芣苢这厢不痛快了,才将抛开杂念竖了耳朵欲听上一听,谁知那厢说书的就“下回分解”了,便也学着那厢说书的将桌子拍得响亮:“不厚道,这说书的甚不厚道。每日一场且每日一场吧,可这一场的时间也忒短了些,我还未听清他这回解了哪样,这厮就拍了那惊堂木等下回分解了,无趣,真真无趣的很。”
一通气撒完,旦觉通体舒畅,也同时发觉周围气氛静的古怪。便抬眼觑觑綦惬之,谁料竟觑见一位浓装艳抹的姑娘活生生坐与她的右方綦惬之的左方,正掩了香巾弯了眉眼望着她,丝毫没有说人八卦的尴尬。
芣苢细细瞧去,但觉留芳的妆相与那气质十分相衬,端庄之余若显大气。往往此类女子,不是有钱有势的官太太就是有头有脑的一族主母,好比是她家那位做了贞妃的姑母。
说起姑母,芣苢鼻下一酸倒十分的想念。虽自幼于无不量观修道,然而亏得姑母几次三番的请了圣意来无量观为国祈福,一住便是月余。但谁不知姑母的那役严厉劲乃文家之最,平日未见着也就想想罢了,若真让她见着,心底多少寒寒的有些惧意。
是以,芣苢一时看得小心肝卟卟的跳得很是厉害,不自觉得便端起了昔日姑母教导的礼仪,屈膝道:“姑娘安好,方才听书听得入迷,不曾留意姑娘的到来,还请姑娘见谅。”
“足足一个时辰的时间,姑娘却觉得短暂,可见是个性情中人。”就在芣苢打量留芳的同时,留芳也在打量着芣苢,完后递给綦惬之一个暧昧的眼色,“姑娘之美,可叫留芳暗生了醋味,有如此美人在侧,人生幸事。不知哪日可讨得綦少一杯喜酒,恭贺小登科之喜呢?”
芣苢微策一愣,随即灵台通亮亮一闪,心道难怪綦公子非要拖着她来此听书,原来听书只是为掩人耳目,密秘幽会才是真。唉,可怜二人碍于她在场,别说是谈情说爱,便连这醋也吃得如此这般隐晦,委实辛苦。
遂笑与留芳道:“噢,原来是留芳姑娘。留芳姑娘安好,苢儿突觉饥肠辘辘,便不奉陪,二位尽可敝心扉慢聊。”言中加重了“敝开心扉”四字,尔后欠身便走,绝不拖泥带水。
兰宛馆的说书台已被撤下,换上一班戏子甩了水袖咿咿呀呀唱起了戏曲来。芣苢一为隔楼上的苦命鸳鸯放风,生怕那廖姑娘前来兹事;二也为排除心中杂念。
戏台左侧的柱上,挂了一幅公告,梗概了戏曲文案,芣苢看着大觉新鲜。这是一段从仙凡恋到人妖恋的故事,自古仙凡相恋为天界不容,天帝震怒将男仙贬落凡尘,将凡女困入十八层炼狱。凡女逃出生天,凭借男仙投胎时身携的灵物在茫茫尘海中找到了男仙并与之相爱。这场戏正演到凡女被茅山道士实破真身欲将其制伏,遂台上锣鼓宣天打着好不激烈。
本以为隔楼那厢有道不尽的甜言密语,说不完的满腹真情,一时半会的也歇他不住。是以,芣苢暂且抛开恼人的不快,挑了离戏台不远不近的一处方桌坐下。叫来小二添了茶水奉了花生拨得甚有滋味。
正当芣苢花生拨得欢快时,冷不丁身后有凉凉的声音传来:“你如何是一个人坐于此处,他呢?”
芣苢满身一个激灵,拨花生的手也滞在中场,弹起身子便道:“薄言哥哥……”
站于芣苢左侧的那位白袍加身,在一干世俗凡尘中衬显清新俊逸且眉目颦蹙的男子可不正是薄言嘛!芣苢惊喜只惊到一半便硬生生给压下,原因是不甚小心的便瞄到了那位娉婷立在薄言身后的綦乔之。
此刻的綦乔之嘴角漾起一抹笑靥,极力向芣苢展示其中的暧昧。芣苢晃过眸子瞥了一眼,只见得那白皙胜雪的小脸被辣日灼得绯红,仿若开得正艳的樱花,以甜蜜的姿态沐浴在和顺的春风里,不仅温馨且还耀眼夺目。
芣苢心中难掩菲薄之意,看着薄言与綦乔之双双出入,总觉得是如此的般配!赫然,方才的惊喜马不停蹄地嗖嗖沉入谷底。
以这般落莫的心态,再去觑薄言的眉目,越发觉得薄言与綦乔之之间经历一番游湖后已到了我浓我蜜的境界,于她,不过是孩提之童时的游戏,不觉得一提。纵是认定他们的相识是前世注定的缘份又如何,论家底样貌,綦乔之确确是上上之选。她与薄言,终究要咫尺天涯了。
愈想愈悲,愈思愈涩,早些因那怪异的梦境而几番沉浸在心底的酸涩再次浮涌而来,堵在胸口益发浓烈。芣苢垂眸而坐,特特避去薄言质问的逼视以及兄长般的关切。
为解尴尬,芣苢勉强牵动了唇道:“湖上泛舟还尽兴否?”
声音许是添了几味酸涩,薄言默然不语,倒是綦乔之温婉笑道:“湖上日头浓辣,便来了此处蔽日,却不知苢儿也在此处。”
芣苢原来还有一丝亮光的眸色瞬间黯淡的十分彻底,讷讷的去取来碟中的花生来拨,却几次摸了空:“噢,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以为……”渐渐没了声响。
自与薄言上路而来,薄言看似莫不关心一派冷然,却总是无形或变相地迁就芣苢的霸道。许是这般温情才令芣苢习惯,以为她不管多么娇纵,薄言总会与他同气连枝。可她全然没有想过,一旦薄言遇上了真爱,两者之间还会选择去迁就她吗?答应就在今晨已经明朗,没有悬疑。
心念酸楚,致双手几番巍颤,花生突似泥鳅般润滑,花生壳也忽如核桃般坚韧。薄言看在眼力不由心软,语气也渗了份柔和:“苢儿,我……”
好像关键时刻,总会是窜出綦惬之这只喜爱摇折扇自许风流,狂甩刘海自许倜傥的程咬金。只见程咬金疾步而来,刘海飘逸折扇轻摇,生生的呛走了薄言的发言:“哟,义兄,妹子,你们何时来的,可赶巧了,本少已让綦实去名扬楼包了雅间,正好同去。”
“可真赶了巧,正饿着哩,想起名扬楼的冰镇米酒,于今日的天气用最最合宜。薄大哥也正好品一品,前朝大诗人屈原曾夸它为‘挫横冻饮,酹清凉些’,独家之技,名不虚传。”
芣苢眼风未抬,好似全神贯注于那颗千疮百孔的花生,然则心念全在綦乔之应承的话中对薄言的——“薄大哥”一列称呼,本是紧锣密鼓的心跳不慎漏下的一拍。今早还是薄公子的叫着,这才几个时辰,就唤了如此亲昵的称呼。思绪间,芣苢手中的花生终于迎合了台上铜铛铛的节凑有力地落向桌面再往地上弹去。
芣苢再次黯淡了脸色索性放弃了花生,抬眼假装看戏看得入迷,佯起欢快的语调说道:“这戏子演得甚好,一身的功夫也俊俏到位。苢儿不觉饿想再瞅瞅,你们且去吧。”
綦惬之斜眼瞟了瞟台上一追一逃的两戏子:“嗯,这花枪甩得确实有些模样。”言中收起折扇啪嗒一声搁在桌上,右脚伸入桌下抅出方凳就芣苢的右侧坐下。顺手取来花生拨开抛入嘴间,且嚼且道:“本少早间吃撑了,眼下还未见饿,不如妹子领了义兄去吧,戏正演的精采,不容错过。”
綦乔之自然知晓綦惬之醉翁之意不在酒,绯红的脸色愈见红润,瞥了一眼薄言正欲唤他,却见薄言掀开衣摆道:“这戏瞧着甚好,鄙人也甚喜爱。”言中也自桌下踢出一方竹凳,入坐的同时伸手去捉花生来拨,却被綦惬之一个疾手抢先一步抓在手里。且闻綦惬之道:“义兄划了一晌的舟怕已是又累又渴,何不随舍妹去品一品那久经名传的冰镇米酒呢?”
薄言被綦惬之抢走花生,眉头皱得紧并不答言,转手去取旁边那颗,熟料綦惬之存了心与他作对,这次干脆直接移开盛花生的瓷碟。
薄言维持取花生的动作僵在那里,眉棱股得极是深重。抬眼但见綦惬之将头一甩得意非常:“也好,本少正有事与义兄商量。”
趁綦惬之说话之际,薄言一把夺来瓷碟,嘴里冷声应道:“义兄一称鄙人自不敢当。”
“呵呵,略显唐突,义兄一时难以习惯也是情之常理,日长天久,义兄可以慢慢适应。”綦惬之顺了顺刘海,自信满满的看着薄言,“本少已与福苢妹子剖开心腹坦了言,福苢妹子将会是未来的綦家少奶奶。”言罢趁薄言眸光一滞,顺手伸向那瓷碟又叫他给抢了去,可怜瓷碟里为数不多的花生随着被抢移的瓷碟动荡不安欲罢不能。
“哥,哥哥,你说什么?苢儿是乔之的嫂子?”可见綦惬之的消息有多爆炸,纵然是亲妹子綦乔之亦是惊诧非常,一双丹凤眼怔怔地盯着綦惬之,惊呼不定。
本欲假装看戏的芣苢在綦乔之的惊呼之下总算是装不住了,瞪大了杏眸瞅着綦惬之,眼波惊涛足见怔忡之色。
想这綦惬之也非寻常人物,于惊呆,惊诧,惊忡的三道惊奇视线赤裸裸的注视之下尚且悠闲自得拨着花生来吃,并且溢出了胜利的喜悦瞄着綦乔之难免得意:“妹子,你听得不错,我对这位福苢姑娘一见钟情,继而两情相悦互定终身。”
薄言脸色阴晴不明,许又是过于震惊忘记了皱眉,僵硬的脖子扭转,维持同样的表情望向芣苢:“是吗?”
芣苢转首回视薄言,只觉那向来水波不兴的星眸似极力隐忍着重重失落与忿然,激得秋潭深深涟漪叠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