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咖啡厅冬有暖气、夏有空调,里面布置的豪华而又雅致,再加上第一流的服务质量,使它成了南湖市最高档的音乐茶座之一。皮小安依旧穿着那套银灰的“丽特灵”夏装,在流行歌曲的伴随中,拣了张靠墙的座位悄然落了坐。他抬眼打量着四周,带浮雕的高级墙布,若明若暗的五彩壁灯。天花板上,全倒悬着青紫两色的塑料葡萄和藤蔓。它将整个大厅笼罩在一种幽绿和安谧的氛围之中。这时,一位女歌手捏着话筒,正在边扭动身躯,边唱着一首在他从未听过的什么流行歌曲。他微微蹙了蹙眉尖,等待着那个熟悉、娇俏的身影出现。
“先生,您要点什么?”训练有素的女服务员迈动轻盈的步伐走近皮小安,用动听的嗓音轻轻问着。这是个长得很甜的小姑娘,一头秀美的黑发垂在肩上,看上去,倒有几、分像港台片中的女主角。
“雀巢咖啡加奶,”皮小安轻扣着桌面说,“再来杯冰果子冻吧。”
“好吧,您请等着”小姑娘笑盈盈地退开了。
皮小安看看四周,见人们全沉浸在音乐和消遣之中,他忙着偷偷按下了带来的微型收录机按钮……
很快,那位小姑娘将他要的咖啡和果冻送来了:“还要什么吗?”她很老练地笑问。
皮小安微微一笑:“待会吧。请问,童晓燕同志……嗯,童女士待会上场吗?”他心中有底地发问。
女服务员彬彬有礼地点点头下一个就是她唱了。”
皮小安忙欠了欠身躯:“谢谢!”他高兴自己这趟没有白来。
“呵,不用谢!”小姑娘嫣然一笑离开皮小安,又去招呼新到的客人去了。
随着掌声,那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南湖市京剧团的旦角演员童晓燕穿着件光闪闪的紧身旗袍上了场。一会儿,她便在架子鼓、电吉他和其他西洋乐器的伴奏声里唱起了《贵妃醉酒》……
此时此刻,皮小安百感交织地望定童晓燕。在去年那桩轰动全市的奇案中,她母亲—— 一位在南湖享有盛名的花旦女明星就在《贵妃醉酒》的演出中被人谋杀在舞台上,而她热恋的情人却因过失杀人罪被判刑五年入了监狱。这位温顺、多情的漂亮姑娘竟渡过了这一系列感情上的惊涛骇浪。今年,文艺界的状况更是每况愈下,所有剧团只好忍痛裁员,将一大批自小学艺的文艺工作者转到了各行业重新安排工作。童晓燕不知为什么,竟主动要求去“人汽”公司当了跑车的售票员。昨天在“人汽”调查时,听保卫科长当“新闻”告诉自己,为了能够挣点外快,童晓燕将每天当班后剩下的时间在舞会或各音乐茶座干她的“老本行”。
在皮小安的感慨中,童晓燕早已一曲终罢,热烈的掌声将她送进又将她迎到了台中:
“谢谢!谢谢!”她握着话筒,很冷静地向听众们致谢。
皮小安也跟着鼓掌,却有意识将自己的双手举得高过了头顶。果然,童晓燕发现了他,她闪着眼波笑了笑,便迅速逍下了。
皮小安胸有成竹地等待着……
“您好!”不一会,童晓燕果然笑盈盈到了皮小安跟前。“想不到,您还有时间来这儿消遣啊!”她一反腼腆、羞涩的习惯,大大方方地拉张椅子,与皮小安面对面地坐下了。
“喝点什么?”皮小安边问边做了个手势。
还是那位漂亮的小姑娘过来了:“燕姐!”她很亲热地唤了童晓燕一声,然后拿眼望定皮小安,等着他的吩咐。
“好吧,您是难得的稀客。到这儿,该我请您啰。”童晓燕笑吟吟地说,“小妹,给我也来杯果子冻吧。等会,我一块儿结帐。”
“哦,别客气!”皮小安忙拦住小姑娘,“我这叫无事不登‘三宝殿’。客,当然得归我请啰。”
“什么?!您又有事找我?”童晓燕顿露出副紧张神色,双眼惊诧不安地呆望着皮小安发问。
“别紧张,这回保准,嗯,绝对与您无关啰!”皮小安忙替对方打消顾虑,笑着解释道:“是请您帮忙,所以该我请客嘛。”
“天呐……”童晓燕松了口气,“我可真被你们吓怕了。小妹!去吧,等会我去付款。”
小姑娘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开后又送上了果子冻,童晓燕望着忙碌在一群消闲者中的倩影,几乎带点伤感地告诉皮小安:“她也是我们团的演员,戏校刚毕业,眼下不演出,没事干,跟我出来挣几个外快。”
世事变化太快!没想到那么热爱艺术事业的童晓燕竟会在一年之中改了行。皮小安感慨万分地问童晓燕:“听说是您主动要求去人汽当售票员的?”
“他们上班时间是连在一起的整班。”童晓燕仍然带着伤感答道,“这样,便于我有时间出来挣点外快。过几年,他一出狱,我们就结婚。组织个小家庭,总得花点钱……何况我毕竟离不开艺术事业……”说到这儿,她双眼倏地红了,为了掩饰自己,忙低头无端地去搅动那客桔红色的果冻。
听了这番直率的表白,皮小安打心底里在同情甚或敬佩眼前这位善良、痴情的漂亮女郎。不过,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听说您在二十号那天是跑九路车的下午班,向您打听个事儿……”他直截了当地发问,“那天中午您接班后,乘客多不多?”
“不多!”童晓燕不假思索地答道,“这一晌都不多。中午至下午四点以前都是低峰期,天太热,谁在外面跑呢!”她抬眼看了看皮小安,轻声问您打听这个干什么?又出了什么案子?嗯……当然,不保密的话。”
皮小安婉转问及了李健和那位紫衣女郎。
童晓燕想了想,说:“那男人我没印象。也许他乘的是另外的车。但那位紫衣女郎我倒有较深的印象……”
皮小安兴奋地动了动眼皮,忙将身躯前倾盯着童晓燕,等她说下去。
童晓燕继续说:“因为那天太热,乘客特别少。我坐着闲得没事干,无意中老看着车窗外。您知道,当演员出身的人嘛,对服装比较注意。那么个大天下午,穿套深紫色时装站在那山林里,很醒目,一下子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又下意识地多瞧了几眼……甚至还在心里纳闷,这人是怎么回事?大热天下午穿那种衣服站太阳地里,岂不会热死……”她略带点表演地说下去,“而且这件衣服我在市内见别人穿过。当时我非常欣赏那衣服的款式和颜色,还一直想买一件呢。那天,我以为她是我那熟人,就禁不住盯着仔细辨认啰。”
皮小安竭力平静地问道:“结果呢?是您那位熟人吗?”
童晓燕摇了摇头:“太远,看不清楚。而且汽车只在站牌旁停了一下便开走了,也没能细看她……”
皮小安急切插问:“您那位熟人是谁?那衣服跟这件一模一样吗?”
“说起来你们也许都知道,那位熟人是我市女诗人伊娜。那是在一次舞会上,我见她穿过件紫色时装,真漂亮……”
“伊娜?!”皮小安一震,却立即镇定续问,“那时装跟这件……嗯,我是说与您那天在西郊见过的那女人穿的一模一样?”
“说不清楚,”童晓燕回忆着说,“只是那件很特别,是那种软缎面似的质地,式样也全是港澳流行的那种夜礼服,在灯光和阳光下都有点熠熠闪光呢,的确很漂亮。当时,我看那件很像,所以也下意识多瞧了几眼……”
“难道那在作案现场出现的紫衣女郎果真会是伊娜……”皮小安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
“您在落实那位女人是不是伊娜老师?”童晓燕打断皮小安的沉思,惊问道,“但愿不要有什么,她太不幸……”
“您很了解她?”
“我很敬慕她的才气。在几次联欢会上见过她,作过一些交谈。关于她的遭遇,是听别人说的。我理解她,对她的痛苦也深信不疑。有关她的婚变曾闹过很大的风波。可谁知她才离狼窝,又入虎穴呢。”
“我对她的遭遇很感兴趣,小童,能否跟我说说她的故事?”
“这也与破案有关?”童晓燕闻言脸色骤变,很不安地盯着对方发怔。
“哦,不,不!”皮小安忙掩饰道:“别误会。我这人嘛,也爱写点什么歪诗,正想去我她拜师学学呢。听人们说她很有个性,我不敢冒然去拜访。所以,我想对她有点了解以后,再去接近她,可能会好一点吧。”
“您去学写诗?!”童晓燕将信将疑地看了看眼前这位刑侦队长得力助手,心里揣测他的真实意图。“只怕是借口吧?”
其实,对她的婚姻状况,我也知道得不少。”皮小安机智地答道,“只是想从您这儿证实一下,与人们传说的是否一致。至于我这‘借口’嘛,信不信由您啰!”
童晓燕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好,我可以告诉您,这是事实,想必对她也不会带来什么不利吧。她原来的那位丈夫与她比,文化素养、个性等等一切,都完是两码事。当时因为伊娜下放住在他家……于是,便占有了她,伊娜当时出于传统的道德观念,无奈跟对方结了婚。婚后无论从思想、还是感情上,哪怕是生活习惯上吧,都有很大的分歧。后来,伊娜的父亲被平反落实了政策,好不容易找到了女儿,替她办回城找了个工作。这时,伊娜的丈夫反而大吵大闹,怕伊娜飞了,竟将她八小时以后的时间全锁在家里。更可恼的是那位肖卫国……嗯,就是伊娜前夫的妈妈,真是又懶又馋,连土改时分的东西都全被她卖光吃了。这下见伊娜有了工作,每到发工资时,便来吵着要钱。说她的儿子在城里干大事,有钱,应当让她享福。当时伊娜刚生下小孩不久,她那位家娘又不愿来替他们带小孩,所以家里还请着保姆,日子过得本来就很拮据。一次给少了钱,那位老太太便找着儿子大吵大闹,又哭到双方单位。肖卫国一气之下,回家抓了伊娜便打。伊娜真气懵了,可又不敢提离婚,怕人家说她回城有了工作就变心……唉,没办法,她只好将工资每月交给肖卫国,自己除了上班带孩子做家务之外,索兴一心搞起创作来。渐渐地,发了不少诗,在文坛上也有了一点名气。可随着她的知名度和社会地位的提高,肖卫国反而对她更差了,说反正伊娜不会长远做他的老婆。而伊娜呢,却愈发不敢动离婚的念头啰……”
“为什么呢?”皮小安兴趣盎然地追问,毕竟童晓燕比他了解的详尽得多。“照理,对爱情和婚姻这个问题,她总不至于比常人还糊涂吧?”
“别忘了舆论可以杀人嘛,”童晓燕有点气愤地接言,“那人家不更会说她是女陈世美抛弃糟糠喽。”
“后来怎么最终鼓起勇气了呢?”皮小安看着童晓燕的脸色问。
“忍耐终究是有限度的。”童晓燕充满理解和同情地说,“弄到后来,肖卫国怕她事业愈成功愈对自己不利,便烧她的诗稿,到处散布伊鄉的谣言。伊娜忍无可忍,便去法庭起诉离婚。因为住房是肖卫国单位分的,她只好带孩子搬回娘家。可她后妈又容不了她,她爸偏又得了‘妻管严’。唉,那段日子可真够她受的……”
“这时,她认识了李健?”皮小安打断她的话,无限感慨地问。
“不,不,别误会。那样授人以柄的傻事伊娜不会干。”童晓燕边吃着果冻边说,“肖卫国到处告状,到处闹,弄得满城风雨,给伊娜的压力很大。而拖的时间一长,他自己却坚持不住了,在外面找了个当临时工的相好。一次伊娜回那儿去偷偷取一点自己的换洗衣服,恰好撞上了……撞上了二人在一起的现场。他这才没话说,同意离婚,而代价是不要孩子要家产,伊娜全答应了他。”
“吁……”皮小安听得长吁口气,“那么,她跟李健是怎么结合的呢?”
“当时,伊嫌刚调到市文联搞专业创作,单位没房,一时又租不到。没办法,她只好带孩子仍住父亲家。她后妈容不了这母女二人,一天到晚找她吵。她爸没办法,立即替她介绍了李健,并催她尽快定下来结婚。在这种情況下,伊娜万般无奈,在跟李健认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中,便只好匆匆忙忙违心地结了婚。哪知道,她的命还是这么苦。再婚后,还是不幸福。没办法,她只好还是一头埋进创作之中。用她挖苦自己的话来说,简直就变成了一架写作机器了喽!”
“想不到她比自己了解的述要不幸……”皮小安暗自思忖着,“会不会是因为第一次离婚的风波闹得太大,第二次便不敢再闹,但又因感情实在太差而萌发作案动机了呢?呵,她用什么借口将李健——自己名义上的丈夫约到外面去相会而制造作案机会?这又似乎太不合情理。那么她究竟去干什么?她在作案现场的出现与本案是否真有牵连还是纯属某种意外的巧合呢?那位神秘的紫衣女人在本案中简直成了一个重要的谜!”想到这些,皮小安觉得有必要对伊娜进行更深层的了解。
“您是在什么场合的舞会见到她的?”他巧妙地换了话题,“看来,她也想通喽,去舞会调整调整自已的情绪……”
“哪里呢,也是联欢晚会,都是文艺界人士荟萃一堂,她才穿着那盛装嘛。”童晓燕见对方的话题老离不开伊娜,很有几分不安地说着。“不过听说这位李健倒毕竟与肖卫国不一样,对夫人的正当社交从不干涉。”
“那么,导致他们夫妻感情极差的症结究竟是什么呢?”皮小安问,“照理,他们都从事文学工作,无论思想意识、气质等方面都不应有大的差距吧,也不至于没有共词语言,双方怎么会那样冷淡得如同路人呢?”
童晓燕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都知道他们关系不好,但究竟是为什么,这谁也不清楚,个中内情一直是个谜。”
“真对不起,打扰您这么久。皮小安扬腕看看手表,向童晓燕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想,那天整个下午您都来来去去地经过西郊山林,旣然常望着车窗外,那么,只偶尔见了那位紫衣女郎,还是来去中见了好几次呢?”
“怪就怪在这里,”童晓燕蹙着双蛾眉说,“来去见了好几次呢。大约从三点钟以后吧,一直到下午……说不上具体时间,我没看表。不过,太阳已经西斜了,至少有五点来钟了吧。”
“哦……”皮小安将杯中咖啡一饮而尽,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起立向童晓燕告辞道:“小童,谢谢您,祝您幸福!”
童晓燕看着那大步离去的背影怔了片刻,悄瞥了四周一眼,见无人注意自己,随即便溜进静无一人的经理办公室,偷偷给伊娜挂了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