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寺,镇妖塔,第九层。
死一般的寂静,没有声息,好像是什么都没有的样子。
微微亮起的火光,是墙边永远不熄灭的火把。靠着那火光,很容易瞧见中央的高台,台上放着什么看不清,但高台下蜿蜒着一条手臂粗的铁链,一直延伸到高台一下。另一头却是空荡荡的,显然从前曾困着什么。
卫蒙尘叹了口气,第九层困着的妖好像已经逃走了。破月霜瞧了瞧那铁链,又瞧了瞧一旁墙上的火把,勾唇一笑:“没有危险了,走吧,去取东西。”
“月亮,难道你知道这里曾困着什么?”颜又暮歪着头,看着他的笑容。那样的笑容一出现,她便知道再也没有危险。
“传说中有只神兽,畏寒却怕火,极是矛盾的属性。”破月霜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这铁链属寒,火把常年不熄。最重要的是,传说中这只神兽在百年前消失了。”
说着已来到高台前,取下一本泛黄破旧的书。另一只手抛出一线流光:“你要的东西。”
卫蒙尘伸手接下,展开手掌,静静躺着的玉石散发着温润的光,微绿的,带着生机。他笑了笑:“多谢。”
取下那块玉石之后,在东南角的墙边出现了一道门。破月霜率先走到门前,扬了扬手中的书:“木头,快来,我们要出去了。”
颜又暮愣了愣,继而拉着一直沉默的花云起与阿路,飞奔了过去。
卫蒙尘亦是笑起来,走在最后。
于是谁也没有注意到,那条粗大的铁链,微微动了动。
罗刹寺,僧房。
高高坐在上方手握茶盏的人,僧衣如雪,温润的眸中此刻尽是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下方立着的几个人也没有说话,垂目瞧着自己的鼻尖。
“说吧,怎么回事。”上方的寂蓝抬目,目光一扫,下面几个人的头垂得更低。唯有一人,抬起头,道:“寂晓师兄许是不知寺中规定,犯了寺规。师弟出面阻挠而已,以免师兄犯下大错。”
寂晓猛地抬起头,手指快要指到寂初的鼻尖:“寂初,你血口喷人!”
“啪”。
一只瓷杯盖落在寂晓脚边,寂蓝目光落在他脸上,刀刃一般:“寂初,你说,寂晓犯了哪条寺规?”
寂晓先是被吓了一跳,而后想起那个人的嘱托,咬咬牙上前道:“寂蓝,谁人不知你是寂晓的亲兄弟?可你如今这偏袒也太明显了吧?”
寂蓝眸光一暗,站起身:“寂初,师兄在问你,你怎的不答话?”
寂初叹了口气:“寂晓师兄不顾先师嘱托,以幼子做试验。”
寂晓的面目几乎扭曲起来,大叫道:“寂初,就算你对我有所偏见,可也不该如此诬赖于我!”当时场面混乱,待他回过头来找,那孩子已不见了。他料定是师叔带走了,这才如此辩解说。
“哦?”寂初笑起来,温和悲悯,“带定儿上来吧。”
一旁的小沙弥闻言施礼离开,不一会儿领来了一名五六岁的小女孩,正是凌定。只是那眸中原先的灵动已经消失了,带着一层模糊的雾气,嘴角再也不翘起,往下撇着,畏畏缩缩地小步向前挪着。
“寂晓师兄,这个孩子皮下有强行缝进的药材。”寂初的语气不自觉地严厉起来,“你难道不觉得心下有愧么?”
寂晓额角有冷汗滑下:“你……不,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孩子,你从哪里找来的孩子诬赖我!”
寂初却不理他的话,俯下身,抱起凌定,目光中满是怜悯:“定儿,定儿,你瞧瞧看,你认识这个人么?”虽是清理完了她身上的药物,却留下了终生的伤痕。身上的伤痕能够磨灭,她心中的伤却好不了了。
凌定瞧见寂晓立刻大叫起来,抱住寂初的脖颈,眼泪断了线一般落下来,抽噎着说:“……定儿好乖……不要杀娘亲……定儿不要死……坏人……都是坏人……”
寂蓝瞧着这一切,像是瞧着一场戏。他笑得悲悯众生的模样:“寂晓,你明知师父留下遗训,不可再继续试验,是什么让你罔顾先师遗训,擅自专由?恩?”
寂晓一步一步向后退,微微颤着唇,说不出话来。忽然他撞见了什么,惊得赶快回过头,这一眼之下,笑了。
那赶来的人,面目狰狞,带着几分笑,更显得狠戾,正是当初在藏经阁中与寂晓秘密商谈的人,寂晓唤他作师叔。
“哦?原是真有帮凶?”寂蓝一步一步走上前,寂初护着凌定退到一旁,冷眼瞧着这一切。
“我记得当初师父下令,师叔不再能踏进罗刹寺一步。”寂蓝目光沉静,那样沉静的笑意让人看得心生寒意,“哦,不,忘了,师叔在那一天起就被赶出寺了,我应该叫你,施主。”
“寂蓝!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师兄瞎了眼才会将住持之位传给你!”那人哼了一声,将寂晓推到一旁。
“哦?莫非施主认为,施主有资格?”寂蓝笑意更深了几分,“那么施主可知道,罗刹寺最大的秘密,不是关于长生的试验,而是……寂蓝,已活了百年。”最后一句话很轻,可足以令所有人震惊。
那人眼中一闪即逝的惧意,而后手中出现一根铁棍,手臂般粗细,横在他面前:“不论真相如何,今日你我必有一亡!”
寂蓝捕捉到他的神情,笑意终是更甚:“施主,你还没有与寂蓝相较的资格。”
“是了,论起阴谋诡计,不择手段,你确实棋差一招。”
那声音懒懒的,甫一听见,便如瞧见了一树花开。随之而来的红袍男子,眉间三分是清冽,七分却妖娆,眸中妖冶诡媚,勾起的唇角笑意有些微凉。
寂蓝一瞧见他,掩住惊讶,只是低低笑着:“寻遍这一路,却没想到你们到了我的地方。未尽地主之谊,还真是不该。”
“我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破月霜瞧了一眼抱着凌定的寂初,笑起来,“不过现在看来,我只要在一旁瞧着便好,你们继续清理门户。”
说话之间,那人瞧见寂蓝分神,铁棍生风,直直袭来。寂蓝侧身一躲,徒手抓住了那人的铁棍,那人使力,可手中铁棍纹丝不动,顿时高下立辨。
那人咬牙,瞬间放开铁棍,手中寒光一闪,撞向寂蓝。寂蓝眸中一凝,一掌袭出,掌风将那人打出门外,匕首“叮铛”一声掉在地上。
“阿弥陀佛,寂初,可还记得当年先师对他的评价。”寂蓝扔下铁棍,双手合十。
寂初在一旁瞧着,目中悲悯:“心术不正,不当大任。”
一直旁观的寂晓此刻颤抖着跪下来:“师兄……”
寂蓝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施主可还有事?”
一句话将寂晓说的面如死灰,他知道,这便是将他逐出门的意思了。多说也许无益,他只好爬起来,灰溜溜地朝着门外走去。
“对了。”寂蓝突然出声,“施主带来的客人,还请一并带走。”
远远瞧见寂晓的身影一抖,连滚带爬地将地上已不动的人拖起来,艰难地朝着门口移去。
而刚刚莫名出现的破月霜,亦早已无声退去。
寂初终是开口:“师兄,这个孩子……”
寂蓝似乎是倦了,倚在椅上:“养好伤,送个好人家。”
寂初微微上前一步:“可是,师兄……”
“难道,你想留下她?”寂蓝目光蓦地一厉,“你可知晓为何他们要这个孩子?”
寂初摇摇头,凌定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朝着他怀里缩了缩。
“这孩子是千年难见的体质。”寂蓝的语气有些寒意,“放心吧,她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若是你不送走她,将她留在这寺中,才是害了她。况且……如今最重要的事,是他们闯了镇妖塔。”
寂初一愣:“师兄说的是……”
“既是那妖孽已活着出现,那么他们必定拿到了那本图志。”寂蓝眸光阴沉,“那血刃是我罗刹之物,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寂初默然,伸手摸了摸凌定的脑袋。他自小便是在这罗刹寺中长大,从来没有过失去一切的感受,所以,其实他并不明白此刻这个小小的孩子心里想着什么。
若是他知道的话,他会不会拼力阻止寂蓝送走这个孩子呢?谁也不知道。只是许多年之后,他再想起这个名字,凌定,伶仃,原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她的命运。
另一边,卫蒙尘与其余人告别。
“我们便就此别过吧。”卫蒙尘微笑道,目光掠过颜又暮时微微一顿,随即撇开。
“这样也好。”破月霜瞧了瞧他的马车,马车上躺着的,便是卫蒙尘拼力想救的妹妹卫忆风。
“梦山之行,破公子务必小心。”卫蒙尘笑意深深,转身上了马车。
梦山,正是那图志所指之处。破月霜瞧见他的马车渐行渐远,直至完全不见了,他才笑着拉过颜又暮:“走吧,去梦山。”
颜又暮仰起头看着他的笑,也笑了,点头:“恩。”
花云起踌躇许久,才道:“小狐狸,我想,我便不去了。”
颜又暮回过头,瞧见从未见过的,他面上的落寞,诧道:“不去了?为什么?”
花云起垂眸:“没什么,想去随便走走。或许哪一天,我们又遇见了呢。”不知他说的“我们”,是他与他们,还是他与他师兄。
“小狐狸,可别忘了我。”他抬起头笑了笑,笑容是从未有过的,沉重到轻松,矛盾偏偏又和谐。
夕阳落在他的背影,深蓝的,带着落寞的孤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