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更替之际,芣苢在醒与不醒间,迷迷蒙蒙勉勉强强地撑开了眼敛。借着黑与不黑的朦胧天色,晃眼瞟见一个新生了胡渣的下巴,那下巴离得这般的近,近得可以瞟清那长出每一根胡渣的毛细孔。
芣苢瞟得入神,信手抚上了那胡渣,似怕吵醒了胡渣的主人,抚得那一个温柔啊谨慎的。只觉得指尖传来刺刺且又麻麻痒痒的异样,活似一股电流窜近心口里。芣苢被激得收了收指,抿了抿唇又抚了上去,心中突然一个堂亮,嘟哝道:“原来胡须从小便是如此这般的硬朗。”
“住手!”长了胡渣的下巴一动,蓦然飘来嘶嘶哑哑的声音。
不合时宜,忒不合时宜!
芣苢心里颇有几分不甘的呐喊着,却也听话地住了手,收回手指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弹了弹,鼓了腮表示抗议:“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薄言此时的脸色不甚好,将头一扭转向别处,打算将芣苢的抗议置之度外,不予理会。
芣苢哪能这般便放弃,抬一抬盈亮的眸子,才要出声却被那看似不驯的侧脸迷住了眼,心道这人的侧脸也是这般的好看。才想着脸便跟着红了半边,含羞带怯地呶了呶嘴:“你抱了小道一夜,如何的就不许小道摸些回来?”
芣苢说得不假,此刻薄言正将芣苢抱在怀里侧身靠着大树的主杆,一手撑着油纸伞,阻去自树叶尖尖处滴下的雨珠。
也亏得这树够粗够壮,足以承受得住两人的分量。换言之,两人便是如此这般亲密无间地在树上抱了一夜。思及此,芣苢心里犹如揣了只小蹦兔,紧张之余更是窃喜缘份挺进的神速!
此间外面的雨倒也不大,只不过淅淅沥沥地夹杂着晨风清凉而来,经过漫长的一夜也逐渐的湿润了两人的衣袍。薄言已然见识了芣苢的羸弱,一边埋怨自作孽的同时一边不敢有所怠慢,紧紧圈住芣苢护其周全,又连夜念起了清心诀以抵御隔着衣袍传来对方身体热度而产生的亢奋情愫。饶是如此,冷静自制如薄言这般也将那双目涨红了颜色,可见这清心诀不甚管用。
薄言连连闷咳了几声,才将稍稍调整了心态,不敢去看芣苢扑扇得水灵灵的眼睛,解释的简短:“下了雨,火熄了,咳咳,就上树来了。”
油伞上时不时传来的“啪啪”声配合了薄言不甚自然的闷咳声,鼓捣在芣苢的耳膜上,竟也是另类美妙的音符,不失柔和与甜雅,撩拨得芳心蠢蠢欲动。
幸好四下无人,芣苢尚且将脑袋埋在薄言宽敞温实的胸膛里学做鸵鸟,听着薄言又是几声闷咳:“咳咳,你,你醒了?”
芣苢轻起双唇说得气若游丝:“醒了,兴许是醒了。”
薄言吞咽了几口唾沫:“趁着四下无人,你且换身衣物。咳咳,免得,免得着凉。”
芣苢蓦然抬了头,脸色有些古怪,巴眨了眼睛含了丝抱怨:“薄言道友,是否夜色浓黑瞧得不甚真切,是以错信了树杈?”
薄言甚是茫然,芣苢接着道:“树杈中有一小树杈,甚是调皮,抵了小道的……小道的……”临了蠕一蠕屁股,以行动代替了不雅出口的部位。
“别动!”薄言神慌,脸色由青与红之间几翻轮转。
芣苢十分的困惑且迷茫:“别动?为何不动?是怕那树杈儿伤了小道?”言中特意用屁股将那树杈磨了磨压了压,尔后一本正经地道出个中体会,“不扎人不扎人,就是抵着了挺是难受!”
“芣苢!”嘶哑的声音,猛然提高了音量,喝住了芣苢极具挑战性的作为。
芣苢巴眨了杏眼,薄言一向于她以道号相称,此番“芣苢”叫得甚亲切。芣苢蓦地将心一怔,木然地接过薄言递来的伞柄,正欲开口相询,却被薄言长哨一声卡在了喉间。
回应长哨的是追月的嘶鸣和马啼声吧哒吧哒由远及近。紧接着环住芣苢纤纤细腰的臂膀一松,芣苢便在毫无预兆且突兀的情况下,被嗖的一声丢下树杆。所幸纸伞在手中不曾松懈,带来的阻力多少减缓了芣苢下坠的速度;所幸应哨而来的追月与薄言的配合度算是默契。如此,芣苢方得以稳当且优雅得着落在马鞍上。
芣苢且惊且愕的“哎哟”了声,自觉安然无恙,适才后知后觉地抛一抛纸伞,捊一捊衣袖,插一插小蛮腰,怒指那仍坐于树杆上已然是气定神闲的薄言尽情狂吼:“臭蛋,小器鬼,你这衣冠禽兽无耻之徒,自己眼力劲不行还不容小道说上一说啊,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呜哇……”
眼泪好比是蓄了许久只待此刻爆发,那势头较之屈原前辈的“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更是有增无减,可谓是如长江惊涛万丈狂澜,若黄河骇浪汹涌澎湃。
薄言睨一睨这势头,可怜才将缓得脸色调得气息,免不得又是万分深重且沉痛,气不再淡神不再闲地指着马鞍疾疾道:“鞍袋里有昨夜剩下的鸡翅和少许干粮……”
这话甚是有效,芣苢立马收了势扯了泪,巴眨着水汪汪的泪眼,抽一抽噎弯了身摸向鞍袋。薄言这才呼得舒一舒长气展一展眉头,自叹命苦!
对薄言而言,这一夜是一个长夜漫漫忍受煎熬之夜,然对芣苢而言却是一个缘份精进且喜且羞的春花秋月之夜。
是以,两人对这一夜进行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总结:薄言眉心“川”印大现,自我警醒敬而远之;芣苢则是喜滋滋地精亮了一双柳眉杏目,绝不放过一个挺进缘份的机会。
漫漫细雨并不因天色放亮便止了飘散。想想也是,这迟了大半年才降的雨,该是囤积了多少的份量啊。想那酝酿了一日的乌云岂会只是虚张声势,区区斜风细雨仅润了人衣而已?这,只是一个前凑。
继那痛苦慢长之夜后,新的一天对薄言而言,真乃天不遂人愿啊!
继那温馨烂漫之夜后,新的一天对芣苢而言,真乃夙世奇缘呐!
是以,芣苢保持一夜春风荡漾喜喜滋滋的愉悦,穿上了薄言干爽的白袍,坐于马背上打着伞哼着小调,悠闲地领略完自细雨漫漫伊始,至风雨飘摇的极速变化。并时不时的瞅瞅牵着缰绳在风雨中独自飘摇且甘愿当领头羊亦不愿与她同乘一马的薄言,自咐道:看你能坚持多久,小道便等着你何时上马!
饶是如此,心疼自是难免:“薄言道友,你这般处处为小道着想,小道本应感激才是。不过你若因逞强不成反而不慎着了风寒,且想的悲观些风寒不治,那小道该上哪里再去寻这般好的缘份?”
薄言拽着缰绳的手一顿,眉棱不自觉又股了两股,拂去自额间淌下的雨水,遥望前方雨雾迷离下的城墙,垂头继续迈着艰难的步伐。
芣苢伸来空闲的手指弹一弹脸腮,他若非固执己见有马不骑,想来这会子已然到了城里的某家酒楼好吃好喝的供着。芣苢委实想不通极了,他甘冒风雨受这等活罪是为哪般?
想来天上的风雨也十分的同情她的烦恼,继而一阵风刮来,油纸伞在“啪”的一声中宣告寿终就寝。芣苢巴眨了杏眼,瞧着握在手中的伞架犹自在风雨中“哩哩”哭鸣出师未捷身先死甚悲甚哀的一生。
芣苢眯了眯眼,以缓雨水拍打的不适。移目望向薄言,见薄言望着伞架僵直了脸色,试着道:“呃,薄言道友,这,这伞,噗,它见不得小道独自撑着,是以牺牲自我以告诫世人应风雨同济。噗,大爱无疆,真真大爱无疆。”末了又“噗”了一下,吐出淌进嘴里的雨水。
薄言对芣苢的话似是置若罔闻,只是杵在原地犹自苦闷地瞅着那柄伞架,将眉心的“川”印皱得及其深重,最后拱手作揖:“如此,便得罪了。”瞧那般沉痛的模样,只差咬牙切齿以表愧疚。
芣苢鼓一鼓腮帮正欲噗出嘴里的雨水以便相询他的愧疚原自哪般,熟料眼前白影一晃,连带着散落了三两滴甚有孤度的雨珠。
芣苢心悸一滞倒吸一气,一个不慎将嘴里的那口尚未噗出的雨水倒灌吞进了肚里,呛得芣苢疾咳不止。
薄言眉皱深重而不得展,拍一拍芣苢的后背。因着动作的轻柔,这一拍不仅止了芣苢的疾咳,更拍得她璀璨了心花,只道薄言主动与她示好,默许了他们的缘份。
故而是为同庆共喜,芣苢将脖子一扭,尽一切可能往后旋转。待转到极致之时方咧嘴一笑,笑得那个僵,笑得那个硬,直笑得薄言眉棱一股一股的好不沉痛,最后干脆直接伸手扭直芣苢的脖子。可见回眸一笑百魅生定非如芣苢这般,切记,切记!
不过芣苢并未在意那回眸一笑是否娇媚,颔首耸一耸肩痴痴底笑颇显欢喜。十指于胸前勾缠出各式花样,聊以庆贺缘份迈入新台阶,迈向新时代的光辉时刻。
此时雨势渐大几近滂沱,薄言皱紧了眉头,抹一抹脸上涮涮而下的雨水,搂过芣苢的细腰贴向他,此时委实不是计较男女授不授得亲的复杂问题,只将缰绳一拉道了声:“坐隐了!”便策马疾驰在瀑雨中。
这一套动作可谓是行云流水干脆利落甚得芣苢的娇羞女儿心。然则迎面而来的雨珠酷似一棵棵蚕豆犀利且刚劲的往芣苢脑门上,脸颊上,甚至眼睛里蹦哒,硬生生地残压了芣苢且羞且喜的心花。最后只得将那不堪重负的脑袋躲在薄言的腋下并撩来薄言的袍裾挡在额前,方平安躲过此劫,不至于被“蚕豆”蹦哒得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