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稍暖还寒的时节,梧桐还未透得苍翠,淅沥的细雨中笼上的雾气,眉睫上氤氲的几分浅愁,萦锁,不去,宫里的檀香也是一直在点着,吉瑞的金兽,青紫烟,又何时带来过安详,暖不了这春寒,却反倒惹心思人儿叹息,叹黄昏,尚未近。
几日烟雨,这宫里的一切像是从未干过,又像是干了又湿,宛若人心,伤了又好,好了又伤,却只当是从未治愈过,深宫里的人,谁又真心一句安然,一声安好?檀香味儿的空气,似乎从来未有流动过,湿闷得令人难受,可绿纱窗小开,春衫却又难抵入肌的寒凉,教人怎办安憩?
“陈康,你还是把窗打开吧。”子轩把兔毫重重地蘸在墨砚中,肺腔又开始隐隐作痛,这熏香的空气反倒教人喘不过气来。
看到子轩微微皱起的眉宇,陈康自然是知道子轩的病又犯了,便在心里叹了口气,上前劝道,“纳兰大夫说陛下需慎寒,这未暖的天,不好吹风。”又听子轩微咳两声,才敢说句,“陛下批章已有时辰,倒不如在床上少歇片刻。”
“也好,朕也有些倦了。”陛下也会知道疲倦么,旁人还一直陛下一直都是陛下是不会疲倦的呢。子轩撑着案台,陈康低垂的眼目不难看见子轩苍白的掌上凸起的青筋,陈康想去扶子轩,却被子轩缓缓抬手阻止,“不用”,这个帝皇什么都好,就是太逞强了,可人的身子只用意志又能撑得到什么时候?
子轩解了腰束,陈康连忙为子轩宽了衣,坐在床上的子轩始才感到稍微可以呼吸,因窒息而一直颤抖着的长而浓密的睫毛也安稳了些,子轩低着头,一手抚在心胸上,急促地喘着气。待子轩呼吸平和些许,陈康忙发话,“陛下快躺下,好教小人为陛下添被。”
艰难地调整着呼吸,子轩也没有发话,只是静静地躺着,一如那静静燃烧着的檀香,陈康覆上了锦被,可子轩却并不觉多少暖意,仿佛这个季节的湿寒已经渗透到了这个宫里的每一个角落,并不是如同他小时候所认为的那样,只有那个被遗忘,被唾弃的皇子居住的地方,才会有那样的寒意呢。
子轩慢慢地合拢了双眸,料想是养神一小会,陈康也能猜到,便轻声提起了子轩将近的生辰的事宜。子轩总是忙着国事,也没有心思去管这种不要紧的事儿,一概放手交给了自己,陈康也没有马虎,三分是因为不敢,七分更多的是一种自卑吧,自己武不如樊离,不能为陛下去抵御外敌,文不如林为瞻,不能助陛下宣天下之教化,更不能如冯立诤两朝重臣,能与百官亲王周旋,除了能干些小事,让陛下少略舒心,自己区区帝奴,又能有何为?
“陛下,陛下生辰眼看着也已近了。小人知道陛下不让铺张,也没敢叫人大办。念想皇上喜欢热闹,小人就暗暗命家乡的几个侄儿练了狮舞,请了杂耍,还找了几个会唱戏的伶人,乡下人不知世面,小人也只说是给京都有头面的人助助兴。见皇上近日喜欢上羽娘娘那,羽娘娘也是好热闹的性子,看着羽娘娘的活泼,皇上也好添些生气,再说南蕙也做得些清淡小菜,虽然不能和御膳房的比,但也教是一个赏心悦目,小人再让她学些药膳,对皇上的病也是好的。不如就把这事安排到羽娘娘的宫里,皇上觉得如何?”
子轩微微撑开一半眼睑,望着陈康淡淡一笑,“朕听你的。”
听到子轩此言,陈康连忙跪下,“小人惶恐,还请陛下收回此言,宫里的规矩,只有小人听皇上的,又何来皇上听小人之理,这真的是折煞小人。”说是惶恐,可听着哪有惧怕之意,更多的是一种疏远,一种劝告罢了。
子轩闭上了眼睛,笑容还残留在嘴角,但却添了几分自嘲,“陈康,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守规矩了。也罢,这宫里,为求得自保,谁不谨慎?退下吧,朕倦了。”陈康,朕真的好累,为何你却不站在朕的身边,让朕可以舒心一歇,朕真的好想去不用防一个人。
……
——分割线——阴雨,一直下着,不停地重复,像极了一些事,一些人,教人不知道时光的消逝,也教人不觉厌倦,仿佛是过了很久,但又像是没有,就仿佛是一个梦,醒来时,叹物是人非,一梦千年,或许,这个梦,不过是片刻光景,醒来的人还嫌一分安宁短促了呢。
“皇上。”陈康轻轻不忍地唤醒了子轩,递过外服,轻轻提醒了声,“康王殿下来了。”
子轩一竖墨眉,双眸间便掠过一抹积蓄已久的怒气,把陈康递来的衣服扫到地下,冷冷地说了句,“你这是让朕特意起来正衣去拜见他吗!?”子轩不知道自己是在生谁的气,康王,还是陈康,也许都有吧。
陈康立马跪了下来,“小人万万不敢。”虽知子轩心里向来对康王的跋扈不满,但康王毕竟也是代表着萧氏的宗室,子轩能忍则忍,谨慎小心,今天怎么如此脾气,应该是身子确是不胜扰啊。只是这样见康王,怕有闪失吧,该如何是好?
“叫他自己给朕滚进来!”陈康偷偷瞥了一眼,子轩没有看自己,只是留下了这么一句。
“是。”陈康只好应道。
出了殿门,这才知子轩的脾气还不算坏,康王这也正好是怒气冲冲,这俩人今天碰一起了,还不非出些什么事才可。
“康王殿下,陛下身子不适,里面请……”话还未说完,康王已经一根箭似的往子轩的寝室里走了,陈康的老身子又怎么能拦得住,只好眼见着康王往子轩的寝室里闯。
等追上的时候,两人已经是四目相对了,子轩没有更衣,连长发也是凌散着,脸上有着方才因怒气充血而有的未散的潮红,只是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却无比清醒,没有一点病气。子轩的眼中有杀气而没有笑意,这才是陈康最担心,也是最危险的事,因为这样的子轩,和一头杀红了眼失去理智的猛兽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而康王从来就不是什么冷静的人,此时也是兴师问罪的势,怒气就更不必说了。
康王是萧后的兄长,羽颍的事他早有听闻,一开始也只以为这皇上是年轻,好色之心怎会没有,可这贵妃就这么封下了,又何像话?昨天,萧后更是一封家书哭诉,妹妹请子轩立侄子为太子之事这方被拒,转眼这皇上又带新妃祭祖,还当众让妹妹难堪,不讨个说法,萧氏一族的颜面又该往何存放?
“皇上为何不立长皇子为储君!?”康王倒是问得直截了当。
“这立储之事,朕自有安排,又岂容你区区亲王过问!?”子轩侧目而视康王,眼里的怒气仿若一燃,即无可救挽。
“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康王平日也未曾被子轩逼急过,子轩今日的态度又叫他怎么平气?
“朕就是看你们萧氏……”子轩的话还没有说完,陈康便一把跪下,子轩的话也生生停在了半空中,两人的目光也就集中在了陈康的身上。皇上接下来的那句话时什么,陈康怎会不知,只是那句气话一出,场面就无法挽回了,樊离尚带大军远在关塞,这京都的兵力全在亲王的手上,而亲王又惟萧氏马首是瞻,这郡县里的兵将积贫积弱,要是皇上真和萧氏闹翻,这区区御林军又怎么能抵亲王的军队,若是把这戍边的大军拨回,这外族恐怕又是要攻到城下了。
皇上今天是身子不好,一时气急了,那自己一个健康的人,难道也不清醒吗?
“康王殿下,理学有言,喜不能过甚。为表示对圣贤孔子之训的遵循,这嫔妃有孕,一月之内,宫中不行立储行封事宜,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羽娘娘不久前在御医把脉,道出有喜,为了保全祖上的规矩,皇上这才婉拒了皇后娘娘的请求。”
陈康,你说的这个谎,不是在保全规矩,而是在保全朕,是朕错怪你了。朕一向以为自己知人善任,却偏偏这么迟,才真正看清了你。子轩的怒气也慢慢消了,陈康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自己再不清醒,就真的是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了。
“放肆!这里哪里容得上你一个太监插嘴!”康王对着陈康的肚腹便是一脚,陈康忍痛,“小人该死。”
可清醒和理智真的是一件好事么,你费尽心思保全朕,朕,却不能,保全你。子轩长长的眼睫掩住了眼眸,“陈公公,你这可是犯了宫中的大忌,念你也是老人了,你就自己去领二十杖吧。”
“是。”陈康就这样从容地退下了,他没有转过身,否则以他对子轩的了解,他不可能看不懂子轩此刻的表情。陈康的心中哪有怨念,陈康在子轩看不见的地方微笑,陈康一条贱命能保皇上一刻,便是值了。
“康王,你先是直闯朕的寝宫,又是不给朕行礼,三是诘问朕皇储之事,三事足以构上对朕的大不敬之罪,念在太皇太后的份上,朕今日可以不罚你,但你现在立马给朕回到你的封地去好好反省,没有朕的允许,不许踏入京都一步。”子轩说得很平稳,滴水不漏,不见喜,不见忧,但却全然是君王应有的不怒而威。
直到康王退下,子轩才放声大笑,朕是赢了,朕想抓康王的罪证,康王的猖獗没有哪天比今天更多的了,朕想削减萧氏的势力,没有比让康王离开京都更好的办法了,可朕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分割线——夜,雨下得很大,天空中电闪雷鸣,叫人生怕,这偌大的皇宫,除了守卫,此种时合,又会有谁还在走动?子轩撑了一把红伞,这是他最青睐的丝绸伞,只是在登基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试过自己撑伞了,更别说会在这样的雨夜,去看一个人。太大的风,吹斜了伞,也吹斜了雨,子轩很快便被淋得湿了半身,雨水滞在衣料里,贴到肌肤,是那么冰冷。
陈康躺在床上,二十杖,对这个年纪的陈康,已经是重刑了,蜡烛一直是在燃着,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血肉模糊的疼痛让陈康彻夜难眠。
门被轻轻地推开,陈康也只当是风太大,没去留意,直到子轩坐在了他的身旁,他才惊呆了,刚想说话,却被子轩温柔地止住了,子轩轻轻地一句,“疼么?”
“陈康是帝奴,这些伤不算什么,这雨这么大,皇上你怎么一个人就来了,衣服也湿了,小人这就命人送皇上回宫更衣,这要是着凉了,对皇上的病可就不好了。皇上身边的太监宫女也入宫时日尚浅,也不懂得劝着,小人改日一定得好好教教他们怎么侍候皇上才行。”见陈康挣扎着要爬起,子轩一把将他摁住,微微一笑,“陈康,你就别忙活了,好好休养便是。”
“皇上不回去,小人就应该侍奉皇上,这是一个帝奴的本分。”陈康反倒说得很冷静。
“朕从来没有把你看做是帝奴。”子轩说得是那么自然而又真诚。
子轩的目光太炙热,陈康只好别过眼去,“恕小人不敬,陛下是自少被疼得少,所以才觉得陈康好,可陈康就是帝奴,出身卑贱。当年战乱,陛下命人出资安顿陈康一家老少,陈康感恩戴德,喜闻皇上登基,便自宫来宫里当了太监,蒙幸能侍奉君侧,陈康感激涕零。陈康文不能提笔,武不能论剑,只好终日谨慎再三,不敢再奢皇恩,念想着能为皇上干一些琐事,能让皇上能有些许舒心,好报皇上之恩而已。”
子轩的眼眶有些湿润,“陈康,你在朕的身边,又怎么是仅仅让朕舒心而已?战乱之事,朕早已经忘了,可是朕却记得伴在朕身旁那个得朕心的陈康。你了解朕的喜好,厌恶,你知道朕生气时的蹙眉,你知道朕眉目里的杀意,你知道朕喜欢热闹不喜冷清,你知道朕一到暮春病就会加重,你知道这么多的东西,但是你知道么,你越是小心谨慎,越是无欲无求,朕愈是害怕,有一天,你会背叛朕……朕有多害怕,有一天,你会和别人一样,来对付朕……”
陈康挣扎着跪了起来,泪水重重地滴在了子轩的手上,子轩感到了霎那的温度,“陈康会死,但绝不会不会背叛皇上!”
陈康紧紧地抓住了子轩的手,像是要用上他所有的力气,子轩的泪水划过了他上扬的嘴角,在烛光下,他目中的欢喜与泪痕一样清晰可见,“朕知道。”
为什么总要等到一个时刻,才能去认清一个人,一些事,当朕知道的时候,却往往只能看到伤害发生,留下遗憾?朕保证,朕一定会更谨慎更深思,因为朕的身后,是朕想要保护的永远不想伤害的人,你们真心待朕,你们曾为朕奋不顾身,小渐,女人,樊离,为瞻,立诤,陈康,南蕙……朕要用一生来守护这个皇朝,这个皇朝有着太多的冰销人心和勾心斗角,却关乎着我们所有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