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五哥上前一步,神色复杂地望向我:“你……答应了林镖头的求亲?”
我心中一片苦涩,思绪纷乱不知如何说起,只好无力地争辩:“不是,五哥……”
“所以,你问我我对林镖头怎么看?”他逼问,黑眸之中没有了半分之前的憨态,深不可测,让我不禁想起一句唐诗:黑云压城城欲摧。这……仿佛又是我熟悉的五哥……
“你当真要嫁给他?”他又是一次逼问,声音提高了三分,眸中的神色更加晦暗。
我凌乱了。
彻底凌乱了。
这……这都什么事儿啊!
阿酒我这回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心中暗叹:阿振啊阿振,这回你可是将我害惨了!
“你不能嫁给他!”他的声音在我耳旁炸开,黑眸之中竟然是沉沉的怒意。
我猛地抬起头,心中如同春风吹拂,河面破冰,颇有恍然大悟,柳暗花明之感……莫非五哥对林振果然是有感觉的?所以,他听到我要嫁给他的消息,动了怒?
他迎上我我忽然变得满怀神采的眸子,怔了一怔,有些神色不自然,但又忽然理直气壮起来:“他是个镖头,走南闯北,风风雨雨的,如何能给你安定,给你幸福?”
我再次发懵……
我和五哥怎会完全是鸡同鸭讲?真的是十年未见,我们……生疏了么……
不行,不能这么下去,五哥必须得知道林振的身份,不然,林振绝对吃不到五哥这块肉!我心想这回定要破罐子破摔,定要和五哥说清楚,才不费林振这一番心思!
我刚想开口,解释两句,五哥的神色却忽然黯然了下来,面上有种颓然之色,他坐了下来,苦笑:“阿九,这十年来,我时时刻刻不再想着,若是有一日,能再见到你,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却怎么也没想到,十年之后,再见之时,你竟然……要嫁人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十年……是我们彼此心中的痛。
我也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也有些黯然。
忽然想起一事,我虽不相信五哥会分不清楚我们,可是十年的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太多事情。我忐忑地问他:“五哥,我是谁?”
也许别人会认为我这个问题是不明不白,可是,我知道五哥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他深深地望着我,无比认真地说:“你是阿九,却不是九莲的九。”
我心中舒了一口气,却又黯然了起来:“五哥,你当初,是如何……活下来的?”
这个话题,也许,是我们彼此心中最深的禁忌,可是,正如同他心中必定是在意我是如何活下来的,我又如何不关心他的?
他望了我一眼,淡淡一笑:“阿酒,你还记得曾经有一次端午,夫子与我们讨论屈大夫的事情么?”
我一怔,不知为何话题会从那里开始,还是点了点头:“记得。那时候,夫子说了亡国之后王公贵族们的下场。”话一说出口,我终于有些明白了。
他的笑容越发苦涩,一声叹息:“不错。没想到,当年的一个假设竟然会一语成谶。”
一语成谶……
“那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在讨论的时候,你一直坐在角落里,许久之后,忽然向夫子提了一个问题?”
我怔了一怔,有些不明白地望着他。
他似乎是有些意料之中,有些释然地笑:“你果然还是这样,把别人的话记得清清楚楚,却忘记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他的目光忽然放远,那是他在回忆着许久许久之前的事情,他说:“那时候,你问夫子:‘为何王公贵族们不能像寻常百姓那样接受亡国的事实,好好地生活呢?’”
我皱皱眉,隐隐之中,似乎的确有这么一回事。这么一想,我的思绪不禁也开始坠入回忆之中。
那时候夫子说:“最后一种,亦是最最艰难。非意志毅力谨慎远胜于常人之人难以胜任,而在复国之前若是被发现复国之心,则是万劫不复。因此,世人多有效仿屈大夫,效仿越王的虽不在少数,成功如越王的却是少之又少。”
“不过对寻常百姓来说,亡国倒未尝不是什么好事,亡国通常都是该国气数已尽的现象,于他们来说,投靠明主才能拥有美好的生活罢了。”
众人嘘唏不已。
然后,那时小小的我却在角落里举手问了一句:“夫子,那为何王公贵族们不能像寻常百姓那样接受亡国的事实,好好地生活呢?”
然后,我看到一些兄弟姐妹的目光齐刷刷地往我望过来,仿佛我说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我有些尴尬地偏过头。
夫子捋了捋胡须,笑着说道:“公主问的也却是有三分道理,可是,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士可杀,不可辱’,王公贵族们就算是忘记亡国之恨,黍离之悲,甘愿沦为平民,也是难以忍受那般为生计奔波的人生,更可况,在百姓底层,也许还会受人欺压,被人唾骂,他们从小锦衣玉食,心高气傲,如何能忍受这般冷眼?如此一来,又如何好好生活?”
那时候的我似乎不服气地又说了一句:“可是常言也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何人上人,却吃不得苦中苦?”
然后夫子又说了什么,我真是不太记得了,似乎是夸我天资聪慧,将来定能成就什么大事之类的话。
“我想起来了,五哥。”我怔怔地看着五哥,心中更是发苦,难道,五哥能活下来,是因为我当年说过的这些话?
五哥笑了,他明白我的意思了,道:“不错,我始终都记得你说过的那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何人上人,却吃不得苦中苦?’那皇宫之中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我当时在前线身受重伤,却拼死都要活下来,因为我始终相信,纵然所有的人都死了,你也一定会活下来。”
“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
我的泪水再次掉落下来。我万万没有想到,当年我的一句无心之话,连自己都不曾记得的话,竟然会支撑着五哥活下来,而五哥活下来的理由,竟然是——不愿留我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
这份恩情,我要如何去还?
“找了你找了几年之后,我找的几乎绝望,几乎要相信,你根本没有活下来。天下之大,我这样没有线索地辗转根本没有丝毫进展,六年前,我到了豫州,清阳湖畔,看着荷叶田田,不禁想起当年我亲自去御花园摘荷叶为你做荷包凤脯的事,便想若是有一日这道菜传了出去,也许,你会来找我呢?于是,我便在这酒楼里做了厨子,没想到,一做就是六年,始终,还是没有你的消息。”他苦笑。
我忽然想起初到豫州那会儿,王燕兴奋地向我滔滔不绝地介绍豫州的风土人情,还提到过“豫州七绝”,她大言不惭地说来喜客栈自己泡的茶是其中一绝,似乎,被我忽略的一项之中,还有一绝是丰登酒楼的菜。那时候,我身无分文,寄人篱下,根本,没有心思去酒楼吃饭。却因此错失了早些与五哥相认的机会。
世间之事,本就阴错阳差。
“不过,还好,今天总算还是让你碰见了我。果然是因着这道菜的缘故。”他一喜,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欣喜地看着我。“这道菜,可还是当年的味道?”
我用衣袖擦了擦眼泪,使劲点点头:“是,就是当年的味道,一点都没有变!”
阴错阳差又如何,只好不是硬生生地错过……便够了……
他忽然又有些黯然:“那么阿酒,这十年,你又是如何度过的?”
我不禁被他的思绪影响,却是淡淡一笑,道:“也就这么过了,没什么好说的,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他深深地望着我:“难道,你连我都不愿意告诉?”
我一怔,心中不免有些泛酸。
“阿酒,我知道你是怕我担心难过,可是,你总得告诉我当年的一些真相。那皇宫中的大火,那金陵沦陷之后发生在你身上的所有事情。我全部都要知道。”
我看着他坚决的眼神,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为我抗下错事时的五哥,目光坚定如同磐石,我怔了许久,终于败下阵来。五哥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果然,还是不肯轻易妥协。
我叹了一口气,轻轻道:“好,我统统都告诉你。只是,我们总不至于这样一直说下去。你先去告个假,换身衣裳,我在这里先吃饭等你。”
“好,你等我。”他匆匆离去。
看着五哥的离去的背影,我的视线再次模糊起来。
这十年前南楚灭亡,皇宫中发生的那些事情,是埋藏在我心底最不愿想起提起的事情,可是正如五哥所说的,他有知道真相的权力。
这些事情,我纵然再不愿提起,我还是要说出来的。
可是,我却担心,五哥,知道了这一切之后,心中又会有怎样的想法?
那些仇恨,我能放下,是因为我本就一无所有。可是,五哥,他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