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哥,我曾听他提起,师傅要他往无量观寻一人,护她一护。初时我以为是姮姑娘,现在想来,怕是师傅的所托之人是我。”芣苢抱着膝的手不觉又紧了一份,语气又哽上一丝,“师哥,师傅如此安排定是有师傅的道理,可是,师傅却未能料到,我欢喜他。”
“师妹你……”
“可是师哥,如今我乃带罪之身,又如何能连累了他,我与他,终究是有缘无份。”
“师妹,你莫伤心,贫道,贫道愿还俗……”
“师哥,你去寻他来,我要与他将话说清楚。”
车云子黯淡的神色稍稍恢复些许光芒,点了点头便退出房去。半盏茶后,薄言捧了药碗姗姗而来,步履沉稳,尽量小心地不让药汁溅出去。
来到床前,薄言一面拿起汤匙搅拌着,一面轻声道:“这药我特意添了一味炙甘草,颇有些香甜,比之前的药要好喝些。”
药经由薄言的手一勺一勺的喂着,仍是苦的,但芣苢却是口一口喝得极是缓慢。凝视着薄言的深秋般的眸色,心里百般郁结。她只想这药再多些,不要这么快就喝完了,甚至希望永远都不要结束。
但时间流逝无情无心,无肝无肺,怎能听到芣苢心中的祈祷呢。
无论芣苢怎么磨蹭,在薄言如秋风拂面般的清凉微笑下,药最终还是见底了。
“喝了药我便放心了,好生睡一晚,明日我们再商量如何救你爹娘。”见芣苢的乖巧与配合薄言很是欣慰,温声嘱了嘱,便拿了碗就要离开。
“六月初,是我与你离开无量观的日子,六月初三便是你快马加鞭带我逃离子长城的日子。那日你出门兜转了回来神色便有些不对,你说是二爷带着人逮我来了,其实不然,是官差带人到无量观捕我去了。你故意叫我以劲装示人,无非掩人耳目之用,于鄄城你谎称我为南阳福家,原因也是如此。”芣苢注视薄言的背影,不轻不重的嗓音听得出来语气平淡不杂一丝波澜。
然而就是这波澜无杂的嗓音,生生的将薄言迈出的脚步愕然而顿,还未及转身,芣苢又继续说道:“你一早便知晓我乃逃犯,一路相瞒,定然辛苦,苢儿在此甚表感激。”变坐为跪,芣苢朝着薄言的方向缓缓拜下,“一路而来,多谢薄言哥哥照顾,缘分美好总归短暂,宴席和美总归要散。小道在此扣下三拜,一谢薄言道友领路之情,二谢薄言道友救命之恩,三谢薄言道友善欺之义。三拜之后,桥归桥,路归路,我文家与你不再瓜葛,天涯茫茫各自西东。”
薄言微微仰起头,他是何等聪明的人物,芣苢此番做法何尝不是为他考虑。她只道他是局外人,毒害皇子乃罪大恶极,如何救,能不能救,就连想上一想,便觉难上青天,她只是不想连累他而已。薄言左右浮动着墨如点漆的瞳仁,用力地吸着气用力抑制鼻端不断上涌的酸楚。
“桥归桥,路归路,明知你是故意,然而听在耳里恰如利剑剜心。”酸楚依旧,正如薄言说所,明知是为他心,但不愿与他同甘共苦的做法更似利剑,难道,她所谓的欢喜就是如此脆弱?
“薄言道友,虽有师傅托付,但小道顽劣,一路多谢薄言道友关照。望珍重。”那一把利剑,何偿不也是刺心了芣苢的心里。
“那,鄙人就此别过,车前子道姑,保重。”“保重”二字未出,薄言的眼中布满了泪,然而当这两字脱出口时,那眼中却是如常般淡然。二字方闭,薄言提未而走不再回头。
听了开门声,芣苢闭上眼,听着脚步离去的声音,佯装的无情终于瓦解,眼眶中强忍的泪终于自由滑落,湿了两片颊。
一路相处以来,注入多少的情心与那颗心里,只有她自己才明白。赶他走是迫不得以,若是这辈子无缘,不知下辈子是否还能幸运地叫她再碰上。
下辈子,好漫长的三个字。
“师妹,师妹……”车云子甚为慌张的奔进房来。见芣苢跪坐在床上,两颊布满了泪,顿时傻了眼。
芣苢举来袖口将泪拭去,语气竟有薄言随性的淡然:“可是薄言道友走了?”
“是,是!”车云子神志尚未恢复,愣了几愣方道:“搁下碗,嘱我好好照顾你,便牵了马走了。”
“走了就好,走了就好,呜哇……”抵制了许久的情绪终得宣泄,伏在墙上,嚎啕恸哭。
翌日清晨,芣苢背起了行囊,用了余下银子的三分之二,买了一批白马,特特取名为追星。如此,与车云子各自骑马,脚程也好快些。
城门还是设了检卡,芣苢学了昨日特意将脸抹黑,很是轻松的便过了关。
邑昌往长安,若走官道难免要遇上检卡,与车云子稍一合计,取了一边的小道,小道弯曲波折,到是安全的紧,而且还可能赶时间。
岂料方策马赶出百步有余,便见前方一人一马挡住去路。人马通为白色,落上了朝霞的余辉,远远看来与天边的白云连成一线,一派清新俊逸颇有惬意之所在。
芣苢心中悸动,惊诧合鸣霎那声的惊呼:“薄言哥哥?”
许是闻见声音,前方那人才将掀衣下马,转身凝注着芣苢,朗朗道:“苢儿,我以为,咱们的缘份才将开始。”
芣苢亦下了马,纳纳地唤道:“薄言哥哥?”音色有几分动容,如何也是做不出昨日的冷静与无情。
薄言行将过来,一把将芣苢揽入怀中:“身为男子,若不能保护心爱的女子,百年后哪有勇气去喝到孟婆汤。”
“可是,可是……”
“傻苢儿,月老已将你我的红线牢牢的打了死结,昨夜我已想好,待救出你爹娘,我便第一时间向他们老人家提亲。”
芣苢抬起头,被那抹朝霞染红了脸,起齿却是难语:“薄言哥哥,我,我……”
“你打算如何救?”
“我与师哥合算了许久,还未有法子,只能先回长安再做计议。”
“好,我的追月对这一带甚熟,由它带路,不出半月,必能赶回长安。”
长安,天牢。
芣苢与薄言分别扮成了送餐的小厮,垂了头往天牢大门走去。路前方的转角处,车云子将晕倒的两名被扒了外衣的男子一一藏于灌木丛后,自己则是口含哨子探出了半个脑袋攀于一旁的树上望着风。
“站住,是干什么的?”天牢乃国之重地,盘查自是应当,但这种盛气凌人的口气,不免还叫芣苢慌上一慌,毕竟,做贱心虚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她曾是一名堂堂正正的修道人。
“回禀官爷,小的们是沁春楼的,给里面的几位爷送餐来了。”薄言躬着身,打开拿盒回答得甚是谦卑。
芣苢依样画葫芦,同是谦卑的打开食盒于官爷检查。
守门的官爷略略一看,挥手道:“他娘的,里面的几只兔崽子真够会享清福的。”
薄言忙不迭开口谢恩,于芣苢暗示一眼,收拾食盒提步便走。芣苢紧跟在其后,眼见便要入内,却被另一位官爷叫道:“等等!”
芣苢愕然顿住,回转身躬下腰刻意压粗了声道:“请官爷吩咐。”
那官爷眯了眯眼,踮了踮脚尖跳开芣苢的头直列列的瞅向屁股:“你这小厮没见过,新来的?”
芣苢神慌,回得有些结结巴巴道:“是,是新来的。”
那官爷徒手摸摸下巴,咧开嘴笑得十分的不怀好意:“新来的好,新来的是好雏儿。”
调戏啊调戏,赤祼祼的调戏啊!难不成这官爷是孙悟空转势火眼金睛,一眼定乾坤?光想着,芣苢就淌了一额的虚汗,支吾着半天硬是捡不出词来回话。这下急坏了薄言,更是乐坏了那官爷,只听他阴阴笑了几笑,方清咳了些,装模作样道:“去吧。”
芣苢道了声谢,方战战兢兢的提着食盒走得甚快。一见里头干焦急的薄言,底声道:“糟了糟了,那人是火眼金睛,一眼就给瞧出乾坤来了。”
薄言给了两记白眼:“这是只妖倌子,你被相中了。”
芣苢毛骨悚然:“呔?”
“莫管太多,先见了伯父伯母再说。”
说话间,两人已下了地牢的阶梯,阶梯前,有四个官爷正好凑成一桌,已候得不很耐烦,其中一人虚拳敲着方桌啪啪响,冲着薄言叫哨着:“磨蹭什么,还不给老子摆上。”
薄言点头哈腰,咧着嘴陪着笑,麻利的搁下食盒,与芣苢一到摆好了菜,便很是守礼地退居一旁。
方才说话的那官爷冷冷瞟了他二人一记白眼,没好气道:“怎么,还等着收爷的银子呐,你们是不是新来的,沁春园的规矩都还没学会就派爷这里送餐来了,想不想活命了?”
薄言忙不迭拉了芣苢点头哈腰外加陪礼道歉的连步退上阶梯。
阶梯口与天牢大门尚有些距离,中间只搁着几只火把用于照明,并无官差守卫,对于此,芣苢很是好奇,传说中的天牢重地,向来是严之又严密之又严,为何实景却非传说那知严谨。
思绪间,薄言已拉了她隐在暗处,双目专注着盯着阶梯方向,竖耳侧听,不稍几息功夫,就闻得阶梯下方的压抑的喧闹嘎然而止。
薄言回头与芣苢点了点头,二人又稍然溜下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