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气氛今晨变得紧张与诡秘。从捕捉到的只言片语中,女同事们都在讨论总经理秘书今天穿的新皮草。
“是不是真的?”
“废话,那个谁给买的,能是假的吗?”
“什么时候买的?”
“上周去香港的时候呗!”
语气就像刚刚生吃了一整个柠檬。
此时的我端坐在电脑前,却怎么也没办法集中精力于被退回的设计图纸。自从几天前一个偶发事件之后,迟钝的我也有点儿稍稍开始在意总经理与年轻秘书的关系来。事情其实没什么复杂,那天我走向秘书青青的办公桌商讨一些工作上的细节,她正在检**上的什么内容,见我走到前面便停下跟我说话,这时办公桌上的固定电话响了,内线,是总经理召唤她进去。
青青朝我点点头,顺手将手机放在桌面上,起身走进办公室,就在背景灯即将灭掉的一瞬间,我看见了手机屏幕上的内容。
是一条短信息,因为内容太简短,我一下子便记住了内容,并且瞥见的发件人。
“青青,你睡了吗?”
发件人可想而知。
很小的细节,本来也已经谣言四起,只是真实的证据摆在眼前,总让人有点唏嘘。有人说看见她跟总经理一同出入公寓住宅楼,还有人看见她频繁的现身银行,疯狂地给农村的家中寄钱。
大抵是那种悲惨的故事,十里八村只出了这么一只金凤凰,全家人拼了命为了供她上大学,毕业之后她也拼了命地要回报家里。这个故事里也许有很多眼泪、很多挣扎和很多无奈。
但是却一点儿也没有激起我的同情。
我坚持着自己的人生信条,也许有时很主观,有时也很偏执,即便这样,也跌跌撞撞地在社会上有了一小块立足之地。不觉得亏欠谁,也没有让别人亏欠我,无拘无束地呼吸,问心无愧地活着,比起像藤蔓一样攀附在男人身上的女人,我对自己前所未有的满意。再也不想依靠任何人活着,这对于我不啻于一场生存大战,过程也许很悲苦,但是结局却使人安慰。
我为此牺牲掉了什么,自己非常清楚。因为既没有天赋,又没有经验,所以只能更加勤奋地努力,每天草木皆兵地应对一切,工作现阶段变成了我的全部。这种命悬一线的感觉,说起来还真是悲哀,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活下来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做到了。三十岁到来之前,这已经是能送给自己的最好的礼物九点十分,手机响。
“心屿,今天上午十点半,开发区的办公大楼十楼,有个重要会议要项目负责人参加,有问题吗?”
“没问题。”我微笑回答。
“顺便跟我吃午餐?”
“可以。”
“待会儿见。”
“再见。”
张琦在工作中的风格就是这样,简单明了,直奔主题。
在新星室内设计师大赛中获奖之后,公司开始把一些需要与政府部门合作的重要项目交到我手上,也因此跟在开发区委员会工作的张琦有了接触。与在生活中一样,他办事沉稳老练、灵活圆润、游刃有余,我的生活中几乎没有男人,优秀而年长的男人更是匮乏,他的思考方曾经一度让我觉得新奇,只是事实证明按照他的方式,难题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信赖感就是这样子一点一点建立起来。
客户从众口难调的富人转变为讳莫如深的**,在工作中我第一次感觉到力不从心。首次投标会,没有见过那么大阵仗。整个会议过程中,我一直紧咬牙关,紧握双拳,直到指甲陷到手心里面去。
“放松。”
会议间隙,张琦拍着我的肩膀说。
内心深处,我把他当成兄长看待,并且真心希望他能成为我的哥哥。
十点半的会议结束,我们在附近的茶餐厅吃简餐。
在一个领域工作久了,整个人会被打上烙印,这是我后来慢慢发现的。张琦坐在我的对面,白色衬衫、灰色西服、无框眼镜,在工作的环境中,遇到认识的人都会很谦和地笑,不论是上级领导,还是餐厅服务员,没有诚惶诚恐,也没有居高临下,他距离别人很近,但是也很远。他从不袒露心事,所以看起来是如此地无懈可击,他被社会这条洪流打磨的如此光滑和完美,真让人惊叹不已。
“难得看你这么清爽的样子。”张琦笑着对我说。
我有点儿难为情。“要是我从工地上回来,那才有的看呢。”
一大叠的白衬衫,纯棉布的裤子加上衣,灰色或者深蓝色,因为即使脏了也不太明显,两双黑色平底皮鞋,烂了就扔掉。进入工作状态时我一定这样穿着打扮。头发是长的,松松绑在脑后。没有胭脂,没有首饰,却一定要有手表。随身一个硬质的大包,包上连拉链也没有,因为找东西更方便。贵重物品一律随身携带,所以也不用担心丢失。
这个女人跟粉红色、蝴蝶结、蕾丝、雪纺完全搭不上界。
“LJ来找过我。”张琦说,眼睛没有看我。
“嗯。”我没有反应,低头喝茶。
“他来问我一些在开发区成立公司的手续和优惠政策。”张琦的话语里没有任何感*彩。
我抬眼望着他。
“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他总结。
“我知道了。”我仍然不置可否。
这种只说事实而不加任何评论分析的谈话方式深得我意,尤其是在与LJ有关的时刻。
“紫苏跟玉儿怎么样,我好几天没看见她们。”我转移话题。
张琦笑着,他很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玉儿说的第一个完整清晰的词竟然不是‘妈妈’而是‘爸爸’,紫苏看起来好像很受打击。”
被上天眷顾的一家人。
“还有,心屿。那孩子……”张琦开口。
“谁?”我茫然。
“我听紫苏说起的,从日本来的那孩子,叫什么?夏海——对——藤木夏海。”
我低下头搅动盘子里已经冷掉的食物。
“看来今天我提起的都是你不愿提起的人哪!”张琦自嘲。我只笑笑。
“过段时间,等这个项目的一切尘埃落定,我想休息几天。”终于我说。
“唔——我明白,我会尽量帮助你把事情顺利完成的。”
我点点头表示感谢。
“心屿,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要跟我商量,明白吗?即使不告诉紫苏。”
在空无一人的开发区街道上驱车前行。
还记得第一次见张琦的情景。
大学二年级,那天阳光有点儿明媚得不像话,紫苏和张琦并排站在图书馆门口等我,远远看去,感觉“幸福”这个词就是为他们而存在的。
紫苏有些羞涩地介绍,我笑着上下打量这个比实际年龄看上去略显成熟的不速之客。
“你是摩羯座吧!”
这是我对张琦说过的第一句话。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句话无缘无故冒出来。
回忆起那个研究星座的青涩年代,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藤木夏海。
刚刚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头明显地震颤了一下。这个从梦境里款款走来的男孩明明是真实的,此时在我的印象中还是如此地没有质感。榕树下唱片店邂逅以来,虽然彼此留下联络方式,两周过去了,我还是没有任何对方的消息。
曾经作为一家人在一起生活过一年,我比夏海年长,他曾经称呼我姐姐。只是事到如今,让我用姐姐的身份嘘寒问暖,仿佛中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住在日本哪里?上班还是上学?有没有交女朋友?这些年都在做什么?为什么一直没有联系?——啊!总觉得不合时宜。这种问题,肯定也会让对方大惊失色吧!这个,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我迅速粉碎了这种没心没肺的想象。
究竟用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天外来客,实在让人头疼不已。还有让我最为介意的,是夏海的眼神。他——有很多话想说。
没什么理由,只是单纯地这样感觉。他让我想起他的父亲。
很小的时候,我在市里的青少年宫学习画画。因为母亲有工作,傍晚时分,在大门口迎接我的总是藤木澈。
他站在人群中的样子一直显得窘迫和不协调,尽管改了中国名字,有了中国身份,在这里工作,在这里生活。
他对这个国家始终没有亲切感。
一起回家,藤木澈从不牵我的手,只会帮我提着画夹和颜料。我们一言不发地站在公车站等公车。夕阳西下,我的心情十分低落,因为每位父亲都牵着孩子的手。小孩子不喜欢与众不同,不喜欢被视为异类。从那时起,我便明白自己永远得不到这个人的爱,我们之间渐渐拉开了一道鸿沟。
只是,不得不承认,淡忘这个功能是上帝在造人时设置的为数不多的几道有用的程序。
并且,回忆的颜色渐渐褪去的同时,瑕疵竟也渐渐淡去,时间给过去的一切涂上了美好的颜色。
公车上,我倚着窗子睡着了。公车颠簸,我的头便会时不时撞到玻璃窗上。藤木澈伸出手扶住我的头,挡在我与玻璃窗之间。
我困得实在支持不住,就枕在他的手掌上昏沉睡去。
曾经的种种伤痛已经模糊不清,我唯一记得的,只有这件事。
我把汽车加到五档,加速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