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逃家的红绿灯
文/徐玲
小溪跟我说,她遇到一件奇怪的事情。她在去往姨婆家的路上,经过窄窄的枫桥路,看见路的一侧,紧挨着低矮的花坛边沿,摆着一座红绿灯。枫桥路是单行道,经过的车辆很少,根本就没有交叉路口。没有路口怎么也摆红绿灯?更奇怪的是,那红绿灯并不是个摆设,它的功能完全正常,红灯绿灯有规律地交替亮起,跟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一样兢兢业业。最最奇怪的是,当红灯亮的时候,路过的司机会很自觉地把车停下来,直到绿灯亮时才慢慢通过。
听完小溪的叙述,我咂咂嘴:“今天不是愚人节哦。”
小溪用她那无法使我信服的眼神盯着我:“我说的是真的。不信带你去看。”
“无聊。”我不屑道。
小溪夸张地说:“那红绿灯里面一定藏着秘密哟!”
我丢给她一个理性的结论:“你魔幻小说看多了。”
我说得没错,小溪早就中了魔幻小说的毒。一次语文课,戴老师请她站起来背《木兰诗》,她站倒站得挺利索,就是说起话来扑朔迷离,什么“雄兔脚扑朔,雌兔变水妖……”上个星期一早上,班主任让大家把订阅下半年练习册的告家长书交上去,结果班长发现小溪的那张告家长书的背面,密密麻麻写着一堆符号,像极了魔咒。
最受不了的是,每天吃午饭的时候,她喜欢叽里咕噜跟我讲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这不,最近她迷上了风妖。
“小风妖生下来就喜欢乱跑,跑起来不长眼睛,横冲直撞。白天跑,夜里还跑,只在晌午的时候稍微歇歇,趴在树上晒太阳想心事……”
我听不下去:“小溪你十五岁还是五岁?这么幼稚的故事也喜欢?”
小溪傻傻地笑:“听我讲完你也会喜欢。”
我闭上耳朵。
第二天饭桌上,她接着讲:“小风妖的心事太多太多,多得撑满心房,都快爆炸了。如果她不跑,在速度里磨擦掉心事的分量,她真的会爆炸,到那时,会引起一场巨大的风灾……”
我感到吞咽困难,朝小溪摇摇筷子,痛苦地哀求:“你让我吃顿安静的饭,OK?”
小溪不饶我:“那就明天再讲。”
第三天我端着饭盒去找离她最远的座位,她风一样地追来,紧挨着我坐下,还贿赂我一块沾着面包屑的炸鱼排。盛情难却,我只好任她讲。
“老风妖看到小风妖成天在外面乱闯,好担心她会被撞得头破血流,于是给她画了一条出行的路线,避开山峰,避开海浪,避开大树,避开高楼,避开尖利的电线塔,避开黑压压的人群……”
小溪说到这儿住了嘴,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双肩耸得老高:“我知道红绿灯的秘密啦,过几天告诉你。”
切,关键时刻还搞悬念?我才不稀罕。
星期五下午,戴老师公布一周语文默写情况。小溪坐滑梯似的,默写成绩持续往下溜,这次掉到了谷底。
“庄小溪,我非常负责任地告诉你,明天上午我要去你家拜访一下你的妈妈。”戴老师站在小溪身边,竭力控制着说话的音量。
“活该。”我丢给小溪一块白肚皮的橡皮,上面写着这两个字。
小溪立刻蔫了,嘴巴瘪了,眼睛闭了,像是要下雨。
“喂,用不着这样脆弱吧?”我轻轻碰一下她的胳膊肘,“双休日来啦!想点儿开心事。”
过会儿,小溪僵硬的脖子终于朝我转了转,眼睛慢慢儿睁开,脸上有了生机:“要不,我带你去看红绿灯?”
“是故事里的红绿灯吧?”
“不是,是真实存在的。你相信我。”小溪几乎是在乞求我,“你就跟我去看看吧,又不用花钱买门票。再说,那红绿灯可是有秘密的!”
我不吭声。答应她吧,显得我跟她一样傻里傻气,搞不清楚幻想和现实;不答应她吧,又势必伤她的心。思忖片刻,我灵机一动,抓起一面写着字的白肚皮的橡皮用力往上抛,脑海里飞快地闪了一下规则:有字就去没字就不去。
橡皮翻着跟斗往下掉,没有掉在课桌上,而是砸在了前座女生的脑袋上,然后滑入她脑袋后面的T恤帽子里。
我不得不把手伸进那个漂亮的帽子……
“干什么?”前座惊叫。
我抓了橡皮迅速调整面部表情,尽量很有风度地微笑:“我看见有苍蝇飞进去了,想帮你逮住它。”
前座狠狠白了我一眼。
小溪无邪地笑,像刚刚欣赏完一个小丑表演节目。
我把手上的橡皮摊开,一眼撞见“活该”两个字。
行了,跟她去吧。
我们约好星期六下午一点钟在藏书桥会合。为了显得不是那么积极,我安排自己迟到十五分钟。可当一点一刻我到达藏书桥的时候,却不见小溪的影子。藏书桥不是一座桥,而是桥下面一条废弃的小船,因为模样像弯弯的桥,又有人喜欢坐在船上看书,所以大伙儿叫它藏书桥。我从船头跑到船尾,把船板蹬得“咯咯”响,还把脑袋探进不大的船舱:“庄小溪,你搞什么鬼?”
没有小溪的回答。
烈日下,这艘浅褐色的旧船承载着满船的炎热和暑气,喝醉了似的喘着气,晃晃悠悠。我躬身走进船舱,发现角落里竖着一瓶橙汁,瓶下压着一张纸:
小溪有事走不开,拜托马儿自己去看一下红绿灯,等马儿回来,小溪会告诉马儿红绿灯的秘密哦!
死皮赖脸求我去,结果放我鸽子,简直过分。一定是心虚,因为根本就没有那种奇怪的红绿灯。不理她。
我抹抹额头上的汗水,拎了拎汗衫领子,上岸回家去。
走了一段路感觉心有不甘,想想反正没事干,于是去找公交车。
好心人告诉我,枫桥路在遥远的西郊,只有234路车会从那儿经过,而且每天只有不多的几班车。我东打听西打听,换了三趟车,终于找到了234路车的始发站。
司机是个身材奇瘦的叔叔,戴一副雷人的墨镜。为什么说雷人呢?因为那副墨镜差不多把他整张脸遮盖住了,只露出一个尖尖的毛毛糙糙的下巴。
车上陆陆续续上来几个人,稀疏地占了座位,懒散地闭上眼或者看窗外。
“你去哪儿?”司机突然转过脸问我。
奇怪,他为何偏偏问我?我提提肩膀:“去那个……枫桥路。”
“枫桥路没有站牌,只经过,不下客。”
我忙说:“对对对,就只要经过,不需要下车。”
“那你到哪儿下车?”
我想了想,看看窗外,指指脚底下:“坐一个来回吧,等会儿还是在这儿下车。”
“对不起,我这辆车今天不回城,终点站一到你必须下车。”
司机说完发动车子。
“终点站是哪儿?”我探着身子问。
“jingxiang。”周围好几个声音高高低低回答我。
我睁大眼睛朝挡风玻璃上望,好不容易才看清楚两个字的背面:井乡。
井乡?那儿一定有许许多多水井吧。
汽车很快出了城,路面有些颠簸,我的脑袋有些晕。望着窗外陌生的风景,我怀疑自己根本是在做傻事。路上没有什么红绿灯,那只是爱幻想的小溪的一个念想而已。在稀里糊涂的猜想中,我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一团热得发烫的身体把我蹭醒了,接着是一股呛鼻的酒味儿。我揉揉眼睛,看见一个被白汗衫包裹着的滚圆的肚皮,肚皮的最上端,顶着一张醉醺醺的黑脸。他脚边的过道里放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足足可以装下一个人。
喝这么多酒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我捏捏鼻子把头移向窗外,眼前除了高高矮矮的树,便是散落在稻田间的零星农房。水稻是刚刚种下的,看上去比手指长不了多少。
“糟了!”我突然警醒,抬起屁股朝着司机喊,“枫桥路过了没?”
司机好像没听见。
“不急。这条路走完,前面才是枫桥路。”身旁的酒爷爷一边解下手腕上的毛巾抹脖子上的汗,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你去枫桥路干什么?那儿没有站牌,得提前下车。”
看样子他是个好人。谁说爱喝酒就不是好人呢?
“我不下车。”我说。
酒爷爷把散发着汗腥味的毛巾随意搭在肩膀上:“不下车怎么走亲戚?”
“我不走亲戚。”我重新坐好,“我看风景。”
“跑这儿看风景?城里人真是闲得没事干。”酒爷爷嘀咕。
我想了想,压低嗓门儿问他:“爷爷您知道红绿灯吗?枫桥路上的红绿灯。”
“枫桥路上的红绿灯?”
“是啊,您知道吗?”我急切地望着他。
他慢吞吞地点点头:“哦,你说的是‘等一等’。”
“等一等?”我听不明白,“等谁?为什么要等?”
酒爷爷刚想说话,车停了,司机朝他喊:“胖叔该下车啦!今天又挣了不少吧?”
“还不错,”酒爷爷吃力地站起身,随手抓起脚边的大麻袋,一步步往前挪,“一麻袋青皮桃子全都卖了好价钱。明天还得去!”
“爷爷……哎……”我望着他的背影叹气。
放下了酒爷爷,汽车往右一拐,进入一条单行道,“枫桥路”的路牌十分醒目。路面变得很干净,路两旁有低矮的花坛,花坛里铺散着粉红色的矮牵牛,鲜艳蓬勃,而周围的稻田和民房,也突然干净了许多。
这是真正的农村!
我感慨着,从座位上走出来,沿着车厢里的过道,来到司机的身旁,靠着车门边的扶手站好。
“跟你说过了,枫桥路不能下车。”
“我不下车,我看风景。”
司机转过脸看我一眼,很快又转回去,负责任地叮嘱:“抓得牢牢的!”
我把扶手抓得更紧些。
前面是什么?那站在矮牵牛丛中的,那么醒目的,是一座红绿灯!我张大嘴巴说不出话。这一刻正好红灯亮着,仿佛一只红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的车,盯着我。
小溪没有骗我!我感到兴奋,又觉出一些诡异的气息。
“咔——”刹车声悠长又柔和,像是一句抒情诗的最后一个停顿,充满着情意。
车迎着红灯停下了。
司机把大大的墨镜摘下来,举在手上,朝着左窗外轻轻挥了挥。
窗外除了一座房子和一棵大大的朴树,并不见人啊!他在跟谁打招呼?没等我弄明白,绿灯亮了,汽车动了。
“这儿不是十字路口,也不是岔路口,为什么会有红绿灯?”我疑惑地问司机。
这时候的他又用大大的墨镜遮住了整张脸,但声音倒还清晰:“你是说‘等一等’?那是逃逃家的红绿灯!”
“逃逃是谁?”
“一个男孩。”
“为什么说是他家的红绿灯?那是他摆在那儿的吗?为什么呢?”
司机朝我看看,显然没有耐心回答我这么多问题。
我朝车厢里看看,选中了一位年轻阿姨旁边的座位。我尽量显得很有礼貌,先跟她打招呼,然后才把一连串的疑问抛给她。她只叹口气,并不说话。
我坐立不安了。那个名叫逃逃的男孩,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呢?为什么人们都闭口不谈?
直到到达终点站,站在“井乡”神秘的土地上,我依然找不到愿意跟我说逃逃故事的人。是不是全世界都说好了对我隐瞒呢?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用身上仅剩的一块钱打爸爸手机……
星期天的太阳起得特别早,小溪的电话也来得特别早。
“马儿昨天你看到红绿灯了吗?我没有骗你吧?”
“看到了。可是你怎么放我鸽子?”
“都怪戴老师,她真的来家访了。结果我妈妈一整天不让我出门,非逼着我写字背书。”
“你是该努力点儿了!对了,快告诉我红绿灯的秘密吧!”
小溪“咯咯”笑:“感兴趣啦?好哇,但你必须听我讲风妖的故事。”
“还没完?”
“完了。但我给故事续了个结尾。”
星期一。
午饭的时候小溪接着讲风妖的故事:“老风妖给小风妖画的是一条最安全的路线,哪怕遇到凶猛的车流,小风妖也不会受到伤害,因为老风妖在小风妖必经的路段安装了红绿灯,在她即将穿越马路的时候,汽车全部会停下来让她……”
“什么?红绿灯?”我望着她。
小溪一脸天真:“枫桥路上的红绿灯,一定是老风妖给小风妖安置的。大家都把车停下来,就是为了让小风妖安全经过。”
我放下筷子:“这就是你说的红绿灯的秘密?”
“对呀。”
“我断定你看魔幻书中毒了,”我忍不住笑,“不分现实和虚幻。”
小溪晃晃肩膀:“那你倒是说说,枫桥路上的红绿灯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把了解到的一点点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她:“那里的人都管那座红绿灯叫‘等一等’。据说‘等一等’和一个叫逃逃的男孩有关。但他们谁也不愿多透露一句。看样子的确有个秘密。”
“这样啊?”小溪兴奋不已,“我们星期六再去一次。”
“你妈妈不把你关起来做功课?”
“这回爬窗也得去。”
……
这相当于一次探险。因为我们决定寻找到那位名叫逃逃的神秘男孩,并且撬开他的嘴巴,挖出红绿灯的秘密。
为了使事情能够进展得顺利一些,我们做了一些准备工作。首先上网查了“井乡”的资料,了解到那是一个地广人稀的小镇,那儿的成年男人多半以打井为生,一年到头在外打井,忙得不得了。然后我们买了一些对一个胃口正常的男孩来说相当有诱惑力的零食,比如巧克力、鸡翅、薯片、猪肉脯……我们拿了家里的照相机,偷了家长的手机,甚至还千辛万苦借到了录音笔。
就这样我们坐上了234路车。
天不作美,风大雨也大,似乎有意阻挠我们去揭开红绿灯的秘密。越是这样,我们越迫切地希望了解真相。我们在上次酒爷爷下车的地方下了车。右拐,便是枫桥路。
“你确定上次司机叔叔是在红绿灯那儿朝左窗外挥手的?”穿了雨衣的小溪问我。
我一手用力撑着一顶大伞,一手拎着一大袋零食,大声回答她:“我确定!我记得那里有一座房子,如果我猜得没错,男孩逃逃就住在那房子里面!司机是在跟逃逃打招呼!”
“逃逃会不会是个妖怪?”小溪的声音怪怪的。
我的心猛地一惊,但很快又平和了:“你的脑筋能不能正常一些?”
小溪伸伸舌头,迎着大雨朝前走。我紧紧跟在她身后。
我们沿着枫桥路一直走一直走,却不见红绿灯。尽管有伞有雨衣,我们还是被风雨折腾得狼狈不堪。小溪的皮鞋已经完全被雨水浸湿,走路时发出难听的“咕咕”声,而我的大伞被风吹折了好几根伞骨,变成了一个丑陋的怪物。我们艰难地往前走,直到走完这条冷清的单行道。
红绿灯不见了!整条路走下来都没见到!
我们站在风雨里欲哭无泪。有那么一刻我怀疑自己被小溪传染了,中了魔幻书的毒。也许根本就没有红绿灯,上次的遇见只是一个幻觉。但我马上又清醒了。
“往回走,去找那座房子!逃逃的房子!”呆了片刻,我有了主见。
“哪座房子啊?”小溪犯难了,“这沿路有好多房子呢,哪座才是红绿灯那儿的房子?”
我仔细回忆,终于有了线索:“朴树!我记得那座房子旁边有一棵大大的朴树!”
“好啊好啊,我们往回走。”小溪一下有了方向,便又燃起了信心。
风狂雨骤,我们互相鼓励着往前走。
当我们望见大朴树的时候,也同时望见了那座普通的二层高的楼房。
我们迫不及待钻进廊檐。
门开着,里面黑森森的,好像没人。
“进去吗?”小溪脱了雨衣,缩着脖子小声问我。
我把破伞放好,跺跺脚:“你跟在我后面。”
我说完朝屋里喊:“有人吗?逃逃在家吗?逃逃……”
屋里有了动静,像是有人在楼上走动。
小溪吓得躲到我身后。
我勇敢地抬腿迈进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黑白的遗像,清秀的脸,挺拔的鼻梁,大眼睛里满含柔情和不舍。旁边墙上有一幅彩照:一个天真可爱的男孩依偎在一个女人身边的合影。直觉告诉我,这个善良的女人和逃逃有关。
“你们找逃逃?”一位奶奶站在楼梯口,一脸迷惑地望着我们。她看上去苍老又憔悴,瘦得恐怖。
我吓一跳:“嗯……对。请问,逃逃在吗?”
奶奶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在遗像面前站定,垂下眼帘,说:“都走了。”
我和小溪莫名地对望一眼。
“你们是逃逃的同学吧?是啊,如果逃逃还活着,也有你们这么高了。”奶奶说着忍不住抽泣。
我的心一阵纠结。
小溪更是紧张得捂住了胸口。
逃逃已经不在了?那,那座红绿灯是怎么回事?
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竭力想要揭开的秘密,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多年以前,学习成绩好、乐于助人、多才多艺的男孩逃逃离奇失踪,老师、同学和邻居都为失去这样一个优秀的男孩而遗憾。逃逃的妈妈从此一病不起,慢慢人就疯了,到后来,每天都倚在二楼阳台栏杆上,望着枫桥路上的汽车出神。她说,路上每天经过那么多的车,总有一辆车会把逃逃带回来,所以,她希望那些车经过她家门前的时候,都停下来等一等,等她看看逃逃会不会在车上……善良的人们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满足了她的愿望,在她家门前摆放了一座红绿灯……那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信号灯。
(选自《东方少年》201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