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她的一整个天地都是灰暗的。有多久呢?久到她忘记了阳光的滋味。食物的匮乏,天气渐寒,她身上蔽体的单衣怎么都无法抵御瑟瑟的冷风。她只能缩在角落,日复一日,不知有多久。
直到有一天,一个没有头发的男人找到她,说,愿不愿意跟他去一个能够吃饱穿暖的地方。她点了点头,有什么比这里的生活更让人绝望的呢?小小的她心里想道。那时候她年纪太小,还不太清楚生活有太多方式能够让人推翻自己原先的坚定信念。
在那干净温暖的屋子里,她看见了许多如她一般的孩子。大家争抢着一堆刚刚出炉的馒头,腾腾的热气氤氲着她的眼。她咽了下口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自小体弱,她明显是争不过那些孩子的。
“喏,给你。”一只手伸过来,递给她一只馒头。她接过来,大口啃着,甚至忘记了看一眼是谁给了她这只馒头。她饿了太久了,可是她生性太弱,从不争抢。从前在那破庙里,是年逾古稀的老乞丐护着她她才能活到今日。
“慢些,慢些,要是还饿,我再去抢些。”那声音分明含着笑,却偏偏并不让人厌恶。她偷偷抬眼,眼中便映出那小小的身影,比她高不了多少,身上明明是锦衣却偏偏破了洞,眉眼是锋利的,小小的人儿啊,怎么会有这样锐气的眼神?可是那样的笑又是如此明朗,明朗到让人忍不住靠近。
于是她靠近了,这个人,成了她身边唯一的伙伴。
“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了想,那破庙里唯一的女性,便是被怡红院抬来一天就死去的曾经的花魁。
“我叫萧娘。”她占据了她的位置,因为她自己,从来都没有名字。
“我叫迟诺。”他笑起来,那眉眼中掩藏着几分傲气,“我娘说,我爹的诺言来迟了,于是叫我迟诺。我爹很没用,他留不住我娘。我爹娶了二娘之后,我娘就带着我离开了,我爹只好休了二娘,找疯了都没找到我们。那时候我还没出生。”
她扑哧一声笑了:“你娘真好。”
迟诺突然不笑了,眼睛里满是落寞:“可惜她死了。萧娘,你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
她想起死去的被扔在乱葬岗的老乞丐,失去了神采的眼睛,再也不能解答她疑问的干涸嘴唇,不能再为她讨吃食的手,不能再跪着祈求上天怜悯她的腿。她也不笑了,认认真真地说:“迟诺,我知道死是什么意思,我都知道。”她伸手握住他紧紧捏成拳的手,温柔地,一点一点地掰开,将自己的手放进去:“从前,我们都是一个人。可是从今天开始,我们是两个人了,两个人你明白吗?”
迟诺看着她的眼睛,小小的人儿眼里是耗尽一切的认真。他点点头:“恩,我明白。”
那一年,在那个叫做罗刹寺的地方,萧娘遇见了迟诺,于是这一生再一次改变。那一年,罗刹寺中有一百又八名孩子,有的自小被灌奇怪的汤药,有的身体里嵌满玉片,有的被割破皮肉泡在药桶里,有的被迫吞下腥臭的石块。
萧娘乖乖捧着药碗,咽下苦涩的药汁。她大口吞咽,好像喝的不是药,而是鲜美的肉汤。然后送药的小沙弥接过空碗,单手竖起念了句佛号便离开了。
待到那扇门关上,她便翻过墙去,熟门熟路地到了另一个屋子里。屋子里有浓重的药味,氤氲的雾气弥漫开来。即使看不清晰,她还是直直走向了屋子的一个角落,小声唤道:“迟诺,迟诺。”
一声闷哼,确认他听见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伸出手想去触摸眼前的人形。
“别……别碰……有毒……”那声音几分沙哑模糊,却努力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很清楚。她笑了笑:“没关系,我每天都喝着毒药呢,我不怕。”
泡在药桶里的人好像也笑了,笑得低低咳起来。
“怎么了?难道迟诺怕死?”她调皮地笑了笑,自从身边有小孩子一个一个消失,死已经成了他们每天话题的一部分,他们明明是孩子,却偏偏谈起生死像是活了百年。
“不怕……”迟诺咬破嘴唇,身上的伤口浸了药水是一点一点撕裂的疼,可是他从来没有呻吟出声,“我怕……”
“什么?”小小的萧娘歪着头,踮着脚,凑近他的唇。
他微微使劲,凑起来吻了吻她的脸颊。
温热,带着永不消逝的浓重药味,蒸汽阵阵令她面红如桃。
“萧娘……你不要死,我也不要……”迟诺也低了头,好像也有些羞赧,“若是……长大了,迟诺娶萧娘为妻可好……”
萧娘有些羞恼,一跺脚:“才不要!”扭头便跑着离开。
唯留一脸疑惑的迟诺。记得娘亲说过,若是碰上一个想和她过一辈子的人,便告诉她,娶她为妻。娘亲说爹便不懂,于是才错过了一生。
可是,好像萧娘生气了啊。
这样想着,好像伤口也不怎么疼了,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几年后,当初一起进来的孩子,只剩下了五个。萧娘与迟诺,刚好都在这五个之中,他们都如同当年迟诺所说,还活着。
只可惜,迟诺再也说不了话了。
萧娘瞧着一面铜镜,铜镜中的女子青丝如瀑,垂至脚踝,素衣布裙,眼眸平静如水,唇若涂脂,可偏偏那如雪的肌肤生着大片的暗疮,红肿的,溃烂的,将一张美丽的脸毁的大半。
其实她的眼睛已经大半看不清了,她多半的时间都是与迟诺呆着,一个人喃喃说着话,一如当初,而剩余的时间,她更愿意对着镜子。其实她是无比幸运的啊,如果没有到罗刹寺来,也许她一生都是乞丐,也许无声无息就死在破庙,无人知晓,现在,至少她有了存在的价值,至少有人跟她说,你要活着。
从前的屋子已经换过了,现在他们剩下的五个人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她取过一旁的青竹杖,吱呀一声开了门,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她从来不会走错,虽然视线越来越模糊。怎么会走错呢?那是有他的位置。
“迟诺,我来了,你在吗?”
推开门,她小心地跨过门槛,青竹杖打在地上哒哒作响。于是有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引到床边坐下,伸手理开她微微凌乱的额发,动作轻而温柔。
“迟诺,我变丑了对不对?”萧娘自嘲地笑了笑,“对了,我知道萧娘这个名字是哪里来的了。迟诺你知道吗?有句诗叫做‘萧娘脸上难胜泪,桃叶眉头易得愁’,现在看来,确实有些不像我,我从来都没有落过泪啊,哪有那样楚楚可怜的样子。更何况,我现在的模样,就是掉泪,也只能令人厌恶吧?”
迟诺只是默默听着,紧紧握住她的手,像是想要告诉她什么一样。
“迟诺,有时候我想啊,要是我们不是在这里遇见就好了对不对?”萧娘笑起来如同小时候一样俏皮而轻灵,“我想啊,要是有一天我们活下去了,活着离开了,就找一个特别安静的地方,搭小屋,种秋菊,过最自在的生活,那该有多好?”
“可是,我看不见了,离开了这里,我去哪里都是累赘对不对?”萧娘微微垂下眼睑,可唇还含着笑,那笑意便悲凉许多。
突然有温热的吻落在她唇角,像是要将那悲凉沾去,不让她独自一人伤神。萧娘笑着推开他:“好了,像个孩子似的,我没事。只是我们若有一天死了,好像连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什么的机会都没有。若是我们死了,就像这世间的一粒尘埃,转瞬就被忘记了。或者,从来都没有被记得过……唔……”
突然而来的吻令她瞬间惊诧,而后是温柔缱绻的沉溺。她想到,自己怎么忘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迟诺开始不喜欢谈论死的话题,那时候自己还笑话他怎么小时候那么勇敢无畏长大了却偏偏做了懦夫。
迟诺手下温软,他眼中映着这个女子,生着脓疮却偏偏在他眼中是世间最美的女子。他眸色一暗,手指轻动,小心地解开了她的衣带。
萧娘微微闭着眼睛,便更看不清他的动作。可是她心中却全然没有慌张,只是突然想起当年他没有说完的话,她终于明白了那是什么。
我不怕死,我只怕死在你前面。
入秋,萧娘的小腹已高高隆起,院中也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她以腹中孩儿为要挟,终于停了迟诺的药。可是此时的迟诺也只剩下了半条命,不仅是再也说不出话来,更是渐渐失去了行动能力。他时常呆呆地看着一脸幸福的萧娘,听着她絮絮叨叨许多话,像是在跟孩子说,也像是在跟自己说。他失去了一切,上天唯独给他留下了萧娘,这不能说不是一种仁慈。
那一对双生儿降临在冬天,萧娘在半昏迷的状态中听见了一声巨响,而后是辱骂的声音。她的声音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迟诺……迟诺……”
闻言地上出现一道布料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带着几分甜腥的味道。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紧紧地,再也不要放开。
好像当初,她掰开他的拳头,紧紧握住他的手一样。
这一握,就是百年。他们什么都没有,唯有彼此,默默时光中,证明着对命运的抗力,用那些矢志不渝的,有些人永远都不会懂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