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个人就如梦魇一般缠绕着我,令我久久不肯忘却。
那天,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街上人声鼎沸,我牢牢地抓着爹的一只手指,在人群中穿梭。
忽然,人群似乎很有默契的隔开了一条长而宽的路。我年少无知,就挣脱了爹的束缚,在路上奔跑了起来。
一阵马蹄声混着人群警告似的叫嚣传来。
我像个傻瓜一样呆住了。
一批棕黄色的高头大马迎面而来,在我昏倒的前一瞬间,我唯一能够记得的画面就是——穿着红色骑士服,放荡不羁的少年那惊恐的神色。
那铁蹄会撵着我的身体而过,我想是这样。
我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只记得人声嘈杂。
“小丫头,醒醒,醒醒。”我的脸颊被轻拍了几下。
他的手有那么一点点粗糙,我的脸痒痒的。
在一片朦胧中,我好像看到了我心目中的皇上——棱角分明的俊脸,像被刀划开一般薄薄的唇瓣。
“小丫头,你发什么呆呢!”他勾了勾我的鼻子。
我眨了眨眼睛:“你是皇上么?”
他“噗”得笑了,那温润的呼吸扑在我的脸上,暖暖的。
“你是皇上么?”我又问。
那种模样,我长大后回想起来,一定是傻傻的。
他也眨了眨眼睛,那黑夜似的眸子好像要把我的魂魄吸进去一般:“我这么小,怎么能做皇上呢!”
我的心情瞬间低落下来。
我以后可是皇上的女人,爹爹说,除了我的夫君,不能让任何人接触到我的身子。
我的小手挥舞着,在马上,在疾驶的马带来的风中,我喊着:“我要爹爹!放我下来!”
他好像也有些不高兴,他的唇紧抿,使劲儿抽了那棕黄色的马好几下。
“你怎么了?”我拽了拽他的衣角,弱弱地说。
红衣少年像是感叹,语调里有那么一丝悲伤:“做皇上有什么好。”
“我喜欢啊!”我傻傻地说,“皇上背负治理天下的责任,多好啊!”
“没什么好的。我想做王爷,逍遥自在才好。”那少年哈哈大笑,我愣愣地靠在他的怀里,在风中驰骋着,好似感觉到了他的潇洒。
“小妹妹,你家在哪啊,我送你回去吧。”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少年才开口说。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发现,我和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远离了人群。
我嗲嗲地说:“我叫林丝竹。”
他又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答非所问。”
“我住在林府。”我嘟着嘴,有些嗔怒地回答。
他吆喝了一声,马的前蹄就扬了起来。我吓得大吼,他却自得其乐,把马缰拉直,调转了马头。
“我送你回家,小丫头。”他的嘴角上扬,笑得邪邪的。
我小小的身子在他温暖的怀里胡乱动弹:“我不想回家。回到家,爹会让我念书,娘会让我绣花,那些日子太无趣了。”
他让马停了下来,专注地望着我。
我额前细细的刘海不再飘动,静静悄悄的落在我的额前。
他把我的发挂在我的耳后。
我笑得傻气横秋:“你叫什么名字啊!”
“皇甫奕杉,我叫皇甫奕杉。”他笑笑,“以后的逍遥王爷。”
“你真的不想当皇上啊!”我傻傻地叫嚷,他突然用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巴,另一只手放在嘴边,发出“嘘”的声音。
我眨眨眼睛。
“小丫头你记住,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唔唔。”我猛点头,我的嘴角触到他的手心,暖暖的。
“那不说这了,好不好,皇甫奕杉。”
“好。”他又笑。看着他的样子,我好像也快乐了起来。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驾!”他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驾马飞奔。我也不再害怕,张开了双臂,兴奋地叫嚷。
“小丫头,到了!”
皇甫奕杉一身红衣,映得我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眼前是一片翠绿,我和他对着这片景色微笑。
他傻乎乎地笑:“小丫头,我抱着你吧。”
我拉了拉他的帽子,也傻乎乎地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爹教育我的矜持,我全部抛到了脑后。
“嗳,小丫头别拽柳条哇!”
我手里的柳枝勾掉了他的帽子,他把我夹在他的臂弯中。他弯下腰,一边捡帽子一边“教训”着我。
我从他的眸子里看见傻傻地笑着的我的影子。
“奕杉阿哥!”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俩的身后就跟了一队的人。
他们穿着清一色的服装。
我的身子抖了抖,柳条从我的手中掉了下来。
他低下头,温婉地笑着把柳条放回了我的手心里,他说:“小丫头,别怕。”
“阿哥!您该回宫了。”又是那恭敬的语气,又是那冷冰冰的话。
他并不理会那人,只是说:“小丫头,我送你回家。”
他的眸子里满是笑意。
我知道,我的眸中也是。
可就在这时,爹严肃的声音传来:“谢谢阿哥照顾小女。”
我“哇”的一声哭了,即使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他撇撇嘴,做出无奈的表情:“小丫头不哭,要记得常常笑。”
“多谢阿哥关心,臣以为,小女只是害怕回家读书罢了,这女孩生性顽劣。”我朦胧地看到,爹做了个揖,淡淡地说。
我哭得更凶了,似乎是不想让这位叫皇甫奕杉的少年误会我的“顽劣”。
“小丫头才不会呢。”他把我放了下来,我的手包在他的手心里。
爹试图牵过我的另一只手,我觉得,当时我哭嚎的声音大概能响彻半个帝都。
“小丫头到家里要乖乖的,好好读书,好好听你爹的话,多笑笑,才会有人喜欢你。”他弯着腰,语气轻轻柔柔的。
我昂起头,他的发丝抚着我的耳垂:“皇甫奕杉也会喜欢我吗?”
周围的人轻笑。
唯独他点头。
我记得,最终还是我爹带我回了家。
我记得,我心里始终装了一个人的名字,即使我再也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他是——皇甫奕杉。
我在这世上过了十三个春秋。
十三岁,选秀女的年纪。
“丝竹,你说皇上会长什么样子呢?”选秀三天前,表妹来到家里笑嘻嘻地告诉我。
那时我低着头,鸳鸯的最后一针,刺进了我的手指。
我看着指尖细细的鲜血,连疼都忘了。
“丝竹。”她缕着我腮边的发,嗲嗲地唤我的名字。
我抬头对着她笑:“关我什么事。”
“我们都是要参加选秀的耶,能嫁给皇上是每个官宦女儿家的愿望。”她蹦蹦跳跳大吵大闹。
我轻轻地重复这那年皇甫奕衫的话:“皇上有什么好。”
她瞪大了眼睛。
“你去准备选秀吧。”我可不去。
“哼,你爹不会同意的。”她大义凛然地说,“你就乖乖和我一起进宫吧。”
“我才不要嫁给皇上。”我低下头继续绣鸳鸯旁边的水迹,我的眼泪也滴在鸳鸯旁边——晕开的水迹。
“不要嫁给皇上的话,嫁给王爷也是好的啊!”
王爷,那个词语,又令那针头狠狠扎进了我的手指。
“王爷,是谁?”
我知道我失了风度,我的语气迫不及待。我也知道,我想从她的口中听出一个叫做“逍遥”的字眼。
“谁和皇上一起选秀你都不知道啊!”她看我的眼神像是看怪物一样。
我轻轻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我总在房里呆着,又怎么会知道?”
“总在房里不闷么!”她的发簪随着她大幅度的动作掉了下来,我皱了皱眉。
“女子就该如此。”我轻声细语。
她无言。
我又问道:“你说,与皇上一起选秀的王爷是谁?”
“逍遥王爷啊!”她理所当然地说。
我清楚地听到,我的心脏,快要挣脱了我的怀抱。
“我先走了啊!你准备准备!你爹是不会不让你去的!”她“砰”的关上了门。
若在平常,我定是要教训她一顿的。
但现在,我丝毫没了那点心情。我的心里,满满当当地盛着一个叫“逍遥王爷”也叫“皇甫奕杉”的少年。
他穿着火红的骑士服,嘴角挂着一抹邪邪地笑,就那样,骑着棕黄色的高头大马,走进了我的梦里。
那时我不足六岁,我告诉他,我喜欢皇上,他不屑。
那时他比我大些,他告诉我,他不做皇上,我铭记。
“娘,这个发簪该怎么戴?”一向不喜欢打扮的我,竟跑到娘的身边,撒娇又哀求似的让她教我打扮。
我的心一直砰砰直跳,所幸她并未怀疑太多。
“丝竹怎么学会打扮了啊?是不是因为三日后皇上选秀?”娘帮我把发簪叉到头上,她看着铜镜中的我,慈祥地说。
我点点头,默默在心里想,不是因为皇上的选秀,而是因为逍遥王爷的选秀。
“你回来了啊!”娘笑意盈盈地接过爹手里的官服。
爹看了我一眼。
我吓得毛骨悚然,好似自己的心思在那一眼中被全部洞穿一样。
“我女儿果然长得国色天香。”爹大笑。
我也笑,我看到镜中的我,明眸皓齿。他一定会喜欢的。
爹牵起我的手,带我走到凉亭中,他坐了下来,让我站在他的怀里:“丝竹想通了吗?”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我毅然决然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他“哈哈”地笑,“我就知道丝竹最懂事了,嫁给皇上是多少女子的愿望啊!丝竹长得如此美丽,琴棋书画又样样精通,一定会艺压后宫的!我们林家跟着你,也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我不语,我不知道如果我说出来自己要嫁给那个别人眼里不学无术,又没有远大抱负的逍遥王爷。爹还会不会如此,把我抱在怀里,笑着对我。
“丝竹这次一定要把握好机会啊!爹全靠你了。”
我想要问他,这次逍遥王爷会不会选秀,但终究没开这个口,而是换了个话题:“如果丝竹这次没有竞选上秀女,会有何影响啊?”
爹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下来,我的心也凉了半截。
“丝竹下次不许开这种玩笑。”爹把我丢在亭中,独自离开。
那夜,我靠着墙,看着墨黑色的天。
我仿佛可以透过那天,看到那个明亮的少年。
次日,我起了个大早。
在天空中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
在下人们都还在梦乡的时候。
在往常我躺着的时候。
我用往常没有碰过的胭脂,在脸上涂抹。
然后看着铜镜中的怪物傻笑。
笑着笑着,我的眼角竟有了一丝亮晶晶的东西,在那一片虚无的铜镜中分外耀眼。
皇甫奕杉,我们已许久不曾相见。
但现在的我,并不知道,相见,不如不见。
“丝竹。我来啦!”晌午刚吃罢饭,就听到表妹叽叽喳喳的声音。她总是有最多消息,也最为早熟的人儿。有时候,文文静静,甚至可以说文文弱弱的我,挺羡慕她的雷厉风行,叽叽喳喳的。
“不呆在家中准备选秀,怎么这时候又过来了?”我望着她脸上的那抹胭脂红出神。
“我听说啊!”她凑近了我的耳朵,“这次选秀的人数空前的少,只要五官端正,有那么一点儿姿色都可以选得上。”
我愣住了。
她拿手掌在我的眼前挥舞。
“选上?是进后宫?还是进王府?”我觉得我快要窒息。
“傻瓜。当然是进后宫了!进王府有什么好的!”她假装不屑地看我一眼。
我默默在心里说:“进王府比较好。”
“嗳,你怎么不说话了!大家闺秀!”她扯了扯我的衣袖。
我一脸严肃地问她:“能不能进王府?”
她想了想,露出一丝茫然,又瞬间理所当然地说:“当然了!你都有进宫的资格了!王府不是小菜一碟么!”
我会心地笑了。
她愣了:“丝竹姐姐,我从未见你笑得这般灿烂过。”
我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宛如一个思春的少女。
不过,丝竹思得不是春,只是春天里的那抹红衣,那人面桃花。
就这样,日出又日落。
我焦急等待着选秀那日的到来。我明白我的反常,娘也不止一次提醒我,不要过于激动,这样会失了小家碧玉的风范。
但一个十三岁女子,又怎能抑制得了自己的心情。
终于,在选秀的前一天晚上,我开口向爹询问了关于逍遥王爷的事。
他侃侃而谈。
我的心却越来越凉。
这场谈话持续了两个时辰。不对,应该说我爹的这场演说持续了两个时辰,因为在这两个时辰里,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只是触着我冰凉的指尖,想象着该如何熬过接下来的漫长岁月。
在演说的最后,爹拍了拍我的前额:“丝竹,一定要为爹争气啊!爹还等着过好日子呢!”
我看了一眼他的官服,哑然失笑。
他没再理会我,只是说:“快回去休息,明天让媚娘帮你打扮漂亮一些。”
我回到我的窗前。
媚娘是他的小妾,第四个。
但在我娘的心里,我爹的老婆,只有她一个。
也许是从小受到的教育,我总认为,感情就应该是专一且认真的,我知道,在这种朝代,在天子当朝的时候,这种想法有多么的可笑。
我摸了一下我的脸颊,它湿漉漉的。
我想那是泪,不是惆怅的泪,亦不是相思的泪,或许它只代表着一种悲哀。
官宦女儿的悲哀。
爹的话仿佛就回荡在我的耳边:“什么逍遥王爷,只是徒有个虚名罢了。不过他被他皇兄疼爱却是真的,这次选秀本身就是为他举行的。不过他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就在昨天,宫里传来消息说他已经跑了。这不,选秀全部变成了皇上和博彧王爷共同的。”
那一字一句,好似都扎入了我的心底。
我听说过那个博彧王爷,他是这些小臣家女儿心中的神,风头曾一度压过皇上。
我没有见到过他,也并不像表妹和众人口中说的,对他日思夜想,久久难忘。
不过,我见到爹曾经拿回一幅他的自画像。
下人杂役,无论男女都交口称赞。
他有学识,却不卖弄。有才华,却不张扬。总是摇着一副空空的纸扇,嘴角浅浅的微笑。
这些,人尽皆知。所以,也是我知道的他的全部。
关于他真实的样貌,与待人接物是否和善。
这些和林丝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特别是心中被皇甫奕衫盛得满满的林丝竹,特别是向往婚姻应当是唯一的林丝竹。
不知什么时候,我就趴在窗前睡着了。
那夜我梦到了那个少年,一身红衣,微笑着把我的碎发挂在耳后,低声说:“小丫头,我送你回家。”
醒来后,我的袖口,全都湿了。
“丝竹,赶紧准备准备,媚娘来了。”门外响起娘的催促声。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铜镜,里面的少女,嘴唇没了血色。
我拼命地站起,脑袋里却总是那一句:“小丫头,我送你回家。”
“小丫头,我送你回家。”
“小丫头,我送你回家。”
可是,皇甫奕杉。
可是,逍遥王爷。
你最终也没有送我回家。
于是,一辈子,我也再没有那个荣幸,请你送我回家。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看着媚娘身着的红衣。
心里尽是那个少年的影子。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包括我自己。
听人说,我昏迷了一个月。
每日吃得都是流食。
身体消瘦的不成样子。
爹对我一脸厌恶。
但我却是那样欣喜。
最起码,我还有机会,我还有机会等待那个叫做皇甫奕杉的少年。
听人说,我昏迷前的那次选秀。
秀女全部进入后宫。
博彧王爷一人未留,他只是摇了摇扇,款款对秀女们说:“我博彧这辈子只会有一个娘子,但还没有遇见她。”
这句话,让我的心着实动了一下,不过瞬间的功夫,我就在心里默默对皇甫奕杉念了一句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天下大变。
宫中放出消息说太子惨死,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皇甫秋知。
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就察觉出了异样。这异样,我未曾对任何人提起,因为不会有任何人相信我。
我觉得,皇甫奕杉和皇甫秋知在一起。
这种感觉是那样的强烈,强烈到我寝食难安。
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柔柔弱弱的林丝竹也是十分强悍的。
她强悍得为皇甫奕杉祈求。
她强悍得不管天子,不顾天下苍生,她只是永远的在为皇甫奕衫祈求。
就这样,她平平淡淡地熬过了十年。
熬过了没有任何一点儿皇甫奕衫的消息的十年。
熬过了天下和睦的十年。
熬过了爹娘整日逼婚的十年。
我总觉得,我内心深处的她和我是两个人,又是一个人。
这种感觉,还要从我醒来后的第三十一个日子说起。
我醒来后的那些天,总是食难下咽。娘为我找了个和尚做法事。那个和尚只在我耳边说了六个字。
他说——你注定是王妃。
我的病全好了。
我生龙活虎地与内心深处的林丝竹对话。
她告诉我要坚持。
于是,我和她一起过了十年。
不曾退缩,不曾放弃。
只为了若干年前的那个少年,只为了那句“小丫头,我送你回家。”
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天下大变,新帝登基,封号为寂。
我每每想到他的封号,都会心疼好一阵儿。我觉得,我是这么的了解他,林丝竹是这么的了解皇甫奕杉——以前的逍遥王爷,现在的寂帝。
即使我未曾与他度过一日的时光,即使他从未参与过我的成长,即使他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测。
但我仍了解他的悲哀。
他不想做皇上,却偏偏不能不做皇上的悲哀。
这时的我爹也升了官,负责为皇上挑选秀女。
我是那样急不可待地去求一直对我冷冰冰的爹,我求他让他在下一届挑选秀女时允许我也去。
他扇了我一巴掌,说我已经过了年纪,说我是没人要的老姑娘。
我眼里含着泪,缓缓跪在他的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给爹下跪,我说:“爹,求你了。”
他薄情,却没有无情。
他说好。
我的世界,绽开了一簇簇的繁华。
我每天在家,等待的就是选秀之日的来临。
这一等,连自己也忘了时间。
所幸的是,我等来了与寂帝见面的机会——在寂皇后的册封大典上。
他一身明黄色的袍子,时常向皇后寝宫的方向张望,时而蹙眉,用指腹按压着太阳穴。
我依稀看的到,他眉眼间,那少年时的影子。
他的神色严肃,我看得出,是紧张所带来的严肃。
我抿着唇,目光灼灼地掠过他的发冠,他的前额,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领口,他的衣扣,他的手腕,他的指尖,他的腰线,他的腿脚,他的鞋子。
这一切,从未离我这么近过,也从未离我这么远过。
在这人山人海中,我就像一只蝼蚁,拼命地朝他的方向挤去,却总有一排黑衣人挡在面前。持着凌厉的大刀,挡在我与他的面前。
我的眼中全是他,他的眼中从来没有我。
那些富丽堂皇,那些金灿灿耀眼的东西,那华贵的衣裳,皇后的称呼,凤凰的图案。和这个普普通通,只为那红衣少年学会了微笑、学会了知书达理的林丝竹没有半点关系。
人群中的喧嚣声逐渐大了起来。
我踮起脚尖,伸头抬眼。我拼命拼命地向前凑着,希望能看到那个有些娇小,却地位无比崇高的皇后。
她面容清丽,明眸皓齿,唇线紧紧地绷着。
她有着一副可爱的面容,却眼神凌厉。
我的拳头握得紧紧的。
我想,我——林丝竹,没办法容许一个并不爱皇甫奕杉的人享尽宠爱。
享尽我朝思暮想的宠爱。
享尽我朝思暮想的皇甫奕杉给的宠爱。
她一步步地接近他。
我在心里拼命地喊:“皇甫奕杉!皇上!逍遥王爷!”
我有些语无伦次,或许我本不该来到这儿,看到这令我语无伦次、神经错乱的一幕。
但我仍旧在继续看下去。
人总是这样,明明害怕,却必须得坚强。
皇后的衣衫也是红的,与那年马上的少年一样,红得刺眼,刺得我的眼里流下了泪。
她踱着优雅的步子,只是眼神凌厉。
在离皇甫奕杉还有两尺的时候,她听了下来。
皇甫奕杉一脸茫然,却也一脸认真。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起来,虽然我知道,在这个时候,她不做他的皇后的几率完全是零。
皇后的声音甜美却细弱,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捕捉到她的话。
她问他:“你是凌青吗?”
我身边的路人甲乙都在埋头窃窃私语,他们怀疑这皇后是不是疯了。
唯有我看到了皇甫奕杉脸上闪过的窘迫,我想,皇后不是疯了,而是有些事,皇后和皇上经历了,而世人错过了。
这个世人里,包括我。
皇甫奕杉笑了笑,笑得天地都变成了一片灰色,唯有他,在我的世界散发着灼灼的光芒,他轻轻地说:“皇后总是这么调皮爱装傻开玩笑。”
周遭都静了下来,我听得见自己的心在胸腔中崩裂的巨响。
我垂下眼帘,清楚看到泪滴在这地面。
与那富丽堂皇这么近那么远的地面上。
不知为何,人群中的赞叹声几乎要环绕整个帝都。我抬眼看去,自己的心脏也被这场面重重地击打了一下。
皇后娘娘身着艳丽的衣冠,微微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她嘴角的那抹笑,竟是那般的纯净清丽,不染风尘。
我听到皇甫奕杉的一声赞叹:“朕的萤皇后果真绝美。”
我僵在原地。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朕的萤皇后果真绝美……
朕的……
萤皇后……
皇甫奕杉,你知道吗?林丝竹宁可死在十三岁的选秀前,也不愿,被你打碎了希望,踟蹰在爱你的世界里,跌跌撞撞,找不到出路。
观看的人群逐渐被官兵遣散,我转头,看了皇甫奕杉最后一眼。
龙飞凤舞。
她挽着他的臂膀。
他高大,她瘦弱。
他垂下头,侧着脸,在她的耳边说着什么。
他的嘴角上扬,笑容浅浅。
她的银簪耀眼,熠熠生辉。
我转身离去,心中想得,竟是今生今世,永不再见。
在家中,我狠狠哭了一场。
我从来没有哭那么凶过,我从来都只记得笑。
皇甫奕杉告诉我的,笑。
我又病了一场。
这次是真的病入膏肓。
爹娘寻遍了医师,都说身体无恙。
但我的脸色越发苍白,甚至有时候呼吸都会吃力。
我想我就要死了,没有皇甫奕杉的林丝竹就要死了。
直到有一天,那个和尚被爹请来。
他仍旧告诉我:“你命中注定是王妃。”
我笑笑:“他不是王爷。”
“你命中注定是王妃。”他敲了敲金钵,转身离开。
我的泪顺着脸颊划了下来,浸湿了枕头。在那一刻,我想得是,我不会是王妃,永远不会。
我宁可给皇后娘娘做宫女,我宁可看着皇甫奕杉和别的女子在一起享尽人间乐事,也不会去做什么王妃。谁让我的信念,我的呼吸,我的理想,我的微笑,我的一切,都是为了当今圣上皇甫奕杉呢。
“丝竹,准备准备,爹已经和大臣们商议过了,明天为皇上选秀。”
我不知道自己浑浑噩噩过了多久,直到听到这声音,我仿佛有了新的生命。
我不求进宫后得到宠爱。
只求能看他一眼。
哪怕只是他与皇后娘娘在一起时,我远远看上一眼。
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眼,就够了。
我一夜未眠,精神却出奇的好。
清晨,我独自走出了这好久不见阳光的屋子。
那阳光暖暖的。
或许那和尚说得对,我命中注定是王妃,不是嫔妃。
我梳妆打扮后,未曾等来我爹带我去参加选秀的声音,只等来了圣旨。
圣旨是一个笑起来很温暖的男子念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四品林大人,在早朝中不顾及圣上颜面,坚持选秀,触怒龙颜。先下令,连降五级,归为县令,听候发落。”
这旨是我接的。
带着绝望接的。
我的腿在泥地上跪得生疼。
只听仍是那念圣旨的声音在我耳边说:“林丝竹是吗?我能帮你爹。”
我抬头,一柄空空的纸扇,一抹浅浅的微笑,一双灵动的眸子。
“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面?”我缓缓开口。
“我见过姑娘。在萤皇后的册封大典上。”他的话语毫不留情。
我点头,声音沙哑:“我知道了。”
我在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因为我知道,他能叫出我的名字,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
“我叫皇甫博彧。”他的声音轻轻的。
我缓缓行了个礼:“见过博彧王爷。”
他不言,轻轻摇扇,抿唇望着我。
我轻笑,转身离去,脚下满地的伤。
没曾想,他向前几步,环住了我的腰。
我的腰间一阵酥麻,从未有过的感觉传遍了全身。最受刺激的,就是我的眼睛。
因为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滴在他修长的手指上。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松开了手。
我冷冷地说:“王爷请回吧。我帮爹收拾收拾东西,估计明日就要离开这林府了。”
他绕到我的前面,那眸子里流转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丝竹,我喜欢你,从第一眼见到你开始。”
我淡淡地笑了笑,我说:“谢谢你。”
他愣了一下,摇了摇扇,好似在挣扎什么一样。
我绕开他,向房内走去。
他重新追了上来,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不语。
他的眼眶红红的:“为什么不给我机会,是因为他吗?”
我有些怯弱:“谁?”
“皇甫奕杉。”他的眼里闪着自信的光芒。
他为自己猜出了我的想法而自信。
我低头,再次想要离去。
“林丝竹。凭你爹近些年为了升官在朝中得罪的人,连降五级的结果只有死!”他恶狠狠地说。
我转头微笑:“死又怎样,我陪他,我和林家上下,陪他一起死。”
他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
我的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随之而来的,是那总想让我为他争取到荣华富贵的爹的骂声:“混账!”
我没有流眼泪,只是轻轻牵起那俊美男子皇甫博彧的手:“走吧。”
皇甫博彧没说什么,抬手替我揉了揉我爹打红的那半边脸。
他的手心很凉,不是皇甫奕杉曾给我的暖。
“丝竹,我……我没法保住你爹的管。你应该也听说了,我一向不问政事。”他牵着我在石子路上走,语气有些抱歉。
“没事儿,他那样的人,做官不是什么好官。”
他伸出手想要揉了揉我的发,被我无意识地躲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声音轻轻的:“怎么那样说话。”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你们怎么这样对我!”
我从没有发过如此大的脾气,我一向温婉的性子也竟不能被自己控制住了。
他一言不发,把我带出了林府。
在迈出门的那一刹那,我的全身神经都好像放松了一般,我似是自言自语:“终于出了这个地方。”
“跟我走吧。”他扣住我的肩膀,望着我的眸子,认真地说。
我摇摇头,毅然决然。
“让我来照顾你。”
“是照顾我们林家。”我顿了顿,“是我爹求你,照顾我们林家。”
他不言,拉上我向前走。
我低头看着他手中的白色折扇,有些紧张。
过了半响,他才转过头:“丝竹。无论你怎样对我,我皇甫博彧,都认准了你。”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像是出了神,望着远处被白色的云朵笼罩的天空喃喃自语。
他惊喜地把我揽在他的怀里。
我嗅到一股清香,不是花的味道,却又有花的温馨。
我推开他。
他面露窘迫。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望着他的折扇,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要对皇甫奕杉说的?”皇甫博彧和传闻中的一样睿智,仅仅两面便洞穿了我的所有想法。
我点头。
点得坚决而悲伤。
“给我三年,我一定让你为我而说。”他微笑着晃动了几下手里的折扇,另一只手与我的手十指相扣。
“谢谢。”我淡淡地说。
“不用。”他亦是淡淡的。
我住进了博彧王爷的府邸,这里无论春夏秋冬,总是鸟语花香。
我再也未曾听说过林府的事。
只是从皇甫博彧对我的只言片语中判断出他们在某个小城过的逍遥自在。
逍遥……
你可否自在?
皇甫博彧经常来逗我开心。
他持着我最爱的丁香花。
轻轻掠过我的鼻底。
我总是没趣儿,并不对他的苦心做出任何回应。
他也不生气,总是拿着折扇笑嘻嘻的。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折扇上用刚劲有力的字体写着:“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的语气抱歉:“没想到你会看到。”
我绣着鸳鸯,说没关系。
他指着鸳鸯,说可以送我吗?
我摇摇头。
过了半响,我补充:“每次绣完,我都会烧掉。”
他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又走回来:“是因为无人可送吗?”
我不言。
他又说:“皇甫奕杉过得很好。”
针尖扎进我的手里。我抬头看到,他与我对视的眸子是那般心痛。
“萤皇后并不爱皇上,但是皇上爱她。”
他的话轻描淡写。
我的心支离破碎。
他在我身边,坐到夕阳西下,一言不发。
我始终听得到他的呼吸,浅浅的,也含着疼。
“送你了。”我绣完最后一针,把那白绢递予他。
他抬眸,我闪躲。
他揉了揉我的脖颈:“累了吗?”
我挣脱,我捧着白绢说:“不累。”
皇甫奕杉,爱你是我的使命,我又怎么会累。
这时候,窗外吹来一阵风,我手中的白绢被吹落在地上。
我的眼泪也是。
我身后的皇甫博彧的声音低沉:“我曾试过放你走。我对皇甫奕杉提了几次。可,他并不愿意后宫多一人。”
我的心口一紧:“你提了我?”
他望着我的眉眼,好似要看透我的心一般,缓缓开口:“没有。”
我清楚听到了自己送一口气的声音。
“就算提了……”他打开折扇,“那又怎么样呢?”
对,那又怎么样呢?
那时候,皇甫奕杉还是个少年,而我还是个孩童。
恐怕那件事发生的第二天,他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他忘了他要带我回家。
他忘了他叫我小丫头。
他忘了他不要我拽柳条。
他忘了他说小丫头要微笑。
他忘了他抱着我,在那棕黄色的马上。
他忘了我的眼泪。
也忘了我的撒娇。
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喜欢,更不知道我的执念。
我愣愣起身,站在那绣着鸳鸯的白绢前,狠狠踩了上去。
就在下一瞬,皇甫博彧揽着我的腰,把我抱了起来。我的腰间传来了他手的灼热。
我顺势躺在他的怀里,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傻丫头。”皇甫博彧拍打着我的后脑勺。
我死命拽住他的衣角,失魂落魄地说着:“皇甫博彧……皇甫博彧……你要了我……要了我……好不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也感到自己的身体颤抖。
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感觉自己的心是不是颤抖。
我听到了皇甫博彧的轻笑。
我好像受到了偌大的讽刺。
我昂头,吻住他的唇。
他的唇也是火热。
他的扇子掉落在地上,发出“砰”得响声。
我瞥了一眼,那大字触目惊心:“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的舌尖探入他的唇瓣中,那湿润温热引来了我同样温热的眼泪。
他又轻笑。
我像是为了让他感觉到我的决心一般,我拽开了自己腰间的束缚,我捧着他的脸,我吻着他的脖颈。
他突然翻身,把我压在他的身下。
他的呼吸越发粗重,温热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
我想要说什么,但我的嘴唇太抖,什么都说不出。
闭上眼睛,任君采撷。
他的声音有种勾人的魔力:“丝竹……”
我的身子也热了起来。
他的手放到了我的胸口。
我嘤咛一声,突然发现那嘤咛声中太多苦痛。
我的肩膀感到一阵凉气。
皇甫博彧不停地唤着:“丝竹……丝竹……丝竹……”
火热的肌肤接触,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这一切好似灼伤了我的神经。
我用力的抱住他的身子,轻轻唤:“博彧……王爷……”
他的动作顿了顿。
“不要……”我有气无力地说。
我更没想到,他听了这话,迅速地起身,把外衣罩在我身上。
我愣了愣。
看着他泛红的脸庞,听着他还未回复平静的呼吸。
一股浓浓的歉疚浸透了我的心:“对不起。”
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皱褶,弯腰捡起地上的扇子。
他看我的眼神,辗转着认真的光芒。
这光芒令我越发歉疚。
“对不起。”我弯腰行了个礼,我想向外跑去,逃离这个地方,逃离他爱我的眼神中。可是他一把拽住我,把我揽在他的怀里。他的下颚顶住我的额头,那低沉的声音被我的伤心搅得模糊:“不用说抱歉……我没有关系……我会等你,等你到你不等他,等你心甘情愿做我的娘子……”
我的手抵在他的胸口,想推开,却没有力气。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放开了我:“没有关系,多久都没有关系。”
这晚,我彻夜未眠。
脑海中都是他的那句:“没有关系,多久都没有关系。”
和他微微泛红的眼眶。
我不知道自己还要怎样,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如此宠我爱我呵护我,把我当做唯一的男人,我还要怎样。但是,爱与不爱,林丝竹控制不了,为了皇甫奕杉,为了自以为是的爱情长大的林丝竹控制不了。
皎洁的月光像是在嘲讽我的执着。
也许,皇甫奕杉正在他的皇后娘娘的床上颠龙倒凤吧。这本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林丝竹呢……已经是老姑娘的林丝竹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入睡的,但次日醒来,我的脖颈痛得厉害。不知是落枕还是怎的。那一刻,我唯一想得,竟是皇甫博彧帮我捏脖子时的样子。
我起身向外走,空气凉凉的。
“丝竹小姐。”有人唤住我。
“张管家,有什么事么?”张管家是博彧王爷府中我挺敬佩的一个人,平时不苟言笑,今日叫住我还真是反常。
他把一封信递到我的手里:“王爷交给你的。”
我本想笑意盈盈地接过,但无奈,手却是颤颤的。这一切被张管家捕捉在眼里,他叹了口气:“丝竹小姐。我也是跟了王爷半辈子了,他的心性我再清楚不过。他一向心高气傲,不慕权势,不好女色,好似仙人一样。”
我打断他,淡淡地说:“我知道。”
“小姐不知。”张管家的手垂下,“小姐不知王爷的心。”
我转身欲走,却仍是狡辩:“我知道。”
他没再说话,只是笑笑:“希望小姐珍惜才是。”
“我知道。”这句话,我倒是比之前的底气足了些。
到了房中,我把自己包裹在那厚厚的棉被中,信件丢在床头。我承认,自己不敢打开。不知怎地,我的头伏在被褥上,眼泪竟是一个劲儿的流。被褥中似乎还有他昨日的气息,令人安宁,却令我不安。
他是要赶我离开了吧?
我望着那黄色的信封,傻傻地想。
就算他要我离开,也是理所应当的吧。但是,他怎么能骗我呢?男子是不是都如此地爱骗人呢?皇甫奕杉如是,皇甫博彧亦是。
眼泪滑过我的唇角,我抬手轻轻拭去。手背与唇角接触的那一秒,那酥酥麻麻的感觉,竟让我想起了昨日的吻,缠绵暧昧而绝望的吻。
我狠了狠心,探手拿过了信封,一把撕开。
里面掉落了一张薄薄的纸。
我摊开来看,浅浅的毛笔勾勒出一对神仙眷侣似的人——女子在哭,那泪痕在白纸上几乎看不到;男子在笑,那嘴角虽微微上翘,却光芒耀眼。
我的胸腔被这画狠狠击打了一些。此时的我才刚刚明白。好多年前,爹曾经带回家一副皇甫博彧,别人所做。
原来那画,再像也只是神。
而这薄薄的纸,承载得却是魂。
我的眼泪无声息滴落,我垂下头,这才看到两个人背后的柳树中还藏着一句蝇头小楷:“往昔汝泪湿我心,今朝酒醒泪沾襟。”
一句话,两个泪字。
前一个是女子对故人的思念,后一个是男子对女子的绝望。
我站起身迅速收拾了一点儿金银细软,我想我该离开了。但就在我垂着头,推开门走出的那一刹那,一个结实的怀抱笼罩住我纤弱的身子。
他的声音深沉有力:“姑娘,你怎么了?”
我抬头——晨光下,那棱角分明的脸,薄薄的唇。
我瞬间失语。
“姑娘可否……”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令我回过神来。我注意到目前的情况,瞬间满脸通红,我牢牢地钻在他的怀里,似是不肯离去。
“姑娘,方才凌青无意冒犯,只是寻不到博彧王爷有些着急,才误打误撞走到姑娘的闺房门前。”他恭恭敬敬地说。
我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
凌青,我认出你只需一眼。不,只需一个声音,一个与幼时的皇甫奕杉一模一样的声音。凌青,我还是习惯唤你皇甫奕杉。我习惯了每天想念很多遍,那个骑在棕黄色的马上,身着红衣,薄薄的唇角有一丝笑意的皇甫奕杉,抱着林丝竹说“小丫头,我送你回家”的皇甫奕杉。
“姑娘可否知道,博彧王爷现在在何处?”他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头望他,眼神越来越模糊不清。
他也回望着我,只不过眸中满是疑惑——像看一个疯子一般的疑惑。他转身离开,那背影在初阳中被拉长,拉成忧伤的形状。
我握紧了拳头,鼓足了勇气唤他:“嗳!”
他转过头。“皇甫奕杉”四个字,我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我笑了笑,终究忍耐住:“这位公子,不知你找博彧王爷,所为何事?”
我知道,我的声音一定很奇怪。
他面色焦急,他的焦急一定让他忽略了一个“陌生”女子的奇怪。他甚至来不及打量我的容颜:“这位姑娘,在下找博彧王爷有很重要的事。”
“但说无妨。”我紧紧握着拳头才能抑制眼泪的流出。
他迟疑了仅仅一瞬:“是这样的,我家娘子近日很不开心,听闻博彧王爷有妙法,特来一试。”
我家娘子……
我家……娘子……
“姑娘。”他的手掌在我的眼前晃了晃,我回过神来。
“博彧王爷好像不在,公子不妨去会客厅等一会儿。”我笑着说,用少年时的皇甫奕杉教给我的笑容。
他迟疑了一下:“好。”
他转身离去。
那背影,让我的心头一酸:“嗳!皇甫……凌青。”
他回头,鬓边的发抚着他薄薄的唇瓣,他的眼中有那么一丝不耐和焦急,我的眼泪都快要喷涌而出:“公子一定是很爱你家娘子。”
他笑,笑得灿烂:“那是自然。”
他的话是那样理所当然,他的娘子,他的萤皇后,本就该理所当然。
这背影,好似永别。
“丝竹。”一个清明的声音唤我的名字,我回头。
皇甫博彧手持折扇,双眸含情,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你哭了?”我抹了抹脸,勾起嘴角:“没有。”
“哭吧。”他向前一步,伸手想要揽我的肩。我后撤,于是他的手徒然僵在了空中。
我仍是微笑,笑得嘴角有些疼,我说:“我不哭。”他拍了拍我,转身离开。
我踮脚,望着会客厅门前那个东张西望的身影发呆。我看到皇甫博彧迎上去,我看到两人交谈,我看到皇甫奕杉离开。
“丝竹,你可死心?”我问自己,但我听不到自己的回答。
“丝竹,你可死心?”皇甫博彧问我。
我望着他:“是你让他来的?”
他不正面回答,只摇了摇扇:“实话说,不全是……是我骗他来的。他刚登基不足一年,公事着实繁忙,但我只一个理由就把他骗了来。”
“你说你能让萤皇后开心?”
他微笑不言。
缓了一会儿,我方才开口说:“我死心了。”这四个字,每一字说出时,都让我的心在颤抖。但皇甫博彧,他没像我想想中的笑。
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丝竹。”我低头,躲开他的目光。这时我才看到,地面放着我本要带走的包袱。
“你要去哪?”他也注意到了这个包袱,开口问道。
“这不是我应该留的地方。”我捡起它,淡淡地说。
皇甫博彧突然扣住我的肩膀:“是我做错了吗?丝竹,如果是我做错了,你怎样惩罚我都好!”我转了转身子,踮起脚,吻了吻他的脸颊:“谢谢你。”
皇甫博彧的眼眶红了:“我不要你的感谢。”我顿了一会儿,行了个礼:“丝竹还是要谢谢博彧王爷的收留。”
他不再说话。
我俩就这样站着,直到刺目的阳光洒满了这座宅院。
“能跟我说说你与皇甫奕杉的故事吗?”皇甫博彧的声音认真。我昂起头,发现他的表情傻傻的。我迟疑了一下,终究于心不忍,点了点头。
他拽下我手中的包裹丢进屋子里,牵起我的手。
十指相扣。
我突然发现他的手也变得温暖,我的心里辗转了那么一瞬间的感动。
我俩走在园子里,这时的牡丹开得正艳。
“生活还是很美好的。”皇甫博彧喃喃自语,牵着我的手也紧了紧。我有些不自在想要抽出,只微微一动,他抓得就更紧了。
他蹲下来昂头看我,目光灼灼:“给我个牵手的机会。”
我的手不再挣扎。
皇甫博彧一只手绽开折扇,放在地上,他也像个孩子一般,坐在这青石板路上。我问他:“你要做什么?”
“听你讲故事。”他笑得傻傻的。
我张了张口,也陪他坐在地上。青石板路面上,灼热的阳光下。
“那年……我忘了是我几岁那年……”
阳光下的我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把故事从那年的红衣少年,讲到了册封大典时伸手等待萤皇后的皇甫奕杉。
讲到最后,他揽了揽我的肩。我的头好像找到了依靠,轻落在他的肩膀上。
“我等你。”他说。
“对不起。”我说。
“不必。”他又说,“我等你,没有期限。”
我感觉到我的眼眶温热,泪水落在他的肩膀上。
“要不要我给你讲讲他当政后的事?”他说话时,胸腔起伏。
我起身,眯着眼,在阳光下叹了口气:“不必了。那些故事,想必都是关于他和萤皇后的,我不想听,也没有必要听。”
他的手去触那个折扇,我抢先一步弯腰捡起。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缓缓地念着折扇上的文字,又看了一眼我和皇甫博彧握着的手。
我的手心,在阳光的炙烤下,已经变得黏糊糊的。
“这个扇子,送给我了吧。”我眨眨眼睛,对他浅浅地笑。
他说“好”,毫不迟疑。
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把扇子,是他的爹的遗物。这遗物,在我的床头上,成了我每日无聊时的消遣。
时间一晃而过,竟是三年。
这三年之中,他从未逼迫于我。
他时常到我的房门前,就那样站着,不言不语。
我有时会走出去,与他交谈,相敬如宾。
我俩不谈嫁娶,但我时常有种自己已经嫁于他的错觉。
有一日,他早早来敲我的房门。我着实被这出奇的举动吓了一下,几下就套好了衣服。
皇甫博彧站在门前,笑意盈盈地告诉我:“丝竹,今日本王带你去骑马可好?”我愣了一下,他在我面前从不称自己为本王。
皇甫博彧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子:“小丫头,走啦!”
他把我的手包在他的手心中,那感觉,好似那年的皇甫奕杉和小小的我。
皇甫博彧牵了一匹马,棕黄色。他先登了上去,高高的。
他在马上微笑,直直地伸出手。我笑了一下,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中,他轻轻一扯,我也坐在了马上,坐在了他的怀中。
皇甫博彧在我的耳边说:“今日的阳光和天气,甚至花朵的开放程度,都与你描述的十分相似。我带你,去寻找回忆。”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的眼眶在暖暖的阳光下渐渐变得温热。
“小丫头,我带你去玩儿好不好!”皇甫博彧倒也不介意我的沉默,他笑得灿烂。
我转头,沉默地望着他。
“小丫头不要总是呆呆的,要记得常常笑,才会有人喜欢哦!”
我仍是沉默地望着他,不肯看路。
他垂下眸子,喊了一声“驾”,又对我说:“抱歉,模仿的不够好。”
我朝他的怀里蹭了蹭。
这天,草长莺飞,阳光和煦。
“坏了!”当我俩到达与我模糊的记忆里及其相似的地方,皇甫博彧突然说。
我眨眨眼睛,问他怎么了。
他一脸抱歉:“我忘记穿红色衣服。”我笑了笑,示意他下马。
他一身白衣,站在翠绿色的岸边。他的衣角有些褶皱,他的脸庞虽无棱角,却是那样俊朗。我坐在马上,感受着自己慢慢加快的心跳。
皇甫博彧似乎误会了我的意思,他垂下头,轻轻说了句:“抱歉。”
我暗暗把嘴角勾起,也学着他方才的模样,潇洒地跳下马。
不料脚下一个趔趄。
当我以为我要跌倒的时候,皇甫博彧迅速冲了上来,把我搂在他的怀里。我昂头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脸蛋。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严肃,他又一声“抱歉”松开了我。
我偷偷笑了笑,假装又要跌倒。没想到已经移开视线的他又一次迅速抱住了我。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你……你怎么……”
皇甫博彧扶正我的身体,又一次想要松开手。但这次,我抓住了他的手,不放开。
他疑惑地看向我。
我的心跳渐渐加快。
“皇甫博彧……”我轻轻呢喃。
“我在。”
“吻我……”
他的唇慢慢覆上我的唇,我的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我慢慢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和煦的风,暖暖的阳光,以及他的吻。
我渐渐喘不过气,他才抬起头来,他望着我,突然大笑,他的眼睛被他笑得弯弯的:“丝竹……丝竹……就算你把我当做皇甫奕杉,我也没有关系……”
“你胡说什么呢!”我假装生气,对他嗔怒。
皇甫博彧有些窘迫:“抱歉,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他相比……”
他的道歉让我心里一酸,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慌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说了……好不好?”
他的手背蹭着我的脸颊。
“你真傻!”我破涕为笑,“皇甫博彧永远是皇甫博彧,为什么要与皇甫奕杉相比?”
皇甫博彧愣愣的。
我拿出早已藏好的鸳鸯荷包,放在他的手心里,微笑地望着他。
他的手收紧,呆呆回望着我。
我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我答应你啦!”
他还是愣的。
我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嗳,再呆的话我可不答应了哦!”
皇甫博彧猛地抱住我,不停在我的脸颊上落下一个个吻:“丝竹!我没听错吧!丝竹!”
他一边喊着,一边迅速抱着我转了半个圈,与我原本站得地方换了个位置。
“没有!你没……”我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了一声闷哼。
我从他的怀里探出头,见一只明晃晃的匕首扎在他的腰间。
他的位置,本来是我应该站得地方。
他的手慢慢滑下,他的怀抱越来越松。
我撕心裂肺地大喊:“皇甫博彧!皇甫博彧!”他的唇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他的呢喃声尽数落在我的耳中:“丝竹……我……恐怕……不能陪你……了……丝竹……”
我的余光瞥见他身后有几个黑衣人。
我猛地跪下:“求求各位大哥救救他!求求你们了!”
为首的那个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放心,他死不了!匕首上有迷药而已!”听了这话,我的心放下了一些。但皇甫博彧刀口上刺目的鲜血还是令我不安:“求求你救救他!”
“你们倒是郎情妾意!”为首的男人勾起我的下巴,“小姑娘长得果真不错!”
他挥了一下手,身后跟着的一人就蹲下来,把刀拔起,开始在皇甫博彧的身上搜来搜去,拽出一只荷包。
我见状,磕了个头:“你们要什么我都给你们!求你们救救他!”
“别废话!本来就是来要你的!谁知道那个傻帽儿替你挡了这刀!兄弟们!上!”他的话音刚落,我就被一个袋子罩住,眼前一片漆黑。
我乱踢乱打:“求你们救救他!我跟你们走!”
“别废话!”那人恶狠狠地说,“他死不了!兄弟们!走!”
我的后脑勺被打了一下,昏之前唯一一个念头就是皇甫博彧千万不能有事。
我是被一盆水泼醒的,我醒来之后,就下意识地寻找皇甫博彧的影子。可是,我处在的是一个飘着酒香的阴暗房间,面前是一个满脸被胭脂水粉覆盖的肥胖妇人和几个彪形大汉。
我有些害怕,身子向后缩了缩。
这时那个妇人笑了笑:“果真是好货色!五千两银子没白花!”
听到这个数字我吓了一下,也突然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小美人!要快点帮‘妈妈’挣回来这些钱啊!”她拍了拍我的脸。
我恶狠狠地瞪着她。
“别这么凶嘛!”她“咯咯”地笑,“不过没关系!每个姑娘新来的时候都是这么凶的!”
我咬紧了下唇。
她笑得张扬:“你今晚可以接客了,好好表现才是!”
说完转身,关上了房门。
我欲起身,才发觉自己被绑在了柱子上。我才刚刚打算与皇甫博彧在一起,老天怎么又和我开这种玩笑?
皇甫博彧,你在哪里?你一定,不能有事。
接近黄昏的时候,我越发害怕。正在这时,我看到了地上一个尖锐的石子,我用手腕重重地硌了上去,连续十几次,终于见了鲜血。
待那肥胖妇人带人进来的时候,我的手腕,已经血流不止。她脸色铁青,让人去寻了大夫,顺便赏了我几个巴掌。
我望着那鲜血,竟是出奇高兴。
我就此躲过了一难。
我一定要等到皇甫博彧来找我,他一定会来找我,只要他活着。
就这样,我带着这种想法成功躲过了几天。
直到有一天,那妇人生拉硬拽把我推进了一个房间。
进了门,我愣在了当场。
皇甫奕杉和萤皇后……
我虽然只见过萤皇后一面,她那娇俏的笑容却是深深映在我的心里的。她一身男子打扮,见我进来,便在我的身上左摸右摸。
我对她尚未消除芥蒂,出于一种嫉妒心里,我只是冷冷地说:“姑娘别闹了。”
皇甫奕杉听了这句话,忽然哈哈大笑。那笑声异常爽朗,让我的心轻轻痛了一下,忍不住对这个娇小的萤皇后嫉妒万分。
谁知萤皇后突然说:“那你出去吧。”
我伫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望了一眼皇甫奕杉,他只是专注地看着萤皇后。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摇着折扇的皇甫博彧。
那个对我微笑的皇甫博彧。
那个带我找寻回忆的皇甫博彧。
那个替我挡刀的皇甫博彧。
我猛地跪下,跪下求皇甫奕杉为我赎身。皇甫奕杉看了一眼萤皇后,遂玩味地对着我笑,问我为何知道他有能力为我赎身。
我胡乱编了一通。
萤皇后如传说中一样可爱,一直在一旁帮腔为我说话。但在我看来,她与皇甫奕杉着实是情投意合的。
于是,在她唤皇甫奕杉“凌青”的时候,我为了编造更好的故事,便跪了下来,假装自己是因为上次册封大典上,萤皇后唤皇上的那声凌青才认出了他们。
但唯有我自己知道,我不过是想把自己与他们的世界隔开。他们的世界,我进不去。
我深深地偷看了一眼皇甫奕杉,他一定很幸福。如此,我年幼的那场梦,也该终结了。想到终结,我第一个想到的人,竟也是皇甫博彧。
我想,他已经深深植入了我的生活。就像萤皇后和皇上皇甫奕杉一样。
当皇甫奕杉在萤皇后面前问及我的身世时,我的一番诉说让萤皇后眼里闪现了点点泪光。
她看向皇甫奕杉。
这几番下来,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想让我这个在他们面前知书达理的女子进入后宫!
比我更加了解她的皇甫奕杉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皇甫奕杉说:“林姑娘,博彧王爷与你年龄相仿,朕若赐婚于你,不知你是否愿意?”
听他提到皇甫博彧,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看来他还活着,他活着就好。但与此同时,我又是猛地一惊,难道皇甫奕杉已经认出了我?认出了那个在博彧王爷的府中与他交谈的我?
我打量了他几眼,见他挑衅地望着萤皇后,这才明白,我不过是一个路人甲,是他想推出去的那颗棋子,为了让萤皇后灭了心思的棋子。
可是我仍不死心,或许我还是爱他的。
把爱他当做使命,所以我一直是不肯忘了他的。
我乖巧地说道:“多谢皇上的美意。丝竹早就听闻博彧王爷学识渊博,与世无争,但并非丝竹能够高攀得起的。”
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了,或许这就是世人口中所说的恃宠而骄。
我知道,无论是否有这个赐婚,皇甫博彧都会爱我。
我也知道,无论我拒绝几次,皇甫博彧会一直在等我。
他沉默了半响,才说要我们离开。
谁知这时,萤皇后突然让皇甫奕杉抱着我走。
我好奇地看了萤皇后一眼,只见她望着皇甫奕杉的视线中闪着绝望。我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但我不明白这预感从何而来,到何而终。
皇甫奕杉理所当然拒绝了。
听到他的拒绝,我竟松了一口气。
这时,俏皮的萤皇后钻到了被子里,一边催皇甫奕杉带我走,一边滚来滚去,语出惊人,她对着皇甫奕杉说:“嗳,你看这像不像在办房事?”
我的脸像火烧一般热腾腾的,同时偷看了一眼一旁的皇甫奕杉。
他的眼角含笑,一脸幸福。
那一下,我突然释怀,彻底的释怀。
最终,还是侍卫带我离开的。
离开的下一秒,我就看到了街角皇甫博彧的身影。
他终于找来了!
我的天空一下变得晴朗万分。
侍卫被皇甫博彧拦下。皇甫博彧对侍卫说道:“林府已经搬到城北,你可以调查后向皇上禀报。”
侍卫带我回了“家”,查明情况属实后,把我丢在了“家”门口。
侍卫走后,皇甫博彧立刻冲了上来,把我抱在怀里,如蜻蜓点水般亲吻着我的脸颊:“丝竹……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我只是笑,望着他瘦了一圈的脸庞傻傻地笑。
笑了一会儿,我牵上他的手:“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皇甫博彧的眼眶,变得红红的。
我们找了一个湖,我依偎着他的肩膀,坐了一整天。
当我俩手牵手回到王府后,却听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萤皇后已故。
我突然明白了这日在青楼,她看我的眼神,以及那些奇怪的话。
“皇兄一定伤心。”皇甫博彧望着我,“你的机会来了。”
我摇头,笑了笑。我知道,我知道生死契阔是什么意思,我也知道我对于皇甫博彧的感情已经超越了那个年幼时的梦。
次日,我接到圣旨。
我跪在金銮殿,皇甫奕杉穿着龙袍,一脸的苍白和悲伤。
“林丝竹是吗?”皇甫奕杉的声音沙哑,“萤皇后……死前说……你是最适合做皇后的人选。”
我惊了一下,立刻回道:“皇上,民女爱慕于博彧王爷已经很久。”
他愣了一下,嘴角含笑:“太好了!”过了一会儿,他低头望了一下手心中的某样东西,又抬起头:“那朕就赐婚于你了。”
我看着他喜悦的模样,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我点了点头,行礼:“谢皇上隆恩。”
皇甫奕杉挥了挥手,我退下。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身着明黄色袍子的人——他的眼睛深深的凹陷着,眼中有着血丝,皮肤苍白。
我想,萤皇后就是他的一切。
而我,不该夺走他的一切,在他还拥有回忆的时候。
我与博彧成了婚。
那天,他身着红色的新郎服。我望着他,丝毫没有想起皇甫奕杉的影子。
他就那样淡入淡出了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