有一股中性的阴柔美,皮肤白皙,睫毛长翘,蓝眸温柔,但却英气逼人,这又比不事体能的星师要体魄强健。
“用剑当用长。”
接连两箭把地上爬着的蜈蚣毒蛇射穿了两个缺口,眼看着就要完事的太极符功亏一篑,气得韩修自白虎上站起身来骂道:“哪里来的混账!”
“射人先射马。”
一箭射开了身后毒虫,将军见机马上策独角兽匆匆回军,朝那白衣仙人说道:“可是三层天的艾斯护法?多谢了。”
艾斯用眼神对将军道不必客气,手中的弓箭却未曾松懈分毫:“擒贼先擒王。”
============08、天外有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