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夏海时,夏天已经结束。一整夜的雨,宣告秋天正式来临。苦求之下,我终于获得来之不易的假期,一早起来准备,驱车前往夏海暂住的唱片店。
没有事先通知,因为实在不知道在电话里要怎么说清楚整件事。比第一次见面更加紧张的我,那么好的天气也没有帮上任何忙来抚平情绪。
不是公共假日,把车停在安静的居民楼中,徒步行至唱片店,远远便听到零星片段的吉他弹奏的乐声,让人诧异的是,今天这里却格外热闹,我趋近向前,墨绿的硕大太阳伞下,木质长桌周围坐满了十*岁的男孩子,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吉他。看见我之后,全部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演奏,朝我行注目礼。
我向他们一个个望过去,没有夏海,一时之间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说明来意。
“那个……藤木……在楼上。”说话的是个留着帅气发型年纪稍大些的人,他指着唱片店二楼的窗子,谨慎地说。
我点点头表示感谢,赶紧抽身离开,并且暗自松一口气。
一级级踏上木质楼梯,夏海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他平躺在榻榻米上,头部下方枕着至少三本书,白色棉质长袖T恤,袖口松松地卷到肘部,洗的有些发白的牛仔裤,光着脚。
书本挡住了他的脸,我不出声地站着,不知过多久他才会发现我,我看了看周围,想找个能当门敲上一敲的东西,结果令人大失所望,还真是绝妙的完全敞开式设计。想开口叫他的名字,难题又来了:是叫“藤木”?“还是”夏海”?“藤木”显得太生疏,“夏海”又显得太亲密……等等……到底是用中文?还是日文?
干脆走掉算了!我绝望地想。真没用啊!骑虎难下之际,夏海发现了一脸茫然在门口挣扎的我。
得救了。
他把书从脸上移开,像是不相信似的愣了几秒钟,然后一骨碌从榻榻米上起身站起,个子太高加上用力太猛,夏海的头猛地撞到了顶楼倾斜的天花板上。
他痛得蹲下身子,把头埋在臂弯里。我大踏步走到他身边,胡乱在他头上乱揉一通。
“没事吧!没事吧!”我一叠声地问。
顺势坐在榻榻米上,夏海慢慢把脸转过来对着我,像小朋友那样,大部分脸都埋在手臂里,只露出眼睛,偷偷从缝隙里地看着我,眼神盈满笑意。
我责备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在夏海身旁坐下,别过头,笑着。
坚冰已破,我想,阳光真明媚。
“去见爸爸吧。夏海。”我轻声说,像是怕吵醒什么刚刚苏醒的脆弱的生灵一般。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成年之后,我不记得曾几何时有这样担心过。
深山中的寺庙,原址由唐代一位日本高僧所建,因战火焚毁后,由日本民间出资,在原址基础上建造而成。庭院里遍布樱花树,错过赏花季,香火并不旺盛,目之所及空无一人,给人寂寥之感。时间已近黄昏,晚霞将一切染上怀旧的色彩,殿宇屋檐上的铜铃随风飘来空灵悠远的声音。我在正殿前空旷的平台上来回踱着步子,初秋的寒意从脚底一直向上升,直至指尖。
夏海已经在祭拜堂里父亲的骨灰前跪了近五个小时。
藤木澈在日本出生并且度过童年,想让他落叶归根的心情,从他过世之后一直没有变过,因此才一直将他寄放在寺庙中。只是,我完全忽略了夏海的内心世界。十八年前,父亲对他来说,一定是个高大的存在,时至今日,记忆中关于那个人的一切,都被无情地封存在那样一个狭小简陋的盒子中,他会作何感想?
我曾经历过的一切,却不想让这个男孩子再经历。
可是,除了在原地守护,我不知还能做些什么。痛苦与孤独形影不离,不能分担,无法消解,带着涨潮时海浪般汹涌的势头席卷而来;这时即使最亲密的伙伴,大概也只好袖手旁观。
我跪在佛前,佛祖发出月光般静谧的微笑,左侧迦叶的脸庞依然俊俏年轻,右侧阿难的脸却充满沧桑。
从小时候起,我就很容易被什么东西吓到。
那一年,母亲带我去乡下表亲家,夜里,她与姐妹们在被子里喁喁细语,侧耳倾听,全是些平日里的灵异事件。
过于纤细的神经,偏偏愿意去捕捉那些彼岸发生的事。
回到家中,夜里一闭上眼,那些恐怖的景象便浮现眼前。整整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之后,母亲只得带我去了医院。
医生诧异地看着我说:“这么小的孩子,只有睡不醒,怎么会睡不着?”
安眠药也没有起作用。
邻居阿婆介绍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说会捉鬼。那老头只是笑呵呵地看着我,然后把我放在他的膝头上,在耳边教了数句经文,并告诉我害怕的时候就在心中一直默念。
当晚,我躺在黑暗中,一直犹豫着要不要闭上眼睛背诵经文。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我终于那样做了。
澄澈的感觉遍布全身,我足足睡了两天一夜。
也是从那时起,开始对除了肉眼能够看见之外的一切有了敬畏之心。
他教我念的,是《心经》。
时间静默着。
“没能按原计划回来是什么意思?”深夜,紫苏在电话那边大惊小怪地喊。
“事情不太顺利。”我说,“一直耽搁到天黑,山路不好走,夜深也没有路灯,只能在寺庙借住一晚。”
“是一人一个房间吧!”紫苏追问,弄得我啼笑皆非。
“你还真会挑这种事担心。”
“他怎么样?夏海。”
“不太好。”
木门被留了一条缝隙,室内微弱的灯光勉强射入庭院中,夏海蜷起身体紧闭双眼,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大概太累而睡熟了吧!
“是我考虑的不周全,”我对电话那头的紫苏说,“他看起来不大能接受这个事实。”
“他——哭了?”紫苏问。
“没有。”我大大叹口气,“哭了我反倒放心一些。跪了快八个小时,一动不动,后来支撑不住倒下,庙里的僧人帮忙才把他扶回房间。”
紫苏也叹口气。“果然血浓于水,就算一百年不见,父子还是父子。”
这话真是一语中的。
“你自己能不能搞定,要不要张琦过去。”
“暂时不用。”
我轻轻挂上电话,走回寺庙住持借住给我们的唯一闲置的房间里,夏海仍然保持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旁边放着父亲的骨灰。空间狭小,我考虑着回到车里将就一晚。给他盖好被子,要离开的时候,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请留下。一会儿……就一会儿……”喃喃的。
又是那个眼神。
一整晚,我靠住斑驳的墙壁,夏海将头枕在我的腿上,将我的一只手拉近自己,用小孩子抱着毛绒玩具的姿势紧抓不放。
古人说,“一旦无常万事休”。
只有时间不生不灭不增不减。
那天夜里,梦见了故乡的老宅,直到现在还能回想起那栋建筑物中的气味。
厌世的气味。
很多年以后,最让人难过的,仍然是上厕所的问题。这栋由单位宿舍改建成的居民楼,几十户人家,只有两个公用卫生间。北方的冬天,冷得让人绝望,楼里的许多人家,都在只有一个房间的屋子角落里备着一个痰盂,作用可想而知。
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这看起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不管怎样矜持,自己的父母总不需要避嫌。
这却是我尴尬的青春期中最让人尴尬的一件事。十几平米的房间,一家四口的生活起居,两个陌生人,男人、男孩。
为了不起夜,从晚饭开始就滴水不进。汤?我看都不会看一眼。
成长期女孩的自尊心,仿佛强大过任何事物。
我是不是恨母亲?很多年以来一直问自己这个问题。
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为数不多的对于他的记忆,是他备齐全套理发工具,喜悦地给我剪头发的场景。
对着镜子,我总是哭丧着脸,父亲则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会疼吗?剪头发。”
每次我都会这样问他。
父亲过世后,母亲像朵花一样凋零了。把我像个包裹般寄存在乡下外公家,她选择离开我远远地。
我像一株野生豆苗那样恣意生长。多年以后她站在我面前,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藤木澈。
自从我诞生之日起,母亲这个角色成为她的天职,只是这份责任在父亲死后变得无处寄托。
而对我来说,接受一个母亲明显比接受一个女人更加容易。
离开乡下,城市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陌生感像冻疮一样爬满全身,甩也甩不掉,让人望而生畏。闲暇时间,我会沿着护城河走很远很远的一段路,春夏秋冬,幻想着跟自己的生活大不同的另一种生活。
还是长大了,仿佛被强迫的。
我是不是恨母亲?
也许吧!
只是爱与恨的对象,总是以存在为前提。母亲突然被宣告得了不治之症,只三个月就离开。
箭已离弦,却一下子失去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