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得极慢,这道“清蒸荷包凤脯”我吃的更少前所未有的慢,每一块,都似乎是在品尝十年前的滋味。
十年云烟,一晃而过。曾经的浮华奢侈,尽数湮灭。
等我吃完午饭的时候,五哥也恰恰站在了我面前。
我缓缓地抬头,却见面前之人一身加厚青布衫,束发纶巾,神色朗朗,干净清明。比起之前的一身油腻,果然算的上是改头换面。
他见我细细地打量他,倒有些神色不自然,微微泛红,叹息道:“阿酒,若能选择,我怎么也不愿我自己那样出现在你的面前。”
我淡淡一笑,拉住他的胳膊,道:“五哥,我明白的。其实,你这样也挺好的。我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客栈里的一个小小的酒娘。我们如今,都不过是最普通的老百姓罢了。”
“你做酒娘?”他惊讶地看着我。
我笑道:“阿酒我的事迹如今虽然还不至于传遍豫州城,可好歹也传遍了这个丰登酒楼,你果然是深居简出,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么?”
他有些懊恼,我也反应了过来,他若是知道一点眉目,又怎么会现在才与我相认。
“好了,我们不如出去走一走,元宵佳节,想必街上是很热闹的。我们去找个人烟僻静的地方吧。”我挽起他的胳膊。他微微一僵,随即释然一笑。
他点点头。我和五哥就越走越远,一路沉默地走到了江边上,江风瑟瑟,透着彻骨的寒意。
五哥皱了皱眉:“要不,我们找一间茶楼吧?这边,会不会太冷?”
我对五哥笑道:“五哥,你可觉得冷?”
他摇了摇头:“我是怕你冷。”
我摇摇头,道:“我不冷。这边地处偏僻,又视野开阔,若是有人一眼就可以看到,我在这里说,比较安心一些。”
“好,那你就在这里说吧。”他拉着我往江边的亭子走去。
“那我就从十年前开始说起吧。”坐下之后,我有些怅然地开口。
“十年前,北齐大军压境,你和哥哥们都在战场之上,我们所有人都在皇宫之中苦苦等待,前线传来的消息却是一次比一次槽糕。”
五哥听到这里也黯然了下来。
“直到那一天,消息来说,二哥在守护金陵城门的时候,战死沙场。城门眼看就要失守。皇上终于支撑不住。竟发起疯来。他说南楚终于灭亡了,就亡在了他的手里。整个皇宫里都能听到他的疯狂的笑声,人心惶惶的。而宫人们也似乎知道南楚气数已尽,纷纷卷着银子珠宝逃窜,皇宫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不过短短几日,皇宫中只剩下宫中的妃子,还有阿九、我及几个姐姐,以及一些无处可去的宫人们,眼见外面的炮火越来越近,皇上……却不知道下了一道什么命令,在所有人的饭菜里都下了毒,竟是要整个皇宫中的人给他陪葬!”
五哥的脸色一变,胸口起伏不定,像是不敢相信他的父皇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五哥,你别急,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虽然是在安慰他,却连自己都无法让自己信服,我继续道,声音的温度却是急转而下,“五哥,你知道当年,皇上为什么要封我为公主,把我从王府里接过去吗?你又知道为何,你们所有人都被皇后告知要待我好吗?”
他有些迷茫,眼睛里却透着一丝不安。我果然猜的不错,当年,不知道真相的,只有五哥。所以,我能原谅的,也只有五哥。
“到底怎么回事?”
我笑了,也许笑得很难看,可是我还是要笑的:“那是因为皇后要我做阿九的替身!”
他的面色霎时血色全无,猛地撑着石桌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我极力平复心中的怨气,冷笑:“南楚灭亡气数已尽造成定数,那数十年的支撑,只不过是外强中干,富庶奢华的背后早已腐烂到骨子里!而北齐却是日渐强盛,纵然你和二哥天纵英才,也难以改变那气数,而南楚二十年前就有高僧曾经预言,南楚皇室之中,唯有命中带莲者虽命途多舛,却可安然一生!”
“你……”他瞪大双目,不敢置信地望着我。
我不禁笑了起来:“皇上当时问了一句,当真没有例外?那秃驴却说了一句,没有例外,除非,命中带莲者自愿将命数相让。”
我又冷笑一声:“那时,皇后正怀着身孕,反正她就是无意中听到了高僧的那番话,她的心思我也能理解,孩子生下来的时候,竟然是个女子,可是,她也不管不顾了,爱女心切的她,就对皇上说,她在生产前梦到了九朵莲花,不如,就叫九莲。皇上听后当然震惊,他怎会料到皇后会听到那番话?只当是这孩子就是那命中带莲者,欢喜得不得了,所以她出生的荣耀比你们所有的皇子还要尊贵。”
五哥怔怔地望着我,似乎是在用回忆验证。
“你知道为何在九莲出生之后,皇上又纳了这么多的妃嫔,却没有一个顺利地产子的吗?”
五哥的身形有些颤抖,我笑得灿烂:“当然是皇后下的手,若是再出来一个什么真正的命中带莲者,岂非夺了九莲的身份?所以,一切的可能都要被她扼杀。”
“可是,她没想到,有一次,她来秦王府看望老太妃的时候,遇到了被欺压的才四岁的我,那时候,我是秦王最不受宠的第九女,连个名字都没有,只被平日的婆子们叫阿九郡主,衣服更是破破烂烂,呵,也是我不懂事,自己撞到她跟前去了,好死不死地让她看到了后颈处的胎记,那是一个莲形胎记。”
“后来的故事,就简单了。话说我还真是要感激她,她没有杀我,还劝皇上说九莲宫中无伴,而秦王府中最不受宠的我却是皇室之中唯一与九莲年纪最接近的,要将我带在身边养,于是皇上大笔一挥,就封我为公主,出现在你们的世界里。”
“再后来,就更简单了。皇后将我视如己出,让我和九莲同吃同住,让你们所有人待我像待亲妹妹一般,宫里头的两个‘阿九’倒也是十分热闹。我还真的天真得以为我竟是如此幸运,却没想到,这全部是皇后为九莲铺的后路,就是要九莲沾着我,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若我真是那命中带莲之人,关键时刻心甘情愿为九莲放弃自己的性命,将生机给九莲!”
我看着桌上五哥那泛白的指尖和清晰的青筋,笑了:“很吃惊么?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么?我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么?”
我站了起来,背对着他,面朝江面,负手而立,极目眺望远山,轻轻地道:“是阿九告诉我的。是她自己把这一切告诉我的。”
我笑得灿烂如桃花:“那时候,我才十岁不到,你猜,她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五哥当然知道我口中的阿九,不是我,而是他的亲妹妹,九莲。
“她……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五哥的声音十分沙哑,我想他实在是太过震惊了。
我耸耸肩,淡淡一笑:“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倒是十分好奇。”我回头望向五哥,果然见他脸色发白,眼神闪躲。我笑得诡异:“看样子,那什么秃驴说的话也当不得真,毕竟,五哥你还好好地活着。”
这十年来,我一直辗转流离,是因为想把阿九的命一起活下去,我心中始终坚信一点,那就是皇室之中果真除了我,便没有第二个活了下来。不过,他们待我既然都是虚情假意,我也不必再去在意。
他的目光放远,叹了一声:“国之将亡,妖孽盛行。什么只有命中带莲者还可以活下去,这样的话,父皇、皇后当真会相信吗?”
我只觉得寒风直吹到心底,寒意浸入骨髓。
我笑了:“果然还是五哥你看的透彻。那个妖僧的话若是真能当真,如今南楚又怎么落得如此下场?”
沉默许久,他再次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那……那后来,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脑中再次响起阿九的声音,阿九,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活着……就是我活着……
你活着,就是我活着……
冷风终于将我发热的头脑吹得冷静下来,我淡淡地开口:“那一日,我听到二哥死了之后,没有再吃过任何东西。当我发现饭菜有毒,赶到九莲面前的时候,皇后已经中毒,奄奄一息。九莲没有中毒,她坐在皇后身边,大哭。”
“皇上那时已经点燃了皇宫里的大火,又是东风,那火烧得特别快。皇后苦苦哀求我,把九莲救出去,我也想把她拉出去,我使劲地把九莲拉出去。可是,九莲不愿意离开。”
“皇后娘娘用刀子*着她离开,她终于被我拖走,身后是漫天的大火,我们逃得本来很顺利,可是,却迎面撞上了北齐大军的开路先锋,他们见到皇宫中的两个小女孩,什么身份当然一下子就猜的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静默许久,终于还是说了出口:“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抓公主,箭就漫天地飞射过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文静的阿九忽然会有武功,她就这么将我推倒,挡在了我的前面。”
我只觉得手脚都被冷风冻得麻木,失去了知觉,还是淡漠地面朝江河地说着:“临死之前,她只说,她早已不愿意活下去,希望我……替她活着。”
“所以五哥,你猜错了。当年我说过的那句话,不过是无心之举,存心从夫子的话里挑刺,我当时一点都不想活下去了。”
“可是老天毕竟对我是仁慈的。”五哥深深地望向我,“等了十年,终究还是让我等到了你。”
我只想扑进他的怀里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