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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春寒(1)

书名:冯知明作品集—鸟有九灵 作者:冯知明 更新时间:2015-11-29 16:50 字数:11759

湾台东头次姣姑娘家,姑娘们有事无事喜欢往那儿钻。次姣家的屋子宽展,宽三间,厨房和猪栏牛栏是另外搭建的,家中没气味。屋顶的北脊,顺溜而下茅草上搭盖青瓦,尽管是半边砖瓦房,在湾台还是数一数二。次姣的爷爷,民兵基干队员,在日本人“围剿”时,泡在芦苇丛里三天三夜,伤口发了炎,成了烈士,他们一家人享受政府的抚恤金,这在湾台里是绝无仅有的。次姣他爸松伯做过农会会长,贫协主席,尽管现今不做公家的事,还有几分不怒而威。每逢年节,松伯除了拜望老秀才,轻易不动脚去其他人家,而湾台里的头面人物要来拜望他,给他平添了几多体面。次姣是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和妹妹,姊妹5个,花蓬了的一户人家。次姣她妈松婶是个大小主意由丈夫拿,事事帮丈夫讲规矩维护自己男人尊严的女人。如逢来家找次姣玩耍的姑娘,进门不打招呼,偷偷地往次姣房里一挤,那可不是个路子。松婶会利用捶衣、合伙摘菜之机,甚至不惜串门向这姑娘她妈不露声色点破,说:“你这伢儿,好怕羞,每每找我家次姣玩,偷偷地往房里一挤,从不打一个招呼。”姑娘她妈一听,明白了七八分。明摆着说我们家姑娘礼性不到堂,伢们没教养么。回得家来,把自个儿的姑娘骂了一通。姑娘家知道理屈,嘟着嘴不吭声。心里发誓再不踏这门槛高的人家。过不了几天,脚不听心的使唤又溜过来。这次可不敢往房里一挤,要从老到小叫唤一遍。松婶脸上堆满慈祥的笑,亲热得如同己出:“伢这么懂礼性,比我家次姣强多了。再来玩莫这样讲礼性。”算是对姑娘放了行。

次姣姑娘家的门槛这么高,按理说,没多少人敢有事无事地跨进。姑娘们心里有谱,次姣姑娘出脱得几多水灵,要身板有身板,要人样子有人样子,走路那么一摆,把齐腰下的辫梢儿用指头一挽,鹅蛋形的脸两道好看的柳眉一挑,说话羞涩得脸一红,两道眉下晶晶亮的眼睛把人一撩,抿着嘴唇轻声如珠落玉盘般的一笑,没得一点不恰到火候。美的东西就会被模仿,她成了姑娘们言行举止的楷模,姑娘们无时无刻不在学她的样儿。真正吸引姑娘们的,是次姣姑娘一手好女红,一对腰枕,能把腰枕两头红绸缎上的“龙凤呈祥”中的龙凤绣得在云朵朵中飞来游去,活灵活现。这云朵朵是次姣姑娘的创新,老一代嫁娘没得这么绣的。绣了一对荷叶边的红底起白花的枕头,红布居然上了绷针子。在红布上绣大牡丹花开,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针走布路,细密的红布可不好对针眼子,弄不好把花绣得歪七竖八。次姣姑娘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这个难题。用裁缝的直尺,把红布长宽分成若干等份,分成的等份处抽掉一根丝,整块红布的经纬出来了。在经纬分明的红布上飞针走线,开花结果自然不会走样变形。姑娘们惊叹之余,纷纷效仿。红布枕头成了湾台一道嫁女时的风景。次姣姑娘不仅长得好看而且心灵手巧,承蒙老天爷的错爱,应该完美如意了吧。可是,次姣姑娘近来越来越沉默寡言,心事多起来。

这是年初时光,大人小孩着实快乐了一把。正月十五一过,月半粑子一吃,一年到头的好时光就这样过去啦,一年到头的热闹就这样过去啦,一年到头随心所欲的吃呀玩呀串门呀也就过去了。大人小伢晓得,要把玩心收起来,该侍候庄稼的侍候庄稼,该上学的上学,准备婚嫁的应要早早地备齐东西,总之,要想一年到头有点指望有点盼头的话,一刻工夫不要耽误地往前日弄吧。俗话说得有:“人日哄土地一次,土地日哄人一年。”

年后,老天爷和农人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冬季,打了几场大霜,下了两场雨夹雪,晃了晃寒潮,晃到了年关。过了正月十五,几场春雨,春情萌动,诱得嫩草芽芽从地里小心探出头,树枝在有点凛冽的春风中发了芽儿,花树悄悄地捧出了苞苞,严冬狠狠地杀了个回马枪,来了个倒春寒。这个倒春寒来得这么蹊跷,漫天大雪一夜,刮起刀子般的冷风,硬像要在人脸上刻几条印子。屋檐下的水珠子成了凌冰柱子,水塘里结了走人的凌冰。正在抽条的柳枝、绽花苞苞的朵朵,被裹上一层亮亮的厚厚的白晶透明凌冰,成了冰糖葫芦棒。北风刮来,湾台充满了“沙沙”、“嘶嘶”声响。雪花漫天席卷,把本来昏暗的天空搅得如月夜才有的朦胧。昨天还是春意盎然,一夜过来,天地竟成另外一番样子。

次姣她爸松伯准点起床,这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老规矩,要在清早满湾台寻两筐粪。他见到这情形,心里“咯噔”一下,有被灼疼的感觉,挂念的东西太多,赶忙去猪栏看看猪,去牛栏看看牛,把一床破棉絮盖到猪背上,把自己的热被窝盖到牛背上,在堂屋里咳嗽了三声,向门外狠狠地啐口痰,叫道:“伢们数,该起床了。”最小的儿子秋秧子,积极响应父亲的号召,溜下床咚咚地蹿到大门口,往外一探头,“呀”地叫唤:“不得了,大雪封门了。”飞快返回床上,连头也缩进被窝里,不肯出来。听到小弟的叫声,次姣姑娘心里也“咯噔”一下。急急忙忙地下床去,披着棉袄,穿着内裤,看看雪景。见父亲横在门边,寒冷加胆怯罩上周身,不禁打了个冷战,缩回被窝里,躺了会儿,全无睡意。披衣拥被坐于床头,双手搓了搓,哈了哈气,拿起枕边上正在做的门帘子,飞快地穿针引线。她叫了两声秋秧子的大名:“立秋!”秋秧子缩在被窝里没理她。她叹口气,挂念自己亲手栽的桃树。昨天午后,还去关照过一眼,桃树已成青绿色,有了返青的痕迹,忍不住满心欢喜,从桃枝桠上想找到进一步的喜悦,终于找到悄然而立的花苞苞,欢喜得对着花苞苞吹口气,心里默念了几句祝福的话,落下了个心事,倒春寒这般凛冽,还不会让它冻坏呀。

其实次姣她妈松婶是全家起得最早的人,只不会像松伯那般闹腾,总是悄没无声地起床、扫地、抹桌、洗上一大盆衣服时带做好早饭。今天来了大大的倒春寒,寻思让伢们多睡一会儿,给聋婆婆烫好汤婆送上,大声叫唤说,今个儿就别起床了,来了倒春寒。聋婆婆抱紧了汤婆,打了两个喷嚏,自言自语。安顿好公婆,从灶头捧出秕谷,放进大小三只烘笼里,撮上火灰,这踏脚拱手的东西使清冷的早晨火热温暖起来。秋秧子隔墙听见后门有伢大声说:“水塘可以滑冰啦。”就不在乎冷,身子乱动四肢乱颤地穿衣服,好像这样穿着可以减免些冷。来到堂屋,当着大门边的雪地,掏出小东西,哗哗放水。洁白的雪上,留下一长串黄迹斑斑的图案。松婶从厨屋探出头,不满地说:“叫你老子看到了又要骂,未必不能尿到便桶里做肥料么?”秋秧子简短地说:“臭!”冲进厨屋,伸出乌龟爪子似的手,抱起了小烘笼子,哧溜几下鼻涕,缩几下脖子,叫道:“好冷哎。”聋婆婆晓得立秋起床,忙叫唤:“秋儿,拿点雪给我尝尝呀。”秋秧子嘴上“哎”了一声,随手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合成团送给祖母。聋婆婆一见,闻了又闻,还用舌头舔了舔,称赞道:“香,香!”弄得坐在床上的次姣姑娘听后也笑。聋婆婆说:“往年旧社会,那雪下得几多大咧,现今这雪也神游东周列国,难得回来了。”

“立秋,快过来!”次姣姑娘喊。秋秧子又“哎”了一声,有点喜孜孜地抱怨:“都喊我,我是佣人么?”还是飞快地去姐姐的房间。次姣小声神秘地说:“去看看我们家的桃树,冻坏没。”秋秧子答应一声,要出门,次姣姑娘冲他背影说:“它已经出了花苞苞哩。”秋秧子冲出门外,一刻就返回,嘴里说:“冻死了,冻死了!”说得次姣姑娘心口一紧,忙问:“么样!”秋秧子说:“冰给桃树穿了冻衣服哩。”手里还拧了一根桃树枝,嘴巴里念念有词:“用烘笼子给你烤烤,看能不能发芽。”提着湿润润冒热气的枝条迈进次姣姑娘的房间,“看看,这上边还有花苞苞哩。”次姣姑娘一看,正要责备几句,没有出口,伸手捏了捏桃枝,两指间滑溜一下,手指头上有绿汁,枝皮破碎,花苞苞自行脱落,果真冻得不轻呀,次姣姑娘心想,始终不肯说出那个“死”来。她把桃枝放在梳妆台上,怅然若失的情绪涌上心头。昨天还在雨中探头探脑的花苞苞,好好的,今天这样了,她心中胀满难受之气,好像被什么东西揪痛,才知道一早上打不起精神,原来记挂桃枝上的花苞苞。用手移动桌上的小圆镜,看了看愁容满面的脸庞,长长地出了口气。次姣姑娘翻过年门槛到了16岁的年龄,到这个年龄段,对乡下姑娘来说,应该准备婚嫁。湾台的姑娘谁都有“那个人”,连塌鼻子连姣姑娘也和姑舅老表开了亲,次姣竟成了被遗忘的角色。有几次看到媒婆急急往家门前过,次姣脸色通红,慌忙躲进房间去,猜摸媒婆和姆妈说话的样子。一定是把“那个人”吹得天花乱坠,定会说一家养女百家求,但好马配好鞍,好姑娘自然会有好小子来求。可等了半天没动静,原来是媒婆路过,似乎人世间没有叫次姣的待嫁女,她无不悲哀地想,自己生错了地方吧,乡下的小伙子不肯高攀,城里的小伙子她高攀不上,弄得上不上下不下不尴不尬,叫人心酸难过,没得什么呵护,栽棵小桃树,好不容易盼长大,开了几个花苞苞,偏偏来了倒春寒,次姣姑娘对镜默默流过两行泪,才觉得在这个倒春寒的早上,心情轻松多了。

“松婶,吃饭没?”门外响起隔壁幺妹子的声音。松婶答道:“还没。你们家呢?”幺妹子答:“我妈说,今天不干活,当省一顿就省一顿才对。”松婶说:“大过年的,还这么讲究么。”幺妹子说:“我妈说了,日子还长哩。”松婶说:“是这个理儿,在我们家吃哩。”幺妹子舔了舔舌头:“想是想呢,只是吃了总得记挂在心,好牵挂人哪。”松婶说:“你这点娃儿,是个人精,这些礼性都是从哪学来的。”顺便摸摸她用花头巾包着的小脑袋,幺妹子一头的头发,爬满了虱子,连头皮也给虱掏了,长几十个大疱小疱,她妈没法,只好把她剃了个秃头,长虱子时,湾台的小丫头片子谁也不和她玩,剃了光头后,更没小丫头片子和她玩了,幺妹子发誓不和她们玩耍,只和秋秧子好。秋秧子从不会在乎她头上的虱子,也不去理会她的秃头,凭这点,幺妹子很感激他。学堂还未开学,幺妹子天天和秋秧子在一块儿玩。别过松婶后,叫了声:“立秋。”秋秧子正用一根树枝往烘笼里拨来拨去。幺妹子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给秋秧子:“给,我家的。”是一把豌豆和黄豆,秋秧子露出黄釉釉的牙一笑,算是对幺妹子的回报。他俩把豌豆点播在烘笼里,两人睁大眼睛,看着烘笼里的动静,一颗豌豆从火灰中放出气来,直把草灰掀到他们眼睛和鼻孔里,闹得他俩咳嗽和揉眼睛。“我最怕豌豆放气,好呛人的。”幺妹子用手揉了揉鼻子说,秋秧子也快畅地打了两个喷嚏,鼻涕不听使唤地趁机溜出来。有两粒豌豆放了气,其他豌豆不客气地在烘笼里“劈哩啪啦”炸得乱响,这些响声汇聚而起,终于酿成一大响,两人低头一看,秋秧子的小烘笼炸破了。幺妹子忙说:“快用铁丝缠一缠。我是在雪里踩高跷过来的,好玩。”两人放弃了在烘笼里炸豌豆的把戏,趁机溜出门外。湾台里被一群小儿弄得热火朝天,打雪仗、堆雪人、甚至有半大的孩子去田野里抓野兔和黄鼠狼哩,说雪天它们跑不快,容易抓。秋秧子约好一群胆大的孩子去塘里滑冰,幺妹子劝阻不及,只好眼巴巴地站在塘边盯看。一个小儿踏破冰层,惊叫不及,差点落下冰水里,秋秧子为使冰层受力均匀,只得合身往塘边滚回来,人虽未落到冰窟窿里,却吓了一身冷汗。

吃罢早餐,松伯就静静坐在堂屋里,望着大门外,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双手捧着一把小瓷壶,瓷壶的嘴上还套了个塑料套,时不时把塑料套塞进嘴里呷上几口,发出自作主张的响声。脚下穿个毛乎乎大胖鞋,踏一只大烘笼,暖和气直往身上窜,本想哼上两句,怕小伢儿听去偷偷发笑,闪了他的庄严。松伯戴一顶青色毡帽,上身穿一件咖啡色绸缎印有铜钱图案的夹袄,这可是解放前地主才能穿的,披着军绿色的大氅,据说这是土改工作队队长送给他的,是体面和荣耀的象征,他正值壮年,可湾台的人认为,人到四十,万事皆休,他感到自己的确老了,牙齿开始松动,喜欢说自己往会的时候。松伯坐在那儿是有坐相的,宽阔的额下两把扫帚眉,眉已经突到两颊之外,眉下的那双鹰样的眼睛,配上高挺的鼻梁和鹰爪似的鼻尖,犹如威猛的老虎蹲在自己的领地上,自然威武得无以复加。

水姣姑娘穿木屐来的,把木屐往大门边一放,进得门来。早饭已过,午餐还早,再说乡下人遇到雪天时日短又不干活,弄得不好只吃一顿,问候语最好撇开“吃饭没”,免得有吊人胃口之嫌,数落人穷之意。水姣姑娘弯着腰,问候道:“松伯,呔屋的呀!”松伯用呷着水的喉咙应声:“唔!”水姣姑娘往次姣姑娘房里一挤,悄声吐了吐舌头:“你爸像老虎一样蹲在堂屋里,好怕人啦。”

还姣姑娘来时,是穿棉靴踩高跷来的,见堂屋里坐着松伯,远远地把高跷藏在厨房后边的草垛里,据说松伯最不能容忍姑娘们踩高跷,不成体统,尽管松婶做姑娘时,是高跷能手。还姣问候:“松伯,呔屋的呀!”松伯用呷着水的喉咙应声:“唔!”水姣姑娘往次姣姑娘房里一挤,也吐了吐舌头:“你爸像老虎一样蹲在堂屋里,好怕人啦。”

又有一个姑娘夹着正在纳的鞋底进来。问候:“松伯,呔屋的呀!”松伯用呷着水的喉咙应声:“唔!”姑娘往次姣姑娘房里一挤,吐了吐舌头:“你爸像老虎一样蹲在堂屋里,好怕人啦。”

松伯接受了姑娘们的朝拜,表面不露声色,心中满是欢喜。他走进房间,对着便桶,冲了泡尿,发出了很响的声音,打了两个噎。出门时,发现秋秧子的烘笼破了,嘟噜一句,忙弯腰把它捡起,找了根铁丝,开始捆绑烘笼。



“咚咕咚——”姑娘们侧耳倾听,脸上会意地一笑:“是小货郎。”还姣姑娘小声说:“叫他到屋里么?”水姣说:“来不得,上次小货郎来过一次了,松伯过会儿,也不吭声,探头来盯,眼睛像钻子,吓得小货郎全身发毛,一刻工夫不到,又探头来盯,小货郎脸色发白,没等第三次探头,小货郎逃得无影无踪,连钱也没收齐。”姑娘们经历过这一幕,晓得水姣姑娘没夸大其辞,纷纷笑了。次姣姑娘说:“松伯不喜欢生意人,说无奸不商,说本份人才不做生意,一个人走村串巷没了格儿,只有郎中在他心里头有点斤两。”还姣姑娘说:“没得小货郎,花线从哪来呀?”次姣姑娘笑笑说:“反正他不喜欢花花点点的东西,自然不管姑娘们的事儿。”姑娘们一起笑。她接着道:“把小货郎叫到塌鼻子家去吧。”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一阵,都不肯动脚去充当叫唤小货郎的角色。紧闭的后门外又听得一声“咚咕咚——”还姣姑娘说:“他精得狠,晓得我们聚在你屋哩,鼓打个不停。”

次姣姑娘高叫了声:“立秋!秋秋!”秋秧子正好返屋,见他炸破的小烘笼用铁丝捆好,老阎王又不在家,感到一顿打得以逃脱。老阎王是松婶生气时背后和秋秧子对松伯的称谓,秋秧子喜欢母亲对父亲的称呼,觉得这么叫他蛮解恨,不明白的是,他对哥哥称时,不仅没得到响应,反而挨了一巴掌,他对姐姐称时,也没得到响应,同样挨了一巴掌。见到自己小烘笼灰熄火熄,打算去撮些火灰重新生燃。这时,次姣姐姐叫了他,他“哎”了一声,跑进来,次姣姑娘称赞道:“这是我家通讯员,腿特别勤快。”摸了摸弟弟的头:“把小货郎带到塌鼻子家去吧,啊!”秋秧子兴奋地说:“小货郎来了么?他给我做的货郎鼓不知好了没。”说完往屋外跑。迎面走来松伯,恨恨地骂道:“整天不落窝,混帐东西!”拧了他的耳朵,巴了他两掌:“又把烘笼炸破了。”秋秧子捂着耳朵,“嗷嗷”地嚎叫两声,逃脱了。松伯教训小儿子时,房里的姑娘们听得清清楚楚,大气也不敢喘。幸好秋秧子捂着自己的耳朵及时跑掉了。

小货郎果真在屋后,见到秋秧子,忙叫唤:“小秧秧,哪里去?”秋秧子道:“你答应我的小货郎鼓呢?”小货郎说:“我先问你的。”秋秧子:“我姐姐叫你去塌鼻子家歇。”然后又问:“我要的小货郎鼓呢?”小货郎从口袋里掏出做孩子披风的猫眼珠子,递给秋秧子:“这可当弹珠。”秋秧子只是看了一眼:“不成,你不能说话不作数。”伸出小手,把他的猫眼扣到雪地上。小货郎弯腰去拾时,一团雪球打到他头上。秋秧子即刻不见了。

小货郎是镇西边湾台的,每逢农闲时,摇着货郎鼓串湾子。如果不戴着一顶八角莲花帽,他的穿着与常人无二。走村串巷时,总喜欢戴着莲花帽,弄得人家把他认成庙里泥塑的菩萨。其实老货郎叔叔也是这样戴的,他延续下来,为什么要戴,估计他也不晓得。姑娘们见了,总会忍不住嘻嘻发笑,趁不注意时要拎八角帽上的丝子。他不恼,只好把莲花帽收起,揣在怀里。他右肩上背着一只犹如现今画院的学生背的画夹,打开背的这“画夹”,内有四层松紧,每层上夹满了各色姑娘做花的花线,多的时候有88个品种。小货郎曾夸下海口,如哪家的姑娘能把他的品种做完,会白送一套给她。身背的物件,姑娘们通常叫书包,这做书包的材料,是乡下手工制作的白棉布。白棉布纹路又粗又大,颜色斑斑点点。把它放在桐油里一浆,棉布撑得硬挺括直。他有时左手挽一个袋子,袋子里装些小孩做斗篷的饰物、嫁床上的流苏、童鞋上的猫眼,还有些宽宽窄窄花花绿绿布条子,秋秧子极喜欢看这袋里的东西,真叫人眼花缭乱。最值得夸耀的还是脚下的套靴,黑得油亮,说是用胶做成的。雨天雪天不进水,有泥就放在水里洗一把,也不怕打湿鞋。这套靴比皮靴要轻便,走起路来两腿可以刷刷生风。只是价格太大,秋秧子带着哥哥的使命,问能不能用半头猪的价来换套靴,说他哥想孝敬松伯,小货郎连啃也不打一个,拒绝了这桩生意。松伯鼻孔连嗯两声,“商贩子,跟他玩这个把戏,不是笑话么。”最能标志身份的是他的货郎鼓,货郎鼓由大中小三个鼓自上而下一杆插成,像个巨大的糖葫芦,每鼓两边装有一个绳摆,走上一路,定不定地摇一摇,“咚咕咚,咚咕咚……”在宁静的乡村里,这脆响可传得老远。

不是人人可以做小货郎的,小货郎做货郎,是叔叔传给他的,8岁时和叔叔一块串湾子出行,12岁时上过老远的城市,叔叔无子,老了只好把货郎这行传给他。最叫人生羡的是,小货郎有个姨妈住在要走三天三夜,乘大轮船换乘火车再转乘汽车的大城市里,小货郎一年总要去上两次,住在姨妈家里,城里有旅馆,可那个贵哟,要好几块钱一个晚上,这就是乡下人不肯去城里的原因。城里人也和乡下人一样肯舍气力,怕占地方,就把房子盖到云层去了,背上砖爬楼得走上一天光景。秋秧子忍不住问:“那爬的时候么个吃饭呢?”次姣姑娘被小弟无知问话羞红了脸,忙说:“是说个比方呀。”把他支走,秋秧子听了这个“古”,总喜欢抬头往云层看,想像城里屋子有多高。城里人小气也是够小气的,几家几十家共用一个水龙头,一个铁管子拧拧开,稀上滴滴水,菜也洗不干净,米也淘不干净的,为了省水,做饭连米汤也没有,真是笑话人啦。姑娘们听了实在忍不住议论开了,这没米汤的饭么个烧法呢?连河也没得的城里,一年到头洗不了澡,肯定臭烘烘的。姑娘们围着小货郎一圈,湾台里小伙子见了,好奇地插进来看个究竟,小货郎便讪笑地收了口,称说“瞎说瞎话”,不往下言谈,姑娘们只好连哄带骗地把小伙子们劝走。湾台小伙子对小货郎大大不满,又不知该么样修理小货郎,便编些羞辱他的顺口溜,让小顽童们唱,小货郎好不烦恼。等湾台的小伙子走后,小货郎说,其实城里人又不小气的,这一反一正,弄得姑娘们好生糊涂。城里的夜晚,大街小巷点了无数盏灯泡呀,那个亮哩,把城里的夜染成了白天。姑娘们听后,感到城里人奇奇怪怪,弄不清城里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群人,只能把好奇心永远悬在心头,好在小货郎把她们和城里连在一块。每次小货郎来呢,姑娘们先挑好花线,不忙给钱,要他附带讲讲很遥远地方的事儿,供她们闲时遐想哩!

湾台中惟一大门朝东开的人家就是塌鼻子连姣姑娘家,这家是孤儿寡母,母女三人。母亲是个半瞎的女人,害见风流泪的眼病,一天忙到晚,屋子总收拾不干净,一副拖沓的样子。塌鼻子连姣姑娘的房间汇聚这个家的精华,干净的没有补丁的床单是给她垫的,家中惟一的蚊帐自然由她享用,一张母亲的又破又旧的老式梳妆台搬到自己的房间里。门朝东开,每天太阳升起时,总能感受到太阳来到她的床脚边,那是起床的钟点,有了太阳这个方便,可以保证在没太阳的日子睡懒觉而不至于误事。塌鼻子妈从来不晓得什么叫格叫派,只要有人肯往这破草棚里钻,就欢喜得直抹泪水,觉得这是人给她的脸面和荣耀。小货郎径直来到塌鼻子家,连姣姑娘还懒在床上给“那个人”绣袜垫子,她绣得有模有样,只是手太脏,摸得袜垫像个团鱼边。当她听到一声“咚咕咚”货郎鼓声,顺势推了推她家朝东的草墙壁子,大声呼唤道:“小货郎哎,快来哟!”因为鼻孔的缘故,她的声音叫得很吃力,不得不再叫一声。小货郎已经进了门。

姑娘们陆续来塌鼻子家的,每个姑娘出松伯家门时向坐在上首的松伯告别:“松伯,坐着咧。”次姣姑娘是最后出门的,姑娘大了,不太好骂,松伯鼻孔吭了一声,次姣姑娘没敢回头,加快脚步逃走了。心里想骂句老阎王,马上有大逆不道的恐惧,便收了心。

次姣姑娘来之前,姑娘们只是和小货郎闲扯,次姣姑娘来后,小货郎慌忙打开书包,指指这个,说说那个,都说是新品种,好得很。小货郎已经摸到路数了,只要次姣姑娘买,姑娘们争着买,偏偏次姣姑娘挑三捡四,掂量来掂量去,弄得小货郎心里恨得痒痒的。对于次姣这般领头羊似的姑娘,就要运用几分机智几分口舌,向她贩卖新品种,卖花线的花色品种自然要多。小货郎一向油而不滑,只盯口袋里的钱,对姑娘们统一称呼“小姐姐喂”,他却不肯这么叫唤次姣姑娘。对年轻嫂子们,则叫“大姐姐喂。”叫得十分亲热贴己,确是生意贩子的料,给人一副受了冤枉气,斗不过姑娘们的委屈表情,对小嫂子更是装着束手无策的样子。小嫂子砍价还带着摸他一把,姑娘们捂嘴笑他的苕样。明里是小嫂子便宜了一个二个花线,甚至漏收一个花线钱,其实这是隐藏在他一副厚道相下的精明相。他是利用姑娘们见他吃亏产生同情的心理特点,还有姑娘怕羞,便咬住不肯还价。察颜观色,见姑娘拿出自己的女红,把要配的花线往女红上比划,晓得姑娘们不得不买。小货郎明白,做花线一是比姑娘的心灵手巧,二是因对“那个人”的憧憬。

不知什么时候秋秧子和幺妹子钻进人缝里,秋秧子把身子缩小趴在小货郎袋子里掏东西,谁也没注意到他。秋秧子在次姣姑娘来之前就溜进来,姐姐一到,小货郎就分神,这可是秋秧子独到的发现,谁也不晓得的。小货郎总是忍不住看他姐姐,瞅住这个“看”的空档,小手快速行动,从小货郎袋里摸了一把五颜六色的猫眼,转手递给了幺妹子,秋秧子又瞄着小货郎看,晓得小货郎会偷偷地捏住姐姐的手,眼光像被鬼魂摄走,什么也看不清,这时可以下手重些,上次摸了串响铃,这次能不能摸走做门帘子上的风铃,随风一吹,那个响哟,叫人听了美得像小货郎捏姐姐的手。当姐姐弯腰去书包挑选花线,小货郎就把手挤进人缝里,摸她的发辫。这个货郎苕,把他整整一书包偷走也不会晓得,只是花线对秋秧子毫无用处。上次甚至把他的货郎鼓摸走了,只是那玩艺儿太大,摇起来好沉好重不方便,所以才求小货郎给做个小货郎鼓。秋秧子不禁对幺妹子感叹:“有个好看的姐姐就是好,偷点东西叫人发现不了。”本来,秋秧子不想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只是憋在心里难受极了,让幺妹子发了毒誓:“告诉别个,转世脱猪生,挨千刀万剐。”今刻,只有他俩拥有这个秘密,秋秧子特别叮嘱:“如果都晓得,都去摸小货郎的东西,小货郎肯定会发现的。”幺妹子更加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这还涉及他俩的利益哩。

闹腾一会儿,姑娘们把小货郎围在中间。水姣说:“讲古呀!”湾台人把所见所闻同样称作“讲古”。塌鼻子说:“噢哟,有好听的了。”她从不晓得掩饰自己的情绪。次姣姑娘推了一把塌鼻子,轻声道:“别一副苕样。”次姣姑娘一副挂在脸上倾听的喜悦。小货郎看看她,好像这讲古是为了讨次姣姑娘的好。次姣姑娘被看,感到自己的心事被顶破,慌忙把红脸别到一边。秋秧子和幺妹子一听讲古,兴奋地在人缝里探头探脑,幺妹子的包头巾擦到次姣姑娘辫子上了,次姣姑娘十分厌恶地把幺妹一推:“伢们,快出去,听得懂么事?把虱子过到我的头发上了。”很恶劣地把幺妹子推到门口,幺妹子气得要哭,她一个又不肯走,要秋秧子和他一块走,秋秧子想“听古”不肯走,幺妹子说他要是不走,永远不会和他玩,秋秧子无可奈何地随幺妹子出门去,幺妹子表示感动地说:“男的要护女伢的。”秋秧子说:“晓得晓得晓得。”次姣姑娘注意到小孩子这一幕,打趣道:“哟,一对小精怪呀。”满屋子的人都笑了。

小货郎使劲用舌头搅了搅口腔,吞咽了一点口液。塌鼻子注意到了,忙去厨屋里拿只缺碗,从水缸里舀了碗水,摇摇晃晃地端过来,冷水滴湿一路。小货郎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用袖子抹了抹嘴,很响地咂了双唇,拿眼询问似地环顾一周:“讲个什么古呢?”姑娘们都不吭声,只是拿眼盯他。他看看老式梳妆台上的那盏无罩灯,灯芯上已烧起黑泡泡,灯火尖上有股烟往屋顶上飘。这是刚才姑娘们挑花时,塌鼻子妈点燃送来的。小货郎吹灭了灯,屋子里充满了油烟味。他有些出气不均匀说:“讲讲讲城里人顶顶不要脸的事儿,顶顶开化的事儿。”小货郎以为这句话一出口,姑娘们定会逃走,只见姑娘们摇晃几下身子,还是原模原样地站着未动,激发了讲下去的欲望,心怀鬼胎似地说:“只有城里人才会顶顶这么个样子……光天大白日的,男男女女手拉手,在人缝里走呀,大街上全是人,他们一点丑也不怕。姑娘家脸也不会红。”小货郎看看姑娘们,见她们沉浸在他讲的事儿里,张大眼睛,有些惊讶,不太相信的样子,发誓说:“全是我看到的,说谎哪个不得好死。”见还是没有反应,加大声量:“告诉你们吧,她们还可以在大街上亲嘴呀。”说到这儿,盯着次姣姑娘看,见她微闭双眼,脸色暗红,心想只有她才会相信哩。姑娘们惊呼:“真不要脸呀!”听了这话,小货郎便有几分得意。次姣姑娘小声叹息:“不晓得她们家里头会怎么样管呀。” 秋秧子和幺妹子没有走,把塌鼻子家的草墙壁掏了两个洞,将两双眼睛放进去,津津有味看着屋子里的一切动静。听了会儿,秋秧子感到没意思,小声对幺妹子说:“叫吧!”幺妹子和他叫开了:“货郎鼓  咚咕咚/头戴莲花穿花衣/花了肠子花了心/货郎货郎花花郎/货郎货郎花花郎……”他俩一边唱一边在雪地里跳。屋子里哄地笑开了,小货郎提着他的袋子和书包,大骂一声:“小鬼头,看我不打死你们。”借机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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