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琅邪叛天喜形于色的古月禾禾一党如愿而归,琅邪朗一直在尖叫,整个女贞府士气低沉,傅安葵与琅邪朗的母亲前后来到了观星阁。
灵犀以肘抵住这状若疯狂的星师,傅安葵见状便泪如雨下,她想到什么,率先往狼藉的蔷薇碧棺跑去。在傅安葵的手要碰触棺材中萎谢的蔷薇花之前,琅邪朗却突然清醒过来,虽然神态极悲,语气却冷冽理智:“傅安葵,你要做什么!”
傅安葵粉面带泪,缩回了手,抬眸盈盈对道:“我只是想让你冷静下来。”
他们对视良久,随后琅邪朗闭目,极力克制汹涌的情感,很难说琅邪朗与傅安葵谁的泪水更多一点。然后琅邪朗一字一顿痛心道:“我是星师,我明白,没有任何办法能让白骨生肉,魂死复生。”
灵犀逼视着他,道:“孤现在可以松开你么?”
琅邪朗冷冷看着灵犀,重重地点头。我望望琅邪朗和灵犀,又望望急中生智的傅安葵,虽然琅邪朗已经变心与碧晶相爱,可傅安葵对琅邪朗的了解之深丝毫不在碧晶之下啊。以琅邪朗这般冷傲的性子,他定然也曾与傅安葵倾心相爱过一场,否则怎会容傅安葵对自己如此熟悉至深。
琅邪朗一步步走向碧晶的残骸,他的母亲担心琅邪朗受到更大的刺激,担忧道:“朗儿,事已至此,你要保重。”
“放心吧,母亲,道理我都懂。”琅邪朗目光深沉,径直跪在棺材旁,亲昵地拂过碧晶残破的身躯,如今的碧晶形状可怖,可他一点也不以为意,轻声道,“只是情之为物,少不了一些眷恋痛苦罢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不曾赌天咒地大说永恒之辞,但越是这样,越发证明琅邪朗对亡者爱情的坚贞。我不由抬眼看着灵犀,灵犀也看着我。我在心中问他:若有一天,我也和碧晶一样了,你能否如琅邪朗待她一般地,来待我?
或许真是心有灵犀吧,灵犀点了点头。
琅邪朗在碧晶的尸首旁眷恋良久,他母亲不肯走,他夫人不肯走,灵犀和我也不走。许久,更多的泪水从琅邪朗双目中涌出来,他哽咽道:“人都已经不在了,和她的一切自有我记在心中,这些外物躯体,不用执着。”他的双手催动出黑色的火焰,一掌打在碧晶头颅的天灵盖之上,在众人的惊愕之中,碧晶的身体迅速地转黑、龟裂,最后化为尘埃。傅安葵扑过去想阻止他,却被琅邪朗一把甩在一旁,星师重灵智而身体羸弱,傅安葵踉跄几步并未摔倒于地。
他又掌风款款扫过,那些幽绿色的粉末便飞扬出观星阁彩绘的玻璃窗外了,再难寻觅。而至始至终,灵犀都若有所思地看着。碧晶最后只剩下一颗绿光流转的元丹在蔷薇花中闪闪发光,琅邪朗拾起它,一仰头就把这颗仙人修炼数百年的元丹吞进腹中。
我们全都惊呆了,琅邪朗方才、方才是把碧晶吃进去了么!琅邪朗看着很正常,但说不出的诡异,现在的正常反而比方才歇斯底里之时更像暴风雨前的平静,他犹要低声喃喃一句:“属于你的现在也属于我了,眷顾着我的如今也眷顾着你,我的骨血与你的骨血融为一体,我实现了我的诺言,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我扭头,近乎看不下去了。
灵犀却突然打破了沉默,似乎按捺着几分不耐烦,朝琅邪朗道:“琅邪星师,你有没有什么需要交代的话现在说?”
琅邪朗感觉整个人摇摇晃晃的,但分明又腰杆挺直,他意味深长道:“我有话对亲人说,殿下应该留给我们私下相会的空间罢。”
灵犀道:“孤不能离开。”
琅邪朗停一停,看着灵犀的眼睛道:“是啊,殿下当然不能离开。”
他们话中有话,可我们其他人云山雾罩,如同在晬天听文字禅(*注1)。好在琅邪朗很快话锋一转,朝他母亲道:“儿子少年之时便独自苦修占星之术,后跟随女贞元帅多征战在外,之后寻找碧晶,百年不曾归家,归家之后不多久,便与公子灵犀一道为平定罗凡之乱奔走。母亲喜欢的儿媳,我一心想休掉。母亲厌恶的女子,却是我毕生挚爱。现在碧晶惨死,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光,儿子也不会过得很好。我并不想生育儿女,所以没有后代。按照人间的伦常,我是极为不孝的。”
*注1——中国佛学中的一种禅宗,在文字上下功夫,我们熟知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和《金刚经》等语录文本都是文字禅。
老上仙握紧龙头拐杖,面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泄露出爱子的情绪,她道:“天人与凡人怎可相提并论,天人寿命绵长,从不与子女绑在一起,儿子在外追求自己的修行,要与何仙双修,要不要孕育后代,都是儿女自己的事情。朗儿,你是九天当世最杰出的星师,于家于天,都立下了汗马功劳,你不曾不孝。”
琅邪朗微微欣慰,却还是语调沉重,道:“母亲深明大义,自然明白儿孙自有儿孙福的道理。母亲,您虽年迈,但对九天的忠诚,永不输后辈半分。”
他的母亲闻言坚决而凛然道:“当然。”
琅邪朗看着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复转向了傅安葵,道:“我曾在晬天看见你妹妹,当时没有把她带回来,真的很抱歉。她扬言要去杀韩修,真是太冲动了,日后有机会,我会帮你照拂劝说她。”
傅安葵抹抹眼泪,强颜道:“我知道。”
琅邪朗几乎没有停顿:“这一纸休书,你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呢。”
傅安葵脸色苍白,迂回地回答了琅邪朗的问题:“你若在外,你的母亲总需要仙人照顾。何况到了现在,这一纸休书我接不接受,还重要么?”
琅邪朗虽一脸不满,却是在这个话题上与她纠缠了太久,心知没有结果,便不再执着,道:“日后我们不会再见了吧,你可有什么话还要对我说?”
我本以为傅安葵将长久地沉默,不想她却是脱口而出道:“夫君,你曾经给我三个承诺,你还记得么?”
“承诺?”琅邪朗道,“我记不清了。”
“呵,我想也是……可你当年答应我的时候,却是那样毫不犹豫。”傅安葵回忆道,“第一,我已经告诉你我骗了你,是你自己认为我不曾骗你。第二,日后你会发现我不一样的地方,无论你发现了什么,都要一直爱我。第三,不要负我。”
琅邪朗还沉浸在碧晶之死的悲哀里,愈发无暇搭理傅安葵的柔肠百转,没什么好答应她的。
傅安葵好像已经独自陷入那短暂遥远的美好过去中了,道:“你与我因为共同的爱好相识,你对我一见如故,明明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却说什么相见恨晚。那时候我真的很小,十几岁的人,什么都不懂,居然觉得在爱情中戏弄你,是一场很满足虚荣感的有趣的游戏。于是我对你连哄带骗,九句假,一句真,虚情假意地应酬你,看你自诩是个星师,却那般被我玩弄于股掌间,真是有意思。可你那样爱我,对我那样的好,在耳鬓厮磨,甜言蜜语的欺骗中,我也对你动了真心,等我反应过来我做了什么蠢事的时候,我已经玩大了,我不仅在身世、经历上胡说八道,连我的性格,都故意装成刁蛮娇气的,我爱上了最真实的你,你却并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仙人。”
原来,这就是傅安葵与琅邪朗的故事。
“当时的我,还有起码的清醒,我知道,谎言之上,怎么可能开出爱情之花呢?我不愿再骗你,我再也不曾对感情自欺欺人,我要与你分开,但我太怯懦了,我总愿意你的心底还恋着一点我的好,所以我说要分开,却不告诉你真正的原因。你是个痴情的人,那年岁,你待我,犹胜过你待碧晶。唉,我真是羡慕碧晶啊,若我在那个时候便死去了,才是一件幸事,我的生命,会是又甜美又幸福的,而不是后来,只是多寿多辱罢了。”
“我在想,爱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琅邪朗道,“它让你羡慕碧儿,可以在我爱着的时候死去。也让我羡慕小碧,可以为了保护碧儿和她同赴黄泉。”
“你一直在挽留我,你这样爱我,铁石心肠也要动容。我太爱你了,爱情冲昏了我的理智,我居然真的开始怀抱侥幸,想或许我可以相信你,对你坦白一切,亡羊补牢,未为晚矣。于是那一日,我终于对你说了我所有的孽,你还年少,正是对我情深似海的时候,你当然丝毫不在意,你以为你真的可以做到无所谓,这些欺骗和扮演,都不算事。我问你要了三个承诺,而你都给了,从此以后,我彻底沦陷了,我从你这里骗走的所有的誓言,我都坚信了。我们再不迟疑,马上成亲双修,我说过,我再也不曾犯同样的错误,我以真实的性情面对你,你这时才发现你完全无法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然后,你随着女贞元帅去了从天,然后你遇见了碧晶,她就像当年的我一样,你爱上了碧晶。原来爱恨皆有缘由,神仙只会爱自己爱的那一种仙人。”
琅邪朗听完之后淡淡说了一句:“要活得好,不能太执着。”
傅安葵露出一种“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要脸”的表情去看琅邪朗。她被他所辜负,只换来这样事不关己的说辞。
琅邪朗已经决意不再管女子的伤春感秋,他转头对着灵犀,压抑着嗓子道:“我和碧晶是九天最好的星师,我们曾经算过自己的命数,若没有变数,我们本可以白头偕老,活到六百多岁。对于我和碧晶这种担任过九天要官的星师,这是很长的寿命了。”
——“甜言蜜语。”
——“你若喜欢,我便天天说,说到五百年后我们双双安眠。”
——“我们活得好长啊。”
——“我是星师,我说我们能活到六百多岁,就能活到六百多岁。”
灵犀道:“后来有变数了?”
“是,变数就是殿下遇见了沈樱!”琅邪朗哑声质问着,“我劝阻过你多回,你非不肯破执念也不肯顺势,你非要和她在一起,现在星象一片混沌,星师们能再次精准地预言还不知又是多少年后。我料到了会坏事,却没有料到,首先遭殃的是我和碧儿。”
话题突然拉扯到我,我顿时有一种负罪的手足无措感。灵犀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口气还是从容的,却分明冷了几层,道:“琅邪星师,你多言了。”
“多言?有我劝殿下放沈樱走的次数多么?若不是带着她,我们的行程会改变,我们的遭遇会改变,公子灵犀,您是高高在上的成天皇子,可您不知道,您以为您能改变天意,其实您和我们一样,甚至和凡人一样,都逃不过势。”
琅邪朗还要说什么,一旁的傅安葵突然道:“不是他们的错。是我。”
她话音刚落,老夫人便重重提醒道:“安葵!”
这话反而让琅邪朗起了疑心,他眯起眼睛望着她:“什么?”
傅安葵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似的道:“碧晶曾求我把她安顿出女贞府,她说她大限将至,随便丢到哪里都好,但一定不要是女贞府,她还说她死不足惜,但会引起大祸——是我觉得这样不妥,没有答应她。”
她话音刚落,老夫人便道:“其实是——”
“所以,”傅安葵打断老夫人,抢白道,“所以这一切你本不会怪公子灵犀,你现在还没冷静下来,一念成佛,一念成魔,那些念头,打消了吧。”
“你还真是了解我啊。”琅邪朗道,“可是晚了,这件事本也不甘公子灵犀太多,是九天天人麻木不仁。罗凡放出话来杀碧晶,而我当时已经走到了咸天,这是足足七层天啊!这些权臣、皇族多知道我在为了九天联盟舍命奔走,他们也知道碧儿是我的什么,可他们却一路开关放敌杀来。”
“琅邪朗……”我越听越不对劲,慢慢从一头雾水有了一个很可怕的想法,情不自禁想对琅邪郎说话,但这时已经没我插嘴的余地了。
先是傅安葵悲怆道:“夫君!你真的不管夫人的死活了么!”
“夫人……是了,在我们新婚的时候,我也曾很爱你,当时喊你夫人。”琅邪朗难得有些触动,道,“那些甜言蜜语,你就当我在骗你吧。你之前不也是骗过我一次么?我们就当扯平了。我是真心希望你快点好。”
“若你真的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了。”傅安葵说这话的时候是来真的,“我会一世守在女贞府,照顾母亲,从此青灯古佛,你是福报是果报,我都守着清幽修行,不会再动凡心。”
傅安葵还不到中年,这话说出来,竟是断了一生的决心,什么青灯古佛,她怎么这么执着呢。她这样执着琅邪朗,又怎么守着清幽修行。真是听着就叫人唏嘘发愁。
“当年的事,是我的错。我不该冲动用事,非要把你留在身边。”琅邪朗低声道。
我想终于,在这个时刻,琅邪朗的眼里,是有傅安葵的。那些他负了她的责任,她因他受的煎熬,他们曾经的甜蜜深情,从琅邪朗已经淡忘的记忆中触发出来,这对于傅安葵,已经是莫大的安慰。按照我所认识的琅邪朗,若我真的认识琅邪朗,有了傅安葵和碧晶一生一死的两任爱人,琅邪朗此生,是不会再爱上其他女仙了。
灵犀一直很冷静,道:“琅邪朗,你应当知道,这只是罗凡的离间计,就和凡间的水浒大戏中,宋江为了赚得秦明,默许刘唐害得秦明家破人亡是一样的。”
“呵呵,九天不容碧儿,我何必容身于九天?天人不仁不义,我何必逆来顺受。”琅邪朗把最后一层话挑开,道,“殿下非要见沈樱的时候,我请为殿下占过一卦,殿下可还记得?”
灵犀脸色铁青,抿着唇不发一言。我心想糟糕,恐怕是一语成谶了。
“那是《易》中的话,‘负且乘,致寇至’。”琅邪朗道,“殿下不听苦劝,现在已经灵验了,从今夜起,九天星师琅邪朗已死,恩情已报,我定要与凡人一同诛天!”
灵犀一定是早已料到琅邪朗的叛天,不过是希望有转机而一直给他机会而已。因为灵犀几乎是同时朝琅邪朗袭来,他张开强大漂亮的半球形的结界,手中长剑瞬间出鞘,喝道:“你若加入凡军,凡军定然如虎添翼,我身为九天皇族,责任在身,不得不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琅邪朗本不是灵犀的对手,灵犀要他死,他如何能活。但我们预料之中的伤亡没有发生,碧色的蔷薇花像复苏的藤蔓一样包裹住了灵犀,琅邪朗趁机夺路而逃。他发足登上华仪,头也没回地离开了,灵犀挣开蔷薇,叹道:“碧晶姑娘果然好本事,她料到今日,死前还未琅邪朗打算好了最后一件事。”
==============================26、琅邪叛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