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西域的夜色更是如此,谢端和漫步于阗王宫,忽见前方有一女子独立巍巍殿门前。
冷月溶溶,女子衣着单薄,神色凄惶,全然不似平日所见的许子骞一般。
许子骞当是盈盈浅笑间引得金戈铁马无数的人,如今却独立寒宵,孤冷凄清。
许子骞见谢端和踏月而来,便微微一笑再无言语。二人本不熟识,所以两下无言,只静静的各怀心事。
已近初夏,但晚风却依旧刺骨,放眼望去,便能看见对岸灯火通明。对岸的于阗王宫正在宴饮欢歌,仅一水之隔的西宫却是这般宁谧幽冷。
谢端和见许子骞穿的实在单薄,就解下大氅要递给许子骞挡一挡夜风,手上衣服才刚刚递出就被许子骞忽然打断。
“九公子可听闻有人讲你生的像谁?”许许子骞幽幽开口,竟有几分怀念。
谢端和自然知道许子骞所说是谁——已故舒州王妃,谢端和的三姨——苏措。谢端和母亲与舒州王妃似乎并不十分亲厚,所以幼年时也不能时常见到这位姨母,只记得自己眉目之间与三姨母的确有七八分相像。
“殿下说的可是舒州王妃?王妃乃是微臣姨母,确有几分相像。”谢端和只记得三姨母十分安静,却又有时透出几分顽皮的孩子气,虽不可亲,却也十分可近:“王妃一直深居简出,不想殿下还记得。”
谢端和语气微有些冷漠,惹得许子骞侧身望了望端和的脸,只一瞬便收回目光。
“当年圣上要我出使时,王妃曾说过‘自古王侯将相、英雄豪杰,纵有千般霸业,也逃不过黄土一柸,就算是青史留名也不过徒增后世谈资罢了。其羽不过稚龄,这万千功绩、显赫身份未必是她想要的’字字句句,至今记忆犹新。”许子骞下颌微仰,露出优美的弧线,她声音极轻,却给人莫名的笃定感。
谢端和少听人讲到舒州王妃,也有些兴趣:“到的确是三姨母会说出的话。三姨母为人淡泊,心性自由。”
“我这些年在西域,常羡慕王妃洒脱,人生在世若真如王妃一般,该多快意。只可惜,我终究不过一个俗人。”许子骞声音太轻,似呢喃、似叹息。
“谁不是俗世中一俗人?、放不下、爱不得、意难忘,生而诸般苦难,不过是‘有所求,终成空’。人这一生,终究是‘苦’多于‘乐’,却也未必就非要自苦而不自救。”
许子骞身上全无生气,看起来似真似幻,好似顷刻间就要融进这冷冷的月色里。这一夜的许子骞太孤独,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孤独。
“争名逐利之人,安敢说自己不是‘俗人’。”许子骞唇边忽荡起一圈笑纹:“九公子,我们不都是如此?”
隔岸喧嚣方艾,众人流连不肯稍歇,有寥寥几人站在池边调笑。
“乱世求生罢了,谁又忍心苛责。”谢端和看着池边数人,已经酒醉,却依旧不肯安歇。
喧闹之后终归平静,可是总有人不能忍受这样的结局,苦苦支撑。
许子骞也顺着谢端和目光望去,见对岸已经是杯盘狼藉,竟透出几分萧索,便知道谢端和所言之意。
当今孝昭帝一心想要压制各世家,这些年不知多少世家大族覆灭,虽说王谢苏卫几家家底雄厚,才苦苦支撑到现在,但是其中辛酸也只有局内人才知道。也难怪谢端和会有大厦将倾的宿命之感。
这个世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责任和宿命,与其挣扎,不如听天由命。毕竟这世上谁能逃脱世俗之外呢,就算是洒脱如舒州王妃也终究是落寞离场,不过一样是“为后人徒增谈资”。
“此处风紧,殿下还是不要在风口长留,生病就不好了。”谢端和很快就回复往日的平静,闻言劝慰道。
许子骞闻言道:“是啊,该回去了。”
似有所指。
许子骞也没有停留,返身回到殿中。
手中的大氅依然挂在手臂上,终究还是没有送出。
后来谢端和常想,就好像那件没有递出的大氅,谢端和给的,许子骞从来都不会接,犹如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