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一战,楚汉两军对峙三年之久,期间陈平一出反间计,令项羽与范增失和。项羽疑心范增,使亚父范增怒而辞归。
得知这个消息,张良忽然进了马厩,牵了马直出荥阳。
“侯……侯爷……”
看守马厩的士兵仅仅只来得及看到张良一骑绝尘的背影。
“原来……成信侯并不只是文弱书生。”
守将低着头,近乎喃喃自语了一句,忽而捂住嘴,四顾周围确定无人听见,这才微微安心。
寒冬,天气阴冷而肃杀。
一辆马车行驶在宽大的官道上。空气中一片死寂,只有陈旧的车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以及,驾车的汉子时不时挥鞭子的声音。映衬得周围更加死气沉沉。
远方模糊的出现驿站的轮廓,驾车的汉子微微有些兴奋,终于到了。
马车停在驿站门前,车夫跳下马车,毕恭毕敬的冲马车行礼道:“范师傅,已经到驿站了,您下车休息一会儿吧?”
车内的人对车夫的话置若罔闻,仍旧端端正正的保持坐姿。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一般,一道一道,尽显沧桑。
车夫抹了把冷汗,鼓起勇气继续说道:“范师傅,您老自出发起,便水米未进,您……您就下来歇会儿吧。要是您有什么闪失,小的,小的怎么向大王交……”
车内的老人睁开眼,看向车夫,只一个眼神,便让那车夫硬生生的止住了嘴。只这一眼,便让这车夫内心一阵哆嗦。
即使年迈,即使沉默,老人眼里迸射出来的气势依旧一览无余。那是金戈铁马半生戎马生涯磨练出的军人才有的气质。
“交代?项王眼中就没有老朽,又何须交代?”
车夫惊的腿一软就跪下了,“范……范师傅,大王只是一时受人蛊惑,这才口不择言,您……西楚,西楚不能没有您呀!”
老人没有理会车夫的话,只是看向苍茫的天际。空气,再一次弥漫着死寂的味道。
车夫正不知所措,忽然闻得一阵阵琴音合着歌声悠悠传来。
“……效法先王冠带兮,绝非世俗妆容。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许多人未理解兮,愿继承彭咸遗风。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熟悉的声音让老人神色一震,不理会车夫惊诧的神色,径直下车走进了驿站。不出所料,见到那一个青色的身影。
青衣人身前的几案上摆着酒坛,杯中还留着半杯残酒,正以一个极随意的姿势背对着门而坐,一边抚琴,一边唱着那首《离骚》。
“长叹息擦眼泪兮,这一生多艰难。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保清白慷慨死兮,报答先王眷顾。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半晌,一曲方罢。
青衣男子按弦罢音,缓缓起身,冲老人作了个长揖。
“晚辈儒家张良,特来为范前辈践行。”
范增几乎一瞬间出现了错觉,眼前站着的似乎还是当年小圣贤庄那个洒脱不羁,又有些轻浮自负的青年。只是如今,恍如隔世,儒家早已不在,而张良,也不再是当初的张良了。
好一个成信侯,好一个儒家张良!
彼时在墨家共度危难,联合共同抗秦,何曾想过,时过境迁之后最大的敌人竟不是赵政,不是胡亥,竟然是少羽无比信任的三师公,儒家三当家,张良!
“哼!老朽可当不起成信侯的践行。”范增眯起了眼睛,语出嘲讽,“子房先生越发意气风发了,只是你竟私自出荥阳城,汉军莫不是没有军法了吗?”
张良闻言,脸上无丝毫情绪波澜,淡淡的说道:“前辈教训的是,晚辈受教了。”
说着,一双平淡无波的眸子直视范增,“良此番前来,还为赴当年的约定。”
约定?范增已然花白的眉毛微微一皱。
“前辈不会忘记。”张良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怅然,深呼吸之后,又恢复了先前的无悲无喜,“十年前,小圣贤庄。”
汉军之内,纵然是终日儒袍加身,也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到儒家。也只有偶然可以听他自己提起过,小圣贤庄。关乎儒家的一切,都是他的禁忌,哪怕只是轻轻触碰,也会痛的冷汗淋漓。
“现在是八胜八负,再来一个决胜局,不是正好?”
“抱歉,二师兄找我,看来这个决胜局,只能与前辈,择日再战了。”
“我们棋逢对手,战局正酣,子房,可不能爽约呀。”
“前辈放心,良告辞了。”
……
听说人的年纪大了,才会去回忆过去的往事。范增在楚军营内,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忙到他几乎忘记,自己已经老了。
当初项羽还戏称亚父正当年轻,如今却觉得往事纷至沓来。
当年带着孩子气的少羽,当年,风景如画的小圣贤庄……那是一片乱世中,难得的世间乐土。
如今,不能不服老了。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羽翼丰满,想要独自飞翔,不再听自己的话了。甚至,开始不信任自己了。
范增一生金戈戎马,早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血染旌旗,从未为什么事情动容过,今日,竟觉得枯井一般的眼里,有几分酸楚。
“前辈请。”
张良早已备下棋局,摆好“座子”。
横十九,纵十九,纵横三百六十一路,局方而静,棋圆而动。
范增执黑子先行,刚开始黑子占尽了优势,张良疲于应付。法曰:宁输数子,勿失一先。先手一子之差,不啻千里。
棋至中局,黑子依旧领先,只是已经开始互相胶着不下,一旁观战的车夫虽然不懂棋艺,依然觉得紧张的后背渗出了冷汗。
直至最后,一直隐忍不发的张良开始收局,穷则变,变则通,通则达。原先布下的暗棋牵连全局,神游全盘。
末了,范增沉默着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如同放手了整个西楚一样放手了这一棋局。
“前辈,承让了。”
张良依旧无悲无喜,面色如古井般毫无波澜。仿佛这天下大事都与他毫无关联一般。
范增抚着雪白的长须,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子房,你可曾后悔过?”
无关此时的对弈,反而问出这么一个问题。
“前辈以为呢?”张良长长的叹了口气,“得失之间,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我们都只是命运这个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而已,人生如棋,落子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