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寂凝望着窗外点点星光,脑海中闪现的是临掠出窗时擎昌那一个略有深意的冷瞥。
略施轻功翻上屋顶。长寂望着下方客栈院内摆出一副世外高人模样,实际废柴一个个的众人,一声冷哼,直接在屋顶躺下。
尘埃在空气中浮动,伴随着一股略带潮湿、怪好闻得青草气息,一如多年前自己离开的那个冷风阵阵的夜晚。
不是不愿记起,只是不堪回首。
——————“少主,小的奉门主之命,助少主完成任务,早日一统我门!”虎目方脸的属下向着他讨好的笑,身后是他七岁便接管训练的一众心腹手下,个个身手不凡。
他为了那所谓的江湖霸主、所谓的门主之位苦心修炼,在手染无数鲜血后,这是他继任门派的最后一步。他知道小自己两岁的亲弟弟生性温和,注定成不了大事;他知道无论是朝野还是江湖,身居高位者注定都不是至善之人;他知道门主之位就应是他的,只差最后一步棋来证明自己?他也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他知道的,都知道的。
他从袖管中抽出匕首,伸在火堆中灼烧。丛林中的点点火光映出少年略显苍白、略带邪气的俊美脸庞。他,南宫长寂,江湖人只闻其名,不知其人。人们只听说他七岁有统帅军队之能,八岁有烹茶赋曲之雅,九岁有荡平江湖之志,十岁有察言观色之聪……人们也听闻,他未来会接管那个孕育南灵剑、连寒陌门都不敢直面对抗的恐怖门派。
现在,他即将完成门主——也就是他父亲的最后一个考验。顺利的话,归来之日,便是他接受之时。到时,说他真正的成为了江湖霸主也不为过。这时,他,十三岁。
这次他要杀人,其实每次的任务都是杀人,只不过杀的人不同,难度也就不同。不管是毫发无损也好,满身是伤也好,很幸运,他都把那些所谓“该杀”的人杀掉了,甚至还很厚道的没有让他们抛尸荒外。
这次要杀的人比以往简单得多——荡平溯州溯河交界处的一个小村庄,并占领水源。如此一来,宏孝王朝的东南大半江湖势力便都在我派掌握。要杀的人也不多,百十户人家。几百号人而已。对于多是妇孺的一群人,他们这十几个江湖高手,轻而易举。
他从火堆里抽出烤得赤红的匕首,连用护体真气包裹的手掌都隐隐发烫。他轻勾唇角,飞快的将匕首插入身边瓷罐中的暗绿色液体。
顿时,传出骇人的“兹兹”声音,上方的空气开始波动。长寂再次拿出匕首。小巧的匕首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令人胆寒的银光。毒啊,他笑。
轻松的一个后空翻向后微退,一股劲气从他指间飞泻而出,流经的土地呈现一片灰白色。好厉害的毒,他感叹。
他小心翼翼的将用毒淬过的匕首收回鞘,向着四周在暗夜里显得诡异而惊悚的树林打了一声口哨,十几个黑影窜出,一时间,杀气四溢。
混进城,抵至山村,杀掉朝廷为保护溯州水源而驻守的禁卫军,一切都那么顺利。然而,当他对上那双水吟吟、乌黑乌黑的大眼睛,他的心里,第一次有了“心虚”这种情绪出现。
“你们这群强盗,真卑鄙!!”老头扑上来拉住他。“滚!”真气释放,只一下便将老头震得昏迷不醒。他恼怒的转身,正对上那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眨啊眨啊,泛着点点泪光。
她说:“阿公死了,我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你动手吧。”言罢轻轻闭上了眼睛,之前还甚至对他笑了笑,那一瞬间的轻笑,洞开了他尘封已久的善良。
他立着未动,他,南宫长寂,自从生于南宫家所做的一切,他从未多思考,而此时,面对着女孩平和暗藏哀伤的俏脸和轻颤的长睫,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正确。
“快一点吧,这样我还能赶上阿公,一起走。”女孩催促。她以为,她的阿公死了。
长寂看向周围的近卫,因为他没有下命令,他们都不敢动。再看了看跪坐在地上轻闭双目的小女孩,猛地抽出淬毒的匕首向她颈间刺去,却在途中拐了一个弯,用刀背击上了她的颈侧。
望着她缓缓软倒,他扫向周围众手下,众人读懂了他的意思,微讶中低头默许,迅速隐没于黑暗中。他心中无限怅然,却没发现那一双微眯的邪眼。
他卧在房梁上,看着老头和女孩从昏迷中醒转,听着小女孩一声哽咽的“阿公”,旋即是压抑性的嚎啕大哭。好有趣的小孩,阿公“死去”她不哭,自己面临死亡她不哭,如今劫后余生却哭得天怨人怨。他虽诧异不解却唇角轻勾。并记住了老头轻轻的呼唤,“玉函”。
就在那天,宏孝三年六月十九,他十三岁生日那天,即将接任门主的那天,他做了一个让自己都感到诧异的决定。回去复命的那天夜里,他的属下都立于侧,门口侍卫那声“参见少主”中藏了几许恐惧。
“父亲。”他轻弯腰。这是他属于少年的高傲,无论是谁,绝不跪。
“任务可完成了?”那人问,眉目间尽是属于父亲的柔和,让人看不出真假。
他诧异,这是那人第一次过问,却也回答:“是。”
“混账东西!长寂你太让本座失望了!”令人胆寒的可怕真气击中他的身体。他不动声色的将喉头间的血腥咽下。
知道了啊……他苦笑。那不如……破罐子破摔吧……
“孩儿不想成为门主……”
“孩儿有了选择,孩儿也累了……”
“孩儿想放舟江湖……”
“孩儿知道,寂给您丢脸了……”
“孩儿劝父亲,不要再杀无辜的人了,有报应的……”
“寂,求父亲成全……”
他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他的父亲啊,他的好父亲啊……宁愿顶着“江湖第一恶人”的称号扩大南灵门,他眼里只有称霸、天下,他的两个儿子,不如两颗棋子……
两膝一软,他就这么跪了下去。那股劲气在他体内乱窜,让他难过得内脏都揪在一起。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跪膝……
他抬头,看向首座那人高傲而冷漠的眉眼,数十张银票从他头上散落。“捡起来,就让你滚!”
辱啊……他苦笑。会还回来的……他尊严尽失的跪在地上,他忍着体内的剧痛一张张捡起。
突然,一股劲气夹杂着寒气袭来,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一滴、两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他早已没了血色、冰凉的脸上。父亲……您想斩草除根……
那虎目方脸的属下从头至脚一道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还死死的抱住充斥着内力的巨大寒刀,反黑的血液从其身体里涌出:“少……少主……属下……属……属下……对……不起您……”
是你告诉父亲的吧?他眉目含痛,温热的液体从他脸上滑下,是血吗?还是泪?他没了感觉。我知道,好兄弟,不必自责,我知道你一定是被逼的……谢谢……他再抬首望向首座那人。我该感谢您吗?我该庆幸您现在还不动手吗?……前方陡然释放杀意,他忙尽全力抵抗,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留手,那在江湖上足可以独当一面的武功,对上南灵门门主,几乎没有胜算……
他的一众手下纷纷站在他这边,这是他的好兄弟呐……见他的死士帮着他,南灵内侍纷纷开战。一时间,乱作一团。
他一记手刀插进身前人的胸膛,后背却遭一记重击。他吐出一口血,父亲,您终究还是动手了……
“少主,快走!……”又一个朝夕相处的兄弟倒在他面前。他终于死心,对不起……
他自运内力,使出自己偷学的燃生术,以燃烧生命为代价,换取逃生的机会,何曾想过,自己也会这般落魄……
他走之前,拿走了殒尘……与三大神剑齐名的软剑,本已失传,没想到就是自己的护腕。
他在小河边昏迷了三天,被大雨浇醒后,拖着内伤加高烧的身体自行疗伤。他早已没有痛感,只是痛到了心里。
最真切的疼痛,是把痛埋在心里,成为更好的人……
报应吧,他想。
他还是回去了,只不过是夜闯,将他的弟弟引了出来。他在南山庭院看见了那胜似谪仙的南山长须智者——独孤忘尘。听说他本是前朝大官,不知为何隐退江湖……
他相信这个老人肯帮他的弟弟,就像当初无理由的相信那个女孩带给他的直觉是对的,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这是他的第二次跪膝。
他选对了。
南山智者用秘术删去了他的弟弟……南宫擎昌所有的记忆和过往,并那为亲传弟子。
他真正开始放舟江湖。天不负他。时隔四年,他看着当年他率领的“南”字军将他包围,仰天长笑,将他们一一解决。偏头的刹那却瞧见了一双黑亮的眼睛,于是唤她出来。认出她使得寒陌剑,便已猜到那年往后的故事。她已习武。
更让他诧异的是,他看到了他的弟弟。也好,他们都不再记得他了……那就再无南灵门少主一人,从此以后,他只是南宫长寂。
轻易地同行,他微笑着帮他们善后……其实,他本应猜到的,早已不记得他的弟弟为了师妹的安全,开始怀疑他。嗯,独孤雨寒。原来她不姓“玉”,她叫雨寒,微寒的轻雨,清愁又淡雅,很适合她。
她曾轻轻闭目,把生死的决断交给他,他又何妨将生死交予她。他这样想。
在那四年中,曾有一个黑衣女人入他的梦,告诉他前世之因,后世之果。原来前世便是她欠我,那我便等……
当十八殿下说出她的身份是原昔国公主时,在暗处的他吓了一跳,看到她云淡风轻的接受,他才突然想起四年前那个轻轻闭目等死的小女孩,对嘛~他失笑,这才是她……
而之前,他问她,“你信我吗”,换来的是长久的沉默。他无奈,果然还是不信……回头看见他的亲弟弟的冷瞥,他突然有了欲哭无泪的冲动……
呵呵,雨寒,你还不知道吧,我还在原地等你,你却已经忘记曾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