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山麓。
南山庭院。
独孤忘尘轻轻将茶盏放置对面的年轻男子的手边。眉目间满是温和笑意。
“忘尘一届乡野村夫,有何资格让殿下亲自造访?”长须智者客气道,眼睛却从未离开他身后的另两个少年。比雨寒还要小吧?他想。
“哎~”晏羽摇头叹息,“羽自小听闻南山长须智者不屑于红尘,自然崇敬难当,如今一见,果然胜似谪仙,让为了朝堂之事手染鲜血的羽,汗颜。”说罢,晏羽离席,向着独孤忘尘轻揖。
长须智者轻拂衣袖,微微的劲气将晏羽身子推至直立,晏羽不禁面露讶色,这需要怎样的功力?!
“殿下此言差矣,殿下说到底,手染献血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天下太平,而老夫则手沾多少无辜的鲜血?殿下如此说,岂不是要老夫自责、谢罪?”
“智者言重了,是羽太过肤浅了,要说清白,这动荡乱世,又有几人能做到真正的纤尘不染。”晏羽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独孤忘尘眼脸下的精明双目。
“与这等世外高人,羽也不废话了,实则是,羽曾经听说,智者曾经入仕原霁朝?”
忘尘闻言一惊,半响终于睁开了半闭的双眼,“殿下如何得知?”并不否认。
晏羽终于抿唇一笑,清澈的眸子里略过一闪即逝的释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晏羽起身,甩袖长揖:“恕羽身为皇子,不能为智者行大礼,而今天下正乱,晏驾将至,羽希望老丞相出山,助羽一臂之力!”
独孤忘尘老眼微眯,半响抚须轻笑:“难得殿下还能打听得出前尘旧事,忘尘已身在江湖,忘尘,忘尘,忘掉前尘,殿下还不明白么?”
“可那并不是前尘!那只是旧事!”晏羽争言。
“是吗……”
晏羽感受着手肘下的枣花木桌虽然外表上仍然平稳,却有一丝诡异的阴寒气息,大惊失色,张嘴却惊觉的发现自己已发不出声音。抬眼看去长须智者,却还在悠闲的品茶。
独孤忘尘定定的看了会晏羽,伸出明显保养很好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木桌,在顷刻间,那种难受的感觉瞬间消失,取之而代的是充盈全身的力量。
威胁,明目张胆的威胁……晏羽想。但也不觉惊叹于独孤忘尘的内力之深厚。他知道,纵使自己是个皇子,现在最好还是闭嘴……
“刚才是个玩笑,还望前辈莫怪。其实,羽此次亲自前来,有一个与我个人,或是说,与您,都很重要的事情。”晏羽长腿交叠,修长的双手交叠。略显低调的银冠在清晨窗间泻出的阳光下撒发出耀眼的光芒。
“是吗?”忘尘饶有趣味地回问一句。心中暗暗感叹:好惊人的心性!且不说他一直是自己支持的登基者,这份一直用敬语、丝毫没有皇室贵族架子的低调和无时无刻的浅笑,让的独孤忘尘对他充满了好感。之前托付给雨寒的事情,没想到这小妮子这么有效率~这才下山一年不到,就把堂堂十八殿下给搞成了蓝颜……啧啧……
“羽听闻,现在江湖反面势力,南灵门蠢蠢欲动,若是真的与寒陌门开始动武,不知道要造成怎样大的损失呐~况且,武林中人可不像普通士兵,个个身手不凡~”
独孤忘尘在心中暗笑:毛小子!果然够聪明!这才几句话?就开始试探我寒陌门的内部力量?要不是看在你这小子还算有点心怀天下、治国治民之能,老夫真想一巴掌拍死你……
清了清嗓子:“自雨寒收服了寒陌剑,她便已经是我寒陌门门主,就算是我,也无权过问门内之事,只有,服从。”
晏羽在心里暗暗骂道:老狐狸!!真是狡猾!有其师必有其徒!我在雨寒那小丫头那里什么也问不出来,一笔带过,在她师傅这也什么也套不出来!!南宫擎昌、南宫长寂更是一个比一个狡猾!南山庭院?就是个狐狸窝!!……
自诩八面玲珑的晏羽内心气结得很。不过,他还是很好地保持了自己身为贵族的高姿态:“羽,特意为寒陌门筛选了两个惊世天才,为您的寒陌门增添最新鲜的血液~~”
身后一直装木头的两个少年这才抬头,谦卑的微微低头,面向独孤忘尘。突然单膝跪地:“小子戚凡尘,见过长须智者。”
“小子陈纪,见过长须智者。”
“起吧。”忘尘轻轻用内力覆盖一方区域,赞叹,的确是天才……
忘尘细细打量两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叫陈纪的少年眉眼淡漠,隐隐有着属于少年的热血,给人一种疏离的感觉。忘尘不禁微微皱眉。
反倒是戚凡尘,眉眼开阔,一派和气。“戚凡尘?弃凡尘?好名字,出尘而风雅!”忘尘开口赞道。
陈纪斜眼一瞅,嘴角一撇,只是一撇,却深入忘尘的心中。不出所料,他暗叹。
“老夫会为雨寒调教这两个毛小子的,老夫也代雨寒多谢殿下了。”忘尘道谢。
“智者客气了,既然咱们是盟友,那都是应该的~”
“盟友?”忘尘凌乱了,“谁说的?”
“雨寒啊~”
忘尘终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小丫头也太直白了,就这样把这么大一顶帽子扣在她师傅头上了……
晏羽颇感好笑的看着独孤忘尘一提到雨寒就一副普通人家里吃孙女瘪的老头,吹胡子瞪眼的……其实他很想提醒一句:别吹了,本来就没几根,再吹拿什么维持形象?……
“南山的山茶果真名不虚传,就算已经入冬,不是新茶,也如此醇厚啊~~~”晏羽手握着早已凉透的茶盏,竟然十分不顾形象的将手指伸入茶杯,挑带起一滴碧绿的清茗,然后看着它缓缓滴落,在杯中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茶已凉,忘尘为殿下换一杯吧。”
“智者不必了,清茗品过,是羽,该走的时候了……”晏羽突然语气中少了刚刚的热血轻狂,此刻带了一份飘渺的伤感。清眸中弥漫着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哀伤,看得忘尘满是疑惑。
片刻后,晏羽终于起身,再次将手指伸入茶盏,在枣红色的木桌上轻轻划了四个字。茶水渗入纹理,很快将枣红色渗成了深红,再然后,消失不见。但忘尘还是轻易地辨别出了那四个字:“动辄杀之。”
元成跟在晏羽身后走出了南山庭院,在融进金色霞光的最后一刹那,突然转身,向端坐在凳子上仿若金色雕塑的南山长须智者单膝跪地,深深俯首,行了一个武林中人的最高礼节。然后转身离去。
戚凡尘和陈纪早已被其他非嫡转弟子领去了后山安顿了下来,所以,没有人看到老泪纵横的独孤忘尘……
忘尘,忘尘吗?他忘不掉啊……
彼时年轻的热血沸腾,也曾有过远大的志向,也曾有过美好的爱恋,他入仕、博得王的重视,本来前途一片光明……
可此刻,他的脑海里满是十五年前那个火光冲天、人声嘈杂的夜……年轻霸气而热血的君王满目留恋的看了眼胸口鲜血滚滚、身着王后服制却早已没有了生命特征的美人,双目微瞪,死死护住身后的婴孩……
他接到的命令是:尽而诛之……
他抽出身侧的银色宝剑,向男人身前刺去,鲜血喷薄而出,剑,不仅刺穿了君王的身体,也刺中了他身后的婴孩……
“晚儿……”君王用尽生命吐出了两个字,然后用令人可怕的意志力拔出身体里的剑,向他掷去……血染龙袍,年轻的君王颀秀的黄袍身影在他染血的瞳仁里缓缓软倒,他看着早已失去意识的女婴,向着内侍艰难开口:“救她……”
……
泪,一旦决堤,便难再收,谁说男儿不能有泪……老泪在他沟壑纵横的脸庞上留下痕迹。多年前,年轻的君王那拼尽生命的一剑,刺中的心口隐隐作痛……那天,王都陷入永夜,他的未来呢?也陷入了永夜……
也许当时不要那么热血,是不是做错的事就会少一点?……他拖着年迈的脚步,几乎死寂的内心,满是痛楚……耳畔犹是萦绕脑海的、她哼的乡音……他也犹能记起,腕间沉重的锁链、身后熟睡的婴孩、和她隔着窗纸踏向远方的步伐……
值得庆幸的是,他还不老,不是吗?……
忘尘一声长叹,不顾寒陌门犹在山上的弟子惊讶的目光,他一步步,走向竹林的深处。
旭日高升,这是南山的冬季,最温暖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