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女贞府内“唰——”我转身抬手,袖口无风而微微摆动,一根极细极难察觉的软蚕丝凌厉地划破空气,在院子中的梧桐树间织成了一根绷直的阻碍。
我微微一笑,左手跟上,甩出另一根软蚕丝吊住之前的,靠着这一点支撑,展身飞了上去。转眼之间,我便已经稳稳地斜靠在那根软蚕丝上了,用肉眼看,就好似我诡异地凌空而支头侧卧。
灵犀为我选择的法器自然是极好的。这软蚕丝轻便坚韧,还有近乎无穷的再生功能,平素缠在我的小臂上,温润细腻,边用边生,有一生二的妙处,应是天家的宝贝。因我在蚕丝之上以手支头,宽大的袖子便垂至手肘,我用左手轻轻抚摸着露出来的软蚕丝,心中想起灵犀温柔的气息和关切的话语,便觉得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
就好像不过昨日,他一袭考究紫袍,与我在女贞府那两尊独角兽石像之前依依惜别,他修长的手指穿过我的长发,低声道:“那软蚕丝你不要荒废了,勤学苦练,再见的时候,你起码要到上仙的水平。”
当时的我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伸手理了理他的披风,柔声道:“我等你回来接我。”
我的视野中梧桐树树叶弥漫,层层叠叠编织成清凉闲适的梦境,偶尔有几点空隙,穿越过九层天穹的阳光从中直泻而下,就像温暖的羽毛。而我的思绪却愈发缠绵柔和了,他深深的目光,停留在我手背的一吻,至今还在灼烤着我的魂魄。
忽而我身下的软蚕丝铮铮而动,显然是有人触碰了我事先埋下的界限,我从柔肠百转的思恋中回过神来,双眸一瞪,转身飞回云面,与此同时,双手极灵活地不停抽扯出无数蚕丝,待我站定,这些蚕丝已经凝聚成一股坚不可破的绳,从我背后捆住了那位不速之客。我感到蚕丝在我掌中不断地挣扎抵抗,便不停地灌入我自己的灵力以加强束缚的力道。蚕丝狠狠勒入肉中,想来也是十分难受的,可那被我抓住的人除了猛烈而徒劳的挣扎,依旧不肯发出任何的声音。
“哼。”我再施展已被我练习得娴熟无比的功夫,将那闯入者一把甩到面前,倒挂着悬在了粗大的梧桐树枝桠下。只见来者被我捆绑得结结实实,一张小脸都被勒得浮现痛苦之色,因为倒挂,所以她一头漂亮的黑发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
“啊,止戈姑娘!”我连忙松了手,急忙跑到树下,收干净了软蚕丝,帮着扶起止戈,道,“你怎么不吭声呢?”
她粉面飞红,捂着胸口缓了好一阵子气,不肯回答我问题,只神色不豫地说:“缈山的羽药子来了,要取那些碧色蔷薇。”
羽药子是我的故人,昔年我是羡天一名采药的小小下仙,就因乱采了羽药子高徒的灵芝而被报复性地扔到了缈山,在山间乱转了好些时日,受尽了羽药子的嘲讽和照顾。我闻言便匆匆赶去见这生性怪异的神医,同时不禁一阵得意——
止戈已经不是我的对手了!
我来到封印已久的观星阁外,果然见羽药子那个精神的老头儿率着两个徒孙等在那里,前世我是女贞元帅,在羽药子口中也不过是“小殷子”,如今这老者见我也不过随便点点头,只是那两个小辈朝我纷纷行礼。我眼尖,瞧见其中一位女仙正是使仙鹤叼着我走的那位,经历战火,她的气质也不复当年的明媚刁蛮,把头埋得低低的,浑身都是尴尬之色。
我道:“女仙可还记得我,我曾弄坏你一颗珍贵的灵芝,早就料到你师傅会来,使人已备好另一颗,等下在府门口,会有小仙托上来还你。”——至于我哪里能弄来这样一颗灵芝,当让还是多亏了灵犀。其实我并不怪这小仙女,若不是她,我和灵犀也就擦肩错过了,从心里,我感激她。
那女仙诺诺行礼,口中道:“小仙惶恐。”
虽然羽药子至始至终不发一言,但他性格素来古怪,我便也不以为意,撕去了观星台的封印,推开沉重的门扉,引领着他们步入那放着蔷薇碧棺的房间,那里已经一片狼藉。我注意到,羽药子虽然依旧腰杆挺直,但行动间却需要人搀扶,一身锐气竟已消了大半。转念一想,羽药子这种名扬九天的神仙,生活在罗凡占领的羡天中,一定是吃过苦头了。
羽药子沉默地掏出一个锦囊,口中碎碎嘀咕着混沌的呢喃,那些蔷薇的残骸便一股脑地被收走了。我睁大双眼,这才发现了羽药子的异常之处,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拳,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在羽药子已经绑好锦囊之后我才冲上去,握住这老者的手,失声道:“为什么?是谁!是谁拔掉了你的舌头!”
闻言他两个徒孙满脸悲愤,羽药子却示意他们不要多言,无奈地摇了摇头,做手势指了指自己的眉心。
我不禁红了眼眶,羽药子的意思居然是,舌头没了也无妨,他可以用读心术给仙人们看病。
我不肯放手,恨声道:“是不是罗凡?还是韩修?或者是其他凡军?羡天的凡军总元帅是魁芙,而缈山边陲一代又归上官可管理,是不是他们?他们若不是在你这里做了什么亏心事,又怎会拔掉你的舌头?你告诉我,我不会放过这等禽兽!”
说着我便要用出读心术,羽药子制止了我,什么也没说,反手倒是塞给我几粒药丸,便告辞而去了。
我摊开手心,只见那几颗药丸我认识,那时候我在缈山迷路,无头蝇一般转来转去,夜来风雨声,我抱着膝到羽药子占据的那棵大榕树下避雨,羽药子拿着一个药杵子,须发皆灰,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着捏着这几颗药,抬眼懒洋洋地看着我,口中道:“哟,小殷子,怕雨啦。”
我好奇地盯着这几颗黑黝黝的药丸,道:“羽药子神医,这是什么药啊。”
“立地成佛丸。”他头也不抬道。
“真是奇怪的名字……那是治什么的呢。”我问。
“什么也治不了。”羽药子道,“就是因为什么也改变不了了,所以这些药丸就是让人放下仇恨的,这是唯一能做的功德了。”
我觉得有热泪滚滚而下,模糊了羽药子渐行渐远的背脊。医者父母心,他不希望有人为了他而有仇恨。
后来我把这事给止戈姑娘说了说,止戈一把抓碎了那些药丸,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难道悲剧已经发生,就连怨恨也不恨么?那不是宽恕,那是懦弱!”
我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想起了琅邪朗的叛天。我想,若是人人都如罗凡和琅邪朗一般,有仇必报,天上人间的不公之事一定会少了许多。宽恕多出智者,追究多出伟人,一念成魔,一念成佛,还是要讲具体的情况和进退的分寸才是。
再然后,值得说一笔的事情是不断传来的战况,比如艾斯殉天,罗凡把艾斯的尸体高高挂在西域,原来这位无数仙女的梦中情人居然是个女儿身。九天哗然,她和军医米琪尔的爱情便更加令人唏嘘。艾斯死后,大家都认为从天即将重新沦陷,但艾斯死后,从天的天人们从上到下都让人非常佩服,他们苦苦支撑,打了好几场漂亮的智谋出色的胜仗,艾斯的好兄弟东方护法不负众望,打捞出了埋在海底的宝藏,解了从天的燃眉之急。公子灵犀在从天稍作停留,便突围而上,在琅邪朗的基础之上,一直把九天联盟的大业奠基到了沈天,沈天已是八层天,灵犀重返成天是指日可待。罗凡心急火燎,连夜离开从天去对付公子灵犀。据说琅邪朗劝说罗凡先攻克从天再走,说从天的再次沦陷是指日成功的事情。可罗凡没有听取琅邪朗的意见,并把琅邪朗带走了,他们一走,从天又暂时站稳了脚跟。
那一天,我听见艾斯的死讯,知道我又永远的失去了一位朋友。她的温柔优雅,她的英俊强大,九天罕有。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艾斯的时候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抱着醉猫,见到了俊美高挑的护法艾斯,她白衣玉立,站在一株绯色的樱花树下,果然如传言中的,是当之无愧的“三层天之璧”。
艾斯看见醉猫被我抱着,大为惊异,打量着我道:“这位姑娘是?”
我不想她居然还会说我们的语言,虽然有些生硬,却非常流畅,可能是见到这种名扬九天的俊杰太过惊愕,我不知为何,搂紧了醉猫,说:“我,我叫樱儿,这只猫是我的神宠。”
金发蓝眼的米琪尔从艾斯身后探出头来,亲昵地抓着艾斯的手,对我露出了一个热情友好的微笑。她真可爱。
——言犹在耳,往昔情谊,历历在目,我却没有来得及去送她最后一程。止戈姑娘见我这个样子,上前一把抱住我,我将头垂在止戈肩上,终于忍耐不了,放声大哭起来。
那夜,我与止戈一起,将祭奠亡灵的河灯放入滚滚银河之中,莲花状的河灯驮着闪烁的烛火渐行渐远,我想艾斯的魂魄一定会前往景霄达到永生,景霄住着为信仰而战亡的魂灵,位于更天与晬天之间,更天富庶自由,晬天清幽雅致,是个好地方。
止戈劝慰我道:“事已至此,节哀顺变。……仙子,忧能伤身。”她每次说话的时候总像对着一位元帅,每次她称呼我之前,总有可疑的停顿。
但那时,我已无心顾及,只忧心忡忡道:“米琪尔和艾斯非常恩爱,她和琅邪朗不一样,是个柔弱的女子,恐她不肯独活。我已经失去了一位好友,不想再失去一位。”
东域天海之畔,曾被公子灵犀踏足过。天海深百丈,从天的东方护法集结了一大帮奇人异事打捞沉睡在深渊的宝藏,有人在这里来往,看见蹲在石碑前的米琪尔,便问:“西方护法在迎战,米琪尔,你不打听么?”
“没什么好打听的,艾斯答应过我,等到樱花落了,她就会回来。”米琪尔用心翻译着石碑上的咒文,又看了看自己掌心中紫气莹莹的六芒星,道,“何况,她若有事,我还有办法。”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连东方护法本人都亲自去行礼迎接,是什么样的贵客呢。米琪尔想,难道是天帝亲临?
可来人却是个高大英俊的年轻贵族,一袭考究的紫袍,贵气逼人,腰悬长剑,米琪尔并不认识。唯独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却很眼熟。公子灵犀匆匆说着“免礼”,透过人群,一眼便看见了蹲在地上,金色的辫子垂在地上的米琪尔。
米琪尔怔怔地站起来,公子灵犀便一个箭步上前,口中说一声“得罪了”,便劈手握住米琪尔的手腕,用手罩住米琪尔掌心的六芒星,闭上眼睛念着咒语,米琪尔挣扎不脱,觉得自己的手心热得离谱,如同被种下千里姻缘一线牵的那一刻。
在米琪尔的惊呼声中,绑在她手上的,一条朝西方蔓延的红线现出了形。公子灵犀并起双指,意欲将这根红线斩断,可是米琪尔挣扎不休,口中道:“你要做什么,放开我,别动这根线!求求你!”
这就是米琪尔,遇见这种事,她不会和其他护法的恋人一般厉声喝“放肆,你是何人”等话,可越是这样柔柔弱弱的挣扎,越是让公子灵犀下不了手。
天海之畔的天人们面面相觑,东方护法忍不住向前,伸手想拉出米琪尔,口中道:“殿下,这位是艾斯的妻室,也是我弟媳啊~”
公子灵犀沉声道:“护法先别过来——米琪尔,米琪尔,孤是成天的灵犀。”
“是你?”米琪尔愣住了,恰在此时,那根安静的红线却陡然绷紧,发出刺眼的红光,预示着线的那端大事不妙。
灵犀心中一沉,知道罗凡已经破了自己留下的障眼法和缩地成寸术,艾斯虽然厉害,在罗凡手中却走不了几个回合。米琪尔立刻想用千里姻缘一线牵的方法去救艾斯,但她被灵犀抓住,动弹不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哭着哀求灵犀放开自己:“放手,放手,救救她,救救她,求你,求你……”
心中回忆起艾斯对自己最后的嘱托,灵犀一下子果断地斩断了那根红线,红线消失了,六芒星也不见了,米琪尔和艾斯身上,再无千里姻缘一线牵。
灵犀放开米琪尔,米琪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摇摇欲坠,东方护法上前扶住她:“弟媳……”,却被一把推开,米琪尔不管不顾地朝西方跑去,东方护法拉不住她,公子灵犀便上前来,强迫她冷静,米琪尔刚开始还挣扎,徒劳无功许久后,便开始厮打起公子灵犀,她对他拳打脚踢,口中极悲道:“谁叫你解开红线的!艾斯怎么样了!艾斯怎么样了!你是她的兄弟,为何不去救她?快去救她!”
公子灵无言以对。
“弟媳怎么样了?”帐篷内,东方护法和公子灵犀的议事告一段落,公子灵犀拿着米琪尔没翻译完的石碑继续翻译着咒语,东方护法便喊过一个女仙低低问起米琪尔的情况。
“还是老样子,独自在帐篷里,不吃不喝。”米琪尔住的帐篷便在对面,东方护法撩起门帘,可以看见对面那帐篷里,连一点灯光都没点。真是很让人担心。
随后,从西域开始,已经席卷过大半个从天,并且还将继续迅速地朝九天各个角落席卷的消息就到达了这片天海——“罗凡亲手杀死了西方护法!”
“啊!”东方护法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对面帐篷的门帘便被豁然掀开,米琪尔脸色苍白地立在那里,整个东海之畔陷入了莫大的悲痛之中,已经有人发出了压抑的哭声。
米琪尔没有哭,她对自己说:“我不信。艾斯答应过我,等到樱花落了,她就回来。”
信使喘着气继续说道:“罗凡……罗凡将西方护法悬尸示众,西方护法原来……原来是位假扮男仙的女仙!”
米琪尔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痛极而泣,几乎要昏死过去,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公子灵犀此时从屋内款步而出,对米琪尔道:“孤去救艾斯,但是去晚了,艾斯当时重伤,却对孤说,快去救米琪尔,快去救米琪尔,她有千里姻缘一线牵,我怕她做傻事,我死之后那个傻丫头一定会殉情,我不想让她死,求殿下救救内人。孤想带艾斯一起走,她说,我是护法,我不能背离我的士兵。我要留在这里,战斗到最后一刻。若你把我当兄弟,你就去照顾好米琪尔,你知道,我爱这个女仙,胜过我自己的生命。”
==========================28、女贞府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