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淋雨发烧,我们的路程耽搁了整整两天时间。
几天之后的黄昏,我们终于赶到了桑海。
整条街上,戒备森严,不复往日的喧嚣繁华,倒是冷清了不少。每个人似乎都对小圣贤庄的话题讳莫如深。但凡我上前打听,换来的都是一副惊异的神情,继而摆手示意不知,再之后便远远的躲开。
而有间客栈,大门紧闭。那个胖胖憨憨的丁掌柜早已不见。那样一个粗中有细的人,在被抓之后,要面对的会该是多可怕的严刑拷打?
老头不允许我立刻就去山上,想来是怕我承受不住。可我还是坚持,带着老头,一路往小圣贤庄所在的山上行去。
越是接近小圣贤庄,我的心情便越是沉重。及至小圣贤庄门口,我的情绪低糜到了极点,被眼前的这一切惊呆了。
暗淡的夕阳下,乌鸦悲鸣。昔日风光华丽,风景如画的儒家学府经过血与火的洗礼,已经变成了一片残垣断壁。焦黑的石柱仿佛还散发着呛鼻的黑烟,焦黄的土地似乎在哭诉着他们曾经经历的劫难!
这一片废墟,看样子该是被人整理过,可是,依旧是触目惊心。
写着小圣贤庄四个鎏金大字的匾额被摔成了两块,落在门前,象征着往日的风光秀丽早已不在。在那黑硬的土地上,仍然随处可见时不时伸出地面的茕茕白骨。凄风微拂,卷起几片枯叶飞旋而过,消失无踪。隐约间,似乎从某处传来阵阵呜咽声,似悲泣,似控诉。
我凝视着眼前这一切,泪水却迅速模糊了整个视野。
朦胧中,我仿佛看到比当年更可怕的冲天而起的大火和烈焰包围了整个小圣贤庄;仿佛听到了大火中弟子们凄厉的呼叫,无助和恐惧;仿佛看到了大师兄隐忍背后的绝望,伴随着家园破碎的切齿痛恨,排山倒海般向我涌来。
我再也忍不住,跪倒在残迹前,痛苦失声。
老头也是曾经是有过类似经历的人,因而他只是很安静的站在我的背后,拍了拍我的肩头,没有说话。
我一直以来都觉得赵政并不是传闻中的暴君,相反,我甚至有时候很是钦佩这样一位皇帝,能够在战前,当着士兵的面亲自向老将王翦认错,使其征讨楚国获得大胜。只用了短短的十年时间就将战乱了五百多年的七国统一,建立了历史上第一君主专制的帝国。作为后来者,我甚至是从心底拜服这样一位强大的君主。
可是,此时此刻我却是无比的痛恨赵政,我终于可以理解子羽对他的厌恶,可以理解三师兄为什么极力在反秦,可以知道那些六国的遗民,为何宁可躲进深山也不愿意在秦国的统治之下生存……
原来,我以前的那些超然,不过是因为我不在局中,不过是因为那些国家,那些人,那些事件皆与我无关。
如今看到这一切,我升腾而起的除了悲伤难过之外还有对赵政的切齿痛恨。我想若是我在他面前,也一定会控制不住地去刺杀他,哪怕下一刻会粉身碎骨也全不去顾及。这样的恨意,夹杂着那样痛苦和绝望的情绪,几乎将我的理智搅灭。
心口似被钝物一下一下沉重的撞击着,踉跄地走进大门,强忍着心中的疼痛,看着苍凉的断壁残垣,竟找不出一丝当初处处皆可入画的秀丽影子。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小圣贤庄,终于明白什么叫物非人非。当想到这样一个词的时候,内心又是多么的悲痛与无奈。
走过至中庭院,便是已经被烧的几乎一点看不出原貌的议事厅。往年大师兄刚接任掌门的时候,我们几个有很多时间都是聚集在这里,一起探讨过很多话题。记忆最深刻的却是最后一次在这里,大师兄曾经想要讲我们三个逐出师门。
大师兄虽然严厉,可是不管曾经我和三师兄多么让他头痛,他都没有说过要逐我们出师门的话,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不安了吧?已经开始想要保留小圣贤庄的希望了吧?
议事厅右侧是已经面目全非的九曲回廊,湖泊中的锦鲤一尾一尾的在水面上翻着肚皮,这些,都是受我们精心照顾的锦鲤,如今,连它们都跟随着小圣贤庄一起消逝了吗?
那座亭子,是我和二师兄初见的地方,是他时常在这里看书的地方,我永远都忘不了在夕阳下他手持书卷,跪坐在当下,在温和的光影中恍若仙人。
一步一步挪至藏书楼的附近,这里,曾经是我时常抄书的地方。静谧安好的时光中,我时常抱着书简,在温和的晨曦而或柔和的烛光里静静的抄写那些优雅的篆书。
这里也曾经是师兄为了救我而受伤的地方。为了救我,将我护在怀内,用他当时并不坚实脊背去挡住从上砸下的巨木,将我安全的带离。
可是此时此刻,这里静静地伫立着一座素坟,坟土还是新的,必是刚下葬不久。没有豪华的墓碑,只有一块简易的木板,没有文字,没有任何线索告诉我这下面埋葬的究竟是谁。
许是听到脚步声,藏书楼废墟的后面闪出一位中年大叔的脸,看到我的神情,似乎见鬼了一般。可我却见他十分眼熟,似乎,也是小圣贤庄内的人。
“段伯?”
我试探的叫了一声,没想到换来的是这位中年人跪地痛哭:“子翾先生,您回来了……”
只这一句,便再说不出话来。段伯是小圣贤庄内负责杂事的总管,也是大师兄收留的一位战火中幸存的遗民。
“这里……埋葬的是谁?”
我强压着嗓音里的颤抖,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问道。
“是……是掌门……”
仅几个字,便犹如千斤重担压到身上,让我一直强撑着的意志开始溃散,跪倒在地。
初见大师兄的时候,我甚至在心里给他贴上不好相处的标签。可是,相处下来我才知道,大师兄是那种,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的人。
其实在他接任掌门以前,也是时常与我们说笑的,刻板的样子是在接任了掌门之后才这样。其实,我曾数次看到他在看着嬉闹的弟子们,眼底流露出的那些羡慕。以及在我时而提出一些意见时,嘴角那一抹微不可查的笑容。
我一直以为我们还会一起相处很久很久,直到我们都变成耄耋之年还能一起晒着太阳回忆往昔那些青涩的过去。却不曾想大师兄会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就走向生命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