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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神会诊

书名:冯知明作品集—鸟有九灵 作者:冯知明 更新时间:2015-11-29 16:49 字数:5663

清明时节多雨,我陪着母亲踩着泥泞的小路祭过祖坟后,便去十几里远的外婆家。给外公上过坟,已到了傍晚十分。吃晚饭时,几位舅舅陪我进餐。清明时节的话题自然离不开鬼事,舅舅舅妈们大都谈一些“鬼话”。从韩集小镇到外婆家,一个不足五里的马港河堤上,散漫地建筑着许多民房。二舅妈笑着告诉我,这条河堤上有23个菩萨。我十分惊讶地问:“怎么像春笋一样,一下冒出了这么多菩萨?”我想,菩萨的产生总有一个过程或者仪式,否则别人怎么知道这个人被神附体呢?我便好奇地问大舅,因为他也是刚刚被神附体了。大舅肯定地点点头:“是的,有仪式。”他反问我,“杠菩萨,你没听说过?”我隐隐约约记得,家乡有过这类仪式。因为年幼且不太经心,只能含糊地说:“不是太清楚。”

大舅告诉我,每年初八以后,正月十五以前,准备一套锣鼓,到了晚间,一些希望神附体的人,就集中在一个宽敞的人家。敲着锣鼓,点燃香表,围坐在那里。神鬼的魂魄便会找到这些人来附体。有些人被神附体后,意识尚还清楚,吓得想逃走,已蹿到大门外,还是鬼使神差地被拽了回来。

大舅这几年衰老得厉害,他的头发差不多掉光了,眉毛却长长了不少,成了典型的长寿眉,有几分慈眉善目。1998年冬季,我回家看年迈的外婆,外婆当晚为我看了花树。有一个小小的插曲,她的菩萨让我劝说一下大舅,让他继承外婆的衣钵。外婆的菩萨说:“祝子(神附体者的自称)有三子一女,都不曾在乎(不懂事),不喜欢菩萨,只有长子还有几分慧根。祝子西行,一定要在家里给菩萨安个灵位,使菩萨有个落脚之处。”我知道,舅舅们和我母亲都不信神鬼,是因为他们在文化大革命深受其害,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外婆的担心纯属多余,我这次清明上坟,去外婆家,屋前屋后安了两个神的灵位。外婆有个特点,每次我孝敬她一点零用钱,她从不会当面收下,总会说:“给菩萨呀?孝敬给菩萨呀?”我只好点燃三根香,烧点黄表,作上几个揖,然后将面值100元的钞票放到菩萨的灵位上。这次回来,我则要先拜外婆的神,再拜大舅的神。大舅妈抱怨说:“你大舅现在每天谈神事,说鬼话,活得有滋有味。生意也不做了,鱼也不捞了,不知他今后拿什么养老防老!”本来很想问他为么事会皈依菩萨,他却间接回答我:“这神已经跟了我好几年,多是在睡梦中和我交言。菩萨显灵是现在才有的。”大舅皈依后,改为吃素,烟也不抽了,酒也不喝了,他表示要一心行善做好事。

在晚餐时,有一个戴着青色布帽,穿着半筒长套鞋的老人走进门来,向我们施了一礼,转脸对大舅说:“晚上还是麻烦您郎去会诊一下。”大舅点了点头,表示不用多说了。晚餐后不久,大舅便起身过去。我和舅妈们闲聊了一会,舅妈笑着说,大舅出诊去了。我知道,刚才来的是患者老伴。对请神下马,我并不陌生,但他们告诉我,今天晚上好多个菩萨会诊,一下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过了一会,我央求大舅妈和二舅妈带我去看看众神会诊。夜雨蒙蒙,泥泞路滑,二舅妈拿着一个电筒,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东头走去。走过了几十户人家,顺河堤小径向堤北而下。低洼处住着一户人家,尽管是一个青砖小瓦房,看得出是户贫寒人家。大舅妈轻轻地推开半掩的木门,我跟着悄然而进。

室内有一盏电灯发着昏黄的光,堂屋正中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摆满了黄表、香、烛,有半支红烛映红了人的脸庞。有一位老妇人,头发花白,高眉深目,满脸皱纹,端坐在房门旁。我猜测她就是患者。离患者不远处有一位端庄的中年妇人,她穿着整洁、干净,脸色红润,目光炯炯有神,料想她年轻时定有几分姿色。她定是神的附体者之一。另有多人围坐在堂屋,大舅双手交叉抱胸,坐在堂屋的一角。除那位患者老伴和一位瘸着左手的年轻人外,室内多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我不禁纳闷地想,他们都是神的附体者?过去神鬼多喜欢依附在妇人身上,而现在却喜欢上了这些壮年男子。因幼年常去外婆家,我便仔细辨认这些面孔。其中一位是我堂舅,还有一位过去曾任过生产队长,被医生诊断为癌症,菩萨挽救于垂死之际,从此对神鬼坚信不移。左桌边上坐着一个光头老者,过去也曾在大队任过职,我看他胸口还别着一支旧式大盖帽的钢笔,显出几分文气。紧挨我身边的一位最为年轻,刚三十出头,他和大舅家相隔不远,我便冲他点头招呼。

我和大舅妈、二舅妈坐在紧靠后门的墙边,注意到桌右边的一位壮年男子,他伏在桌上,肩膀颤动不已,弄得桌上碗里的水荡起细碎的波纹,双脚有节奏地在地上快速跺着。光头老者劝说道:“您郎扎在祝子身上已经很久了,到底是一个什么病情,也应该言明了。”那位女大仙也附和着说:“时间不早了,一大群人都围在这里,等着这个结果,再说病人也拖不起。”我拿眼朝堂舅看了好几次,堂舅也看到了我,却对我的招呼视而不见,想必他的神早已上了身。这时,伏在桌上发抖的人猛地抬起头来,满脸通红,一头汗水。大舅的近邻忙用黄表纸擦了他的脸。他开口说话了,发出与常人完全不同的尖厉颤音,吐出的每一个音符间隔较长,类似楚剧。我仔细地听了半天,好像说他们家有一个祖宗要归祖。这时,患者老伴燃了三张表,作了几个揖,躬身跪下,又叩了三个头,站起来说:“那就对了。是这个情况,我有一个幺爹(祖父的小弟),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于归元寺一带做生意暴死。等祖父找去,已尸骨无存。后多方查找,依然没有找到尸骨。解放以后,这一带又做了很多高楼,怕只怕压在万丈深渊了。现在要归祖,怎么归,是什么条件,提出来,不要扎在病人身上,我们会安置的。”老者说完,祝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都劝这位祖宗的魂魄明明白白地把条件提出来,大家一块儿商量着办。

记得幼年,我多次见过外婆跳大神的情形,我觉得外婆跳得很正规,很威武,随着鼓点手舞足蹈,很有韵律和美感。面对他们这种集体会诊的人神谈判,特别是他们在会诊期间互相讽刺和调侃,把本来很严肃的人神共处的氛围搅成插科打诨,有些不习惯。在我看来,阴阳相会,人神共处一室,是件神秘和令人惶恐的事,而他们弄成了说闲话、拉家常的状态,多少有些不严肃。转念一想,是不是时代变了,神们也变得开明了许多?

大舅妈告诉我,这个发抖的人就是队长的弟弟,我一看,果真他俩很相像。他的神听了大家的要求,很踌躇了一阵,然后尖声细气地说:“我提的条件,他们能不能办到?”这话一说出口,全场笼罩在一种紧张的氛围中。特别是患者老伴,他取下帽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赶忙燃了三张表,弯腰作了三个揖,复又跪下叩了三个头,恳请道:“您郎也晓得我们这家庭的状况,提高了条件,我们做不到,那也等于是白提,要使我们能够量力而行才是。”女大仙再次催促道:“您郎还是凯然(爽快)一点。”室内的人都催促到底提什么要求。队长弟弟传达祖宗的旨意:“我说秋后要到村头庙里去‘超祖’。”超一次祖至少得花上三四百元,这对一个贫寒的农户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患者老伴听了后,便说:“我们这一家背时,而‘超祖’是超一个宗族的祖宗。人家的家庭都闹得蛮好,我们这么一超祖,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让别人家庭出了问题,那担待不起呀!”在我看来,这位老者显然有狡辩之意,因为超祖是为祖宗积阴德,提高祖宗们在阴间的地位。坐在我旁边的大舅近邻,显然在充当“扶马”的角色,解释菩萨的旨意,传达人的意见。他说:“这的确是个问题,一定要请菩萨代为转达。”这时,患者发起牢骚来:“我们这家一直闹得不好,是点子低,撞消息。”堂舅厉声说,这显然是代表神在说话:“忌口!”哪知患者豁出去了:“一晃几代人过去了,要归祖也不应该只找我们一家。我们家家世不好,还要提出超祖,哪有那么多钱!”

那位惟一的女大仙身子开始发抖,双眼翻白,室内的人知道她的神已经上身,赶忙说道:“菩萨落位,菩萨落位!”有人便把她扶到光头老者身边。光头老者顺势用一张黄表擦了擦她汗渍斑斑的脸。于是,她用一种花鼓腔唱了起来,她说这家人很贫寒,再说超祖呢,落到“你这掉队”祖宗的名下,也只能得到一丁点好处,最好还是提别的条件,经济又实惠。女大仙唱说了一通,室内的人附和地赞同起来。女大仙的神见自己的言论收到了效果,便离人身而去。我观察神离开人身时,也要发抖,身子还要腾挪一下。

那位队长烧了三张表,开了口:“说我不信菩萨,那是假的,但是我要信真神。今天我看到的好像都是不负责任的意见,诊来诊去,说不出个所以然。不会诊断的,到一边去。我这人直巴老统(耿直),不会说话,请菩萨们原谅。”他一开口,整个屋子里的人有些发愣。哪知他说过之后,身体马上感到不适,忙到鸡笼旁干呕个不停。我深感诧异,神果真灵得很,不可这样出言不逊的。

大舅妈碰了碰我的肩膀,悄声说:“你大舅的菩萨要来了。”我忙盯着大舅,只见他头摇得像拨浪鼓,或者说吃了摇头丸似的。我看到大舅的动作幅度好像比其他人的要大,暗想他的神一定比其他人的厉害一些。大舅好不容易头停止了摇动,双腿又飞速地摇摆起来。众人一见,忙说:“菩萨落位,菩萨落位!”那位女大仙便离开了桌子。有人把大舅扶到了她的位上。大舅的神用类似楚剧的声音唱了起来,狠狠地批评教育了那位队长一通,斩钉截铁地说:“患者的病由我来治,由我来负责。不说是腰疼,就是癌病,又怎么样?哪有治不好的道理!”大舅的神发了一通脾气,站起来,双手举到头顶合十,说了声:“阿弥陀佛。”有人忙搂住他的腰身,神便抽身而去,大舅恢复了常态,坐回原位。

室内有些惊慌,两个舅妈悄声说:“这个菩萨更狠。”我紧张地注视着堂舅。他在光头老者的对面,双手支撑着桌子的两角,浑身抽搐得厉害,桌子抖动不已。他紧闭着双眼,使脸上的纹路都跑到了眼角处。他用汉剧高声唱道:“我是峨眉山的一卧佛,都督开路,我来也!”患者乘机说:“我们也不知道您郎是哪一路的都督,反正只要治好我的病,我都感激不尽。”这话多少带有不恭之意,大概是报复堂舅刚才对她的斥责。堂舅坐下,双手狠狠地拍着膝盖,响声刺耳,好像在骑着快马疾奔。如果说大舅的神是作了指示,堂舅的神则来具体的安排,他高声唱道:“这件事不需要超祖也能办好。用衣兜在房前兜上七色土,将麻杆砍成七节,放置在七色土中,兜到祖宗的坟地,做一张地契放到七色土下,给各路神仙做几道符文,祷告一下,祖宗就可以归祖了。”

我仔细聆听了各路鬼神的意见,感到堂舅的神不仅雷厉风行,而且直截了当,诊断经济实惠,也合情合理。光头老者很是信服地点了点头,我很希望他的神也能下下凡尘,可惜这次没有眼福。在堂舅的神诊断时,女大仙一直抖动着身子,见堂舅的神诊断完毕,也忙应和着说:“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说了声,“笔墨侍候!”光头老者便将笔墨送到跟前,女大仙拿起笔来,在黄表上画起符文,写得非常流畅。我好奇地起身,想看个究竟,哪知一个字也不认识。回到座位,二舅妈小声问我:“看得懂啵?”我摇摇头。二舅妈说:“我娘家有个女的看得懂,附她身上的是文昌菩萨,念起符文来,好听得不得了。”我不免有些沮丧,在女大仙做的符文面前,我成了大文盲一个。女大仙做完一张,指出这是烧给土地的,那是烧给灶神的,这是给财神的,那是给祖宗们的;还有一张地契文,用于这位祖宗归位,要单独存放,以免弄混。

患者不知什么时间坐到了我的身边,我便和她交谈来。她说:“白天像个好人,夜晚睡一觉后,这腰背上就疼得不行。你说有鬼,它又治不好;你说没鬼,医院里又看不出毛病。”我说:“菩萨看过几次了?”她说:“已经看过三次了。”又低声对我说,“一点效果也没有。”堂舅的神听了,很不耐烦地叫道:“叫你忌点口啊,积点口德!”患者才嘟嘟囔囔地住了嘴。

女大仙终于做完了所有的符文,她的身子一阵抖动,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我知道她的神要休息去了。过一会,她果真平静如常,然后问我:“你看得懂我写的是什么吗?”我老老实实地说:“在菩萨面前我是文盲。”她开心地笑了。

患者老伴又燃了三张表,弯腰作了三个揖,跪下叩了三个头,向方方面面的神们祷告了一番,站了起来,对满屋的人说:“辛苦!”特别要做点宵夜,大家齐声拒绝了。大舅领着我们最先离开患者的家,紧跟着我后面的大舅近邻,也没有让神附体显灵,我便询问。大舅说:“他还处在初级阶段哩,心里什么都非常明白,也懂得病情,但还不能看病。”我想,也许是他的功力还没有达到吧。

大舅又给我介绍了一些患者的情况,说那患者老伴曾做过乡长,还是蛮有水平的人。我乘机问道:“这些有菩萨的人看起来都还有点水平。”大舅说:“他们都是干部出身哩!”我猛然想到大舅也曾做过队里的会计。

清明节晚上的诸神会诊,却给我传达了这样一种信息:这好像是乡村人的一种精神生活。这些人不抽烟,不喝酒,行善积德。利用一个晚上,聚在一块,围绕一个主题,做了一件善事,这好像没有什么不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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