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实在太多,星芙连抄了一日,才抄了一小半儿。长时间提笔,手腕极累,她这才十分后悔,提议要用仙门的笔墨——若是用凡间的,她只要用复写咒,就可以很快搞定!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能怎么办呢!她只好规规矩矩地抄!
又是埋头连抄了几个时辰,星芙觉得手腕酸得难受,便搁下了笔,伸手去轻揉,目光往旁边一扫,却见师父,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靠窗端坐,正专注地看着一卷书。
夕阳斜照入屋,晚烟渺渺,暗香浮动。泠夙眉如墨,眼如星,年轻的容颜,如玉,如画。他整个人就仿佛是坐在云烟之中。而那云烟是极薄极薄的,在夕照里,带上一点锦绣的金色。他的手指修长,正意态闲闲地搭在书上。目光未曾离开书,须臾,泠夙手指转动,轻轻地翻了一页。
屋里静得只有他的翻书声。
书房外,便是花苑的一角,树木葳蕤。晚风轻拂,树轻摇,叶微晃,有一片翠叶,从枝头翩然飞出,盘旋着下落,从窗外,轻轻地飘进来,落在了他的肩上。泠夙恍若未觉,眉宇间,是超脱凡世的淡然。素白的长袍曳地,如霜,如雪。
浮生若梦,岁月静好。
星芙只管愣愣地瞧着,不知今夕是何夕。
过了好半天,泠夙才抬头,唇角微弯:“抄累了?”
星芙夜视不成问题,怔忪之下,一直未曾留意天色,此刻回过神来,往窗外一看,不知不觉中,已经月上中天。
几颗明珠悬起,屋内,顿时亮堂了。那珠光,柔和而温润,给泠夙镀上了一层白色的光晕。
泠夙站起,走到星芙的身侧,低头去看她写的字。
星芙窘迫,方才失神,未发现笔已经滚到了纸上。这张纸,本已写了大半,如今染了一大团墨色,好些字迹不清了。“星儿……这就重写!”她慌忙捡起笔,将这张纸抽出来,又铺上一张新纸。
“修仙是要修心,而写字呢,也是在修心!”泠夙从她的手里接过笔,侧脸看她一眼,唇角微弯,然后低下头,略停了停,在纸上慢慢地写下“正气浩然”四个字。他的字写得极好,遒劲而又清俊,恬淡而又邈远,笔画间,散着仙家的飘逸之气。
“师父,写得真好看!”
“你也可以做到!”泠夙侧脸,看着小徒弟,目光温和,“多练练就好了!”
星芙揉了揉手腕,嗯了一声,伸手去接笔。
泠夙却将笔墨都收了起来:“手腕酸,那就休息一下吧!
星芙只是笑。
泠夙本已往前走了一步,见星芙抿着嘴在笑,便停了下来,侧脸看着她。
星芙笑吟吟的,快步上前,踮起脚,将小手伸向泠夙的肩头。未等到她够着,泠夙已是后退一步,不留痕迹地避开,而那片叶子握在了他的手心里。
“师父,给我嘛!”明珠光华里的星芙,眼眸如璀璨星子,含着羞,隐着笑,正在撒娇。精致的眉眼,流淌出难以细说的妩媚。
泠夙躲开那娇媚的视线,缓缓地摊开手掌。叶子自他手中飞出,缓缓地飞回到了枝头。
“师父!”
泠夙不再看她:“歇会儿,就继续抄吧!”
白影一闪,他便消失了。
星芙失落了,揉了揉酸楚的手腕,提笔再写,却是描摹泠夙的字。才写了一个“正”字,她就写不下去了,只觉得心里烦躁不堪。资质连平庸的够不上的她,能成为泠夙的徒弟,不过是因为她的容貌,像极了从前的幽若。
幽若,在仙门是禁忌。
越是禁忌,众人私底下,越是传得沸沸扬扬。
那位幽若,是仙门有史以来,天资最好的,甚至好过了师父。
七岁,幽若拜入千沨宫,成为泠夙的徒弟。
十五岁,她便修得仙身。
十六岁,第一次去人间斩妖除魔,一招“雪之华”,重伤了道行六百年的猫妖王!
十七岁,参加“剑试”。同时入门的新弟子们,无人能在她手下过三招,就连修行百余年的前辈,都不是她的对手。她众望所归地成为千沨宫有史以来,最年轻,也是修为最高的首座弟子。
十八岁,协助师父泠夙,封印神夔。
十九岁,率领众弟子,平息雍州血魔作乱,百招之内,散去血魔王的魔灵……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轰动仙门的大事。
泠夙曾以她为豪,各位仙尊对她交口称赞,弟子们无比敬服。
她本可以成就一段传奇。可惜,幽若在二十岁时,突然嫁给魔帝,成为魔后。仙魔对立对年。如此一来,幽若便成了背叛师门的罪徒,仙门人人唾弃的无耻妖妇!
最后一战,她与魔帝,双双死在泠夙的剑下,魂飞魄散!
提及她,众弟子私下,在唾弃之余,生出几分惋惜与佩服!到底是泠宫主的徒儿,什么时候都是轰轰烈烈!然后,再拿现在的星芙去比,末了,都是在摇头,说泠宫主现在这个徒儿,实在是太差劲!
虽然泠夙绝口不提,但是星芙却自知与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姐,乃是云泥之别,本来,跟同入门的弟子比就自卑,跟前头幽若师姐比,更是自卑得无以复加!
良久,她轻轻地道:“我只是师姐的替身吗?”
泠夙正准备进屋,在门口听到这一句话,停住了脚步。他不知说什么好。看着星芙,泠夙神色复杂。
轮回,是延续,更是新生。
忘川水,孟婆汤,彻底洗掉的,不仅是记忆,更是感情。
每个人的一生,不过是灵魂不断轮回中的一个小小的片段,就像是滚滚江河里,一朵小小的浪花。
沧海桑田,前尘难觅,往事悠悠,如云烟过尽!
百年之后,当星芙出现在他的面前,抬起头,用懵懂而陌生的眼神,看着他时,泠夙就知道,他的小若,是真的死了。
徒儿既回来了,也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同一个灵魂,同样的容貌,星芙的身上固然有幽若的影子,但是他,从一开始,就清清楚楚地知道,她们是两个不同的人。
死是前世的终结,转世之后,一切从新开始。
亲手封印了她前世的记忆与灵力,他就是想让徒弟的今生,能纯粹地做他的徒弟,在他的羽翼之下,过着简单而快乐!
斟酌了许久,泠夙缓缓地走近,温和地道:“星儿,就是星儿!”
星芙猛然抬头,看着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上那忐忑而惶惑的视线,泠夙拉起小徒弟冰凉的小手,温言道:“对为师而言,你的平安,最要紧!手这样冷!捂一捂就暖和了。”大手覆在小手上,带来温润的暖意。
“师父!”星芙扑进了泠夙的怀中,抽噎着哭起来。
泠夙左手揽住星芙的肩,将她圈在了怀中,右手自袖中屡次微微探出去,又屡次收了回来,最后,还是试探地伸了出去,在离她的脸很近的地方,停住。
小徒弟终于止住了哭,在他的怀抱里,迷迷糊糊地睡去。明艳的脸上,泪痕依稀可见。犹豫着,修长的手,触上那近在咫尺的小脸儿,轻轻地拭泪。指尖摩挲,带来奇异的触感,湿润,滑腻,温暖,而又水嫩,不知不觉,他改拭泪为轻抚,就像是抚摸着一块温润美玉。
抚了几下,泠夙回过神,顿时僵住。
下一瞬间,他一把推开了星芙,一阵风似地跑出去,连仙术都忘了用。一口气狂奔到屋外,他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魂未定。
他这是在做什么!
前世是做戏,今生,绝对不可以!
这一次,星芙就只是他的徒弟!那是他真正的徒弟!
达达的马蹄声,自远而近。
泠夙勉强镇定下来,转脸去看。
门次第向内打开,一匹骏马飞驰而来。
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儿,桃花眼微微上翘,嘴角衔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丰神俊朗,英姿勃发。他一手紧握缰绳,另一手持一柄合拢的折扇,长长的发带飘扬在风里,是年轻人特有的轻狂傲慢,肆意张扬。
想不到墨初会突然回来,泠夙愣了愣,然后立即撤去结界,悄悄地隐去了身影。
“娘子——我回来了!”远远的,墨初就喊。
那马是罕见的汗血宝马,速度极快,喊话间,马带着人,已经到了卧房外。一个跃身,紫袍翩飞,墨初从马背上飞身下来。
这么大的动静,里头的星芙自然惊醒了。睁开眼,她四下去看,下意识地去寻师父,却没看见,心里发了急,好在她很快冷静下来,用心感受,发现那股熟悉的气息就在附近,这才放下心来。
再一抬头,却见分别了数月的墨初,正倚门而笑。
没有仆仆风尘,他依旧一袭华丽紫袍,熠熠夺目的金冠底垂下两条紫色的暗纹发带,随意飘在前面。
他看着她笑。右手往上一带,将扇子抛起来,然后接住,再抛起来,如此反复,颇带几分玩味。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盈盈的笑意。
“娘子,有没有想为夫啊?”
月光正亮,他的眼眸更亮,黑色的瞳仁里倒影着她的倩影。仿佛,在他的眼里,她真的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你怎么来了?”星芙躲闪开那灼灼的视线。
“想你啦!”墨初笑,明净如月光,“给你准备了礼物!”
他一扬手,屋内的珠光一黯,倏尔,细碎的蓝光,在半空中显现,一闪一闪,如同夏夜的满天繁星,又如从草中点点萤光,纷纷扬扬。转眼之间,无数片花瓣,凭空出现。芙蓉花瓣,梅花瓣,桃花瓣,水仙花瓣,牡丹花瓣……各种各样的花瓣,应有尽有,飘飘洒洒。大红,品红、浅粉,月白、鹅黄……各种各样的颜色,缤纷斑斓,看得人眼花缭乱。
星如雨,花正艳。
盛大的浪漫,盛开在静美的月夜。
泠夙在一旁看得愣神。
心突然有些空,继而,慌乱涌上泠夙的心头。隔着漫天星光,隔着漫天飞花,泠夙看着,墨初与星芙相对而立,俊男美女,看起来极是相配,极是默契。
泠夙僵住了。
秋风卷了一片黄叶飘来,落在他的脚边。目光暗了暗,他抽身离去。
长长白色衣摆翻如水纹,曳过黄叶,只听“吱呀”的一声,那叶子裂成了许多片,如点点碎金。
召来龙渊剑,泠夙踏上剑身,御剑,以快过疾风的速度,飞向皎皎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