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幽幽如纱,轻盈而静谧,落进她的眼里,染亮了她的眸。
夜已经深了,不知为何她却无法入眠,呆呆地看着某一个点,却不知道那一个点的具体位置。呼,想是之前休息过头了,现在反而睡不着。
她干脆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推开了门,准备去院子里坐坐。
却没料到院子里早就有人了。
那是花今朝,她一眼就认出来,只是他不再穿着白天那一身滑稽的女装,而是换了月白的长衫,长发松松束在脑后,骨节分明的指攀着一只小巧的白玉杯,凑到嘴边,一口饮下,眯着眼睛低叹一声,仿佛是怎样的绝世好酒。
“朝哥哥,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颜又暮好奇地凑过去,那只酒坛飘出浓郁呛人的酒香,虽算不上劣酒,却也算不上上品,至少只在人间待过短短时间的她就喝过不少比这更美更诱人的酒。
“今夜月色正好,可邀月共饮。”花今朝转过头,朝她招招手,笑容温柔如水,“小丫头,来来来,尝尝我娘子亲自酿的酒。”
他取过一只杯子,倒上满满一杯,递给颜又暮。她也不客气,接来便一饮而尽,这样的结果是咳红了脸,一时半会竟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我娘子的西风烈可有些厉害,丫头你可要小心些哪。”他说着又给自己倒上一杯,浅尝一口,再慢慢饮尽。
“这……酒如其人,这酒果然和云姐姐一样,烈性而率真。”好不容易捋顺了气,颜又暮在对面坐下来,这时才感觉到满口的辛辣中透着一种淡香的余味,“这名字也取的贴切,西风烈,让人听着就想起了戈壁战场,夕阳如血。”
“战场……那是我们相遇的地方。”花今朝转着手中的白玉杯,嘴角笑意愈加温柔起来,“那时她威风凛凛,手持双刀,一身杀气。我见到她时,她受了那么重的伤,手中的刀竟然拔不出来。她抿着唇,没有意识却不让任何人靠近她。那时候,还真是让人伤脑筋哪……”
颜又暮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抿着,听着花今朝的声音,温柔的宠溺的,讲着他与他深爱的那个女子的故事。
“后来,是我被她砍了一刀,才拼死夺下了她手中的刀。也因此,我才得以专门照顾她,留在她身边。那时候的她,冷漠,甚至是冷血,亲眼看着无数她的同族死在战场上,却从来无动于衷。她只是重复着喝药,运功,修炼这三件事,连多余的话都没有说一句。直到有一天,我误入她的修炼地,她一刀劈来,却在最后收了力,刀刃锋利,划开了我的衣服,她看见了我身上的伤,我那时才听见她说第一句话,我想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她说,原来这不是梦,是你,敢靠近我,救了我。”
“于是她告诉我,她的父亲死于部族之间的征战,那时候她单枪匹马地去救她的父亲,却只迎回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从那时起,她便立志要战无不胜。她,几乎是淋着血踏着尸体长大的,身边再也没有了亲人,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
“我那时是多么心疼啊,我对她说,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从今往后,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她只冷冷地看着我,说,一只兔子,想守护狼?笑话!小心哪日我饿极便抓了你塞牙缝。”
“她一次一次在战场上厮杀,一次一次濒临死亡。我耗尽所有心力去救她,却不能,也不想阻止她的脚步。我只是等她倦了……她倦了一回头,会发现,这只傻兔子还在。”
“最后一次……她是被族人背叛的,他们引她踏进了众仙设下的锁妖阵。那一次极其险恶,我恨自己无能,不能冲进阵中去帮忙。可她还是出来了,几乎成了血人,只有一双眼睛还执着地亮着,那么倔强,走路踉踉跄跄几乎摔倒,可她就是不要别人扶。她就那么一步一步地,缓慢而艰难地走到我面前。她说,兔子,你是不是喜欢我?我说,是啊,我喜欢你,喜欢得都快忘了自己是谁。她当时笑了,唇角挂着血,眼里流着泪。她说,那,兔子,带我走吧。”
“我们丢掉了一切。我将她一身的戾气封印在眉间,用了三百年去治她身上的伤。每过一百年,我们都会换一个新的地方,她是平凡泼辣的凡间女子,我是懦弱惧内的江湖游医。五百年,我们什么都没有,却又什么都有。”
“真是好美。”颜又暮一脸歆羡,脸上有淡淡的酒后红晕,“我没有什么好失去的,我只有破月亮。不,破月亮也不是我的,原来我从来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丫头,有些东西,你拥有,却不一定看得到。”花今朝摇了摇空空如也的酒坛,摆摆手,“不行了,再喝明日里娘子又要罚我与她交换衣服了……”说着他将酒坛一抛,酒坛便凭空消失了。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回了房间。
颜又暮坐在那里,空气里是久久不散的酒香。月亮被掩去了小半,落下些许阴影。
“臭小子,你在干什么?”
“咦,阿娘,你们家什么时候收养了小动物?”
“哎哎哎,别去动!臭小子你要是敢去,小心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阿娘,别那么小气嘛。哎哟,哎哟,阿爹,阿爹,快来管管阿娘啊!阿娘要打死儿子了!”
“臭小子,你就让你娘打两下消消气又怎样了?”
颜又暮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院子里睡着了,面前与昨日的一幕有些相似,只是断云依追着的不是花今朝,而是一个白衣的男子,抱着头逃着,一旁的花今朝抱着双臂看热闹,有几分幸灾乐祸。
“云姐姐?”
颜又暮眼见那个男子被狠狠砸到好几下,终是不忍,出声叫道。
断云依放下红木凳子,转过身来:“啊,小丫头你醒了啊。对了,你不是要去千越山吗?让这小子带你去,这小子可熟了。”
颜又暮站起身:“那个……云姐姐,这太麻烦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这臭小子敢不答应吗?”说着断云依一拳狠狠砸在那白衣男子身上,白衣男子“哎哟”叫唤一声,面容扭曲了一下。
“对对对,小起,就你了。”花今朝在一旁附和着,脸上还是招牌式的温柔笑容,“小起啊,我们可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这小丫头啊。”
被花今朝叫做小起的白衣男子一脸黑线,早就知道他不可靠。
“咦,云姐姐,朝哥哥,这是你们的儿子?”颜又暮同样的一脸黑线,这明明是个人吧,为什么要叫他们阿爹阿娘?
“是啊是啊。这是我儿子,花云起。”断云依伸手一搂白衣男子的肩膀,白衣男子无奈地矮下身子,任由她搂着,得意地介绍自己。
看着颜又暮一脸不解,花今朝终于不忍,道:“这是我们二十年前收养的孩子,在千越山上被真人莫去愁收为徒弟,之后就很少回来了。”
“原来这样啊……”颜又暮看着被断云依压矮了的花云起,与花今朝一并笑得很幸灾乐祸。
“喂喂喂,小狐狸,笑成这样是什么意思?”花云起挑了挑眉,捏了个诀,“再笑我就把你变成大苹果。”
“小起啊,你看你叫阿爹阿娘,我叫云姐姐朝哥哥,所以我在辈分上压你一头,你还得叫我姨。”颜又暮拉过断云依的袖子,笑嘻嘻的说,“对不对啊云姐姐?”
“这样想想好像是的啊。”断云依极其认真地说,“那,臭小子,明天就带你颜小姨上千越山吧,要好好照顾你颜小姨哦。”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开道:“老头子,过来,你今天的荷花蜜怎么做的那么甜?”
“不是你要我做甜点儿的吗?”
“滚,老娘说话你敢顶嘴……”
颜又暮眼见他们走远,朝着花云起笑得一脸灿烂:“那就麻烦你啦,小起侄子。”
花云起一脸阴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就可劲儿得瑟……小狐狸……”
千越山上,此刻却下起雨来。
雨滴汇在屋瓦间,又从屋檐跌落,滴滴答答,兀自成篇。郁郁葱葱的树林里,一座独立的院落藏着,被过长的枝桠戳得支离破碎,窥不清全貌。
雨声淅沥中,一缕琴音犹如乌云里微微泄出的月光,细细听去,又清冽甘香如十年的梨花白,带着些淡淡的愁绪,像是随时都要被雨水截断一样,却在你以为下一刻便要喑哑低沉到尾声的时候又是一个清晰的音调,竟似是雨水般连绵不绝。
屋内,他垂眸,信手拨弦。旁边立着的女子,素手执壶,将刚煮好的茶缓缓注入杯中。一只扑棱着翅膀的小小黑鸟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落在屋正中,将一身的雨水甩了个干净。
琴声兀地一停,他抬起头,屈指捏诀,咒语刚落,那小黑鸟便深吸一口气,竟然开口说了话。
“师兄,那个丫头与蛇族的妖在一起,朝着千越山的方向来了。她果然有问题。我现在已经回到卫家庄,这里一切都很好,已经撤去了所有出去找人的师兄弟。”
话音刚落,小黑鸟就仰头长啸一声,化作一团烟雾散去了。
接过女子递来的茶盏,他缓步走到门前,雨依旧连绵,带着一股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沾湿了远眺的目光。
然后他缓缓笑了笑,仿若看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