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婚对现代人来说,已经很陌生了。在过去的中国社会里,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天经地义与生俱来的。1949年以后,因为强调婚姻自由,又处于新时代新社会新风尚下,社会风气的确焕然一新。但在1960年代的中国乡村,强劲的婚姻自由之风还是难以吹进这天高皇帝远的偏僻乡村吧,童婚之俗在这里依然盛行。
童婚的确定,其仪式并不复杂。媒人是第一重要的因素。有俗话:“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老人们每每议及“媒婆”的重要性,就拿出七仙女来作比:“连神仙结婚也要槐荫树做媒,何况我们人乎。”媒婆是谁也离不开的角色,她们的形象却十分糟糕,乡里流行的“长舌妇,嚼舌根,骗了男方骗女方。一旦姑娘进了门,媒婆从此扔过墙”,便是对她们的生动写照。事物往往就是这样互相矛盾。我们家乡流传着一个关于媒婆的著名故事,似乎可以将媒婆的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说的是媒婆给一个塌鼻子的姑娘和跛腿的青年做媒。相亲时,媒婆让跛腿的青年骑马,让塌鼻子姑娘拿簇鲜花放在鼻子上,结果双方都为自己的好运而庆幸不已。等到成亲真相大白时,双双起劲地骂媒婆不是好东西。几个日子的鱼水之欢,两人回头一想,如果不是媒婆的如此心计,哪有他们今日的美满呢?他们的这种缺陷能够产生婚姻吗?他们不得不感激媒婆。听说“走马观花”的成语就是从此而来。家乡的媒婆居然能创造出成语,这多少令人有点自豪。
媒婆有业余媒婆和专职媒婆两种。所谓专职,不外乎所做媒的成功率高,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慢慢地就靠做媒过活。如果做媒一旦失手,那就自动退出“媒妁”这个舞台。我小时候认识一个称之为“三婆”的老人,她凭那张三寸不烂之舌,撮合了许许多多少男少女的好事。可是有一次,不知那个环节出了纰漏,姑娘迟迟不肯出门,迎亲队伍迟迟进不了村子。后来弄得两亲家对打起来,婚事就此告吹。三婆便对自己的失败做了个了断,上吊自杀了。据说后来她的鬼魂迷惑新娘大哭大闹,逼着新郎家重开酒席,迎娶了新娘。
有了媒婆这个角色之后,算命先生可是不能少的。算命先生在家乡也是一道风景。他们通常穿一件蓝色的长袍,戴一副圆圆的墨镜,左手擎着竹篙探路,右手拇指和食指叉成一个倒八字型,这样可以十分灵巧地挑着那只微型铜锣,中指和无名指处夹着一个小锤子,走上几步就敲上一敲。尽管锣小,声音倒是不小的,向湾台中的老人和女人们通报他们的到来。被人邀请时,算命先生总是悠悠地坐下,慢声细气地询问:“你郎问么家沙?”家长答道:“问婚事。”于是算命先生要了男方的八字、女方的八字,哪怕双方当事人尚在奶窝里,只要问婚事,就称男方和女方,这一点不能含糊。家长报上生辰八字来,算命先生先是一阵念念有词,既而用拇指掐一掐点一点中指和食指上的三段关节,用上下唇“吧哒”一下,家长并不是十分着急,只是提高声音道:“你郎说!”算命先生说:“相克。”家长依然说:“照直说。”算命先生说此女命相硬,或曰属相相克,如果是克夫之命,那可是另当别论了。相克之事基本可解,比如用换名方式,命里如缺水名字上就加三点水,缺土就加土,反正要把这相克化解掉。童婚通过算命先生确认,就可以选一个良辰吉日,日子也是算命先生来定。
以下的仪式就叫做定亲,也可以说是“抬盒子”。但男女双方各有叫法,男方叫“发八字”,女方叫“接八字”。有两个“投帖”之人,这人通常由男方的同辈哥哥担当此任。“投帖”的两个人用扁担抬着盒子,盒子呈四方形,上了大红朱漆,盒面上贴着一个大大的“喜”字,盒子里装上定亲布料,其中有华达呢一匹五尺、灯芯绒一匹六尺、纺绸一匹五尺、毕叽呢一匹五尺、绸缎两匹各五尺、花洋布一匹五尺、上等棉布一匹八尺,凑足八套。还有两块肥皂、两双袜子(如果是丝袜那就更上档次)、二十条手帕(这是送给女方同族的姐妹们的),特别不能少的是一打绣花线,这对女娃将来有很强的暗示,希望长大的女娃能心灵手巧,女红做得拔尖出众。殷实的人家还要扯上几尺当时难谋的的确良布,如再加上一对耳环、一对手镯的话,估计这个“抬盒子”将轰动四乡八邻,这不是一般人家可以做到的。盒子的上面,则是一刀肉、两条红鲤鱼、两斤红糖、六斤糖果、二斤油面、若干包茶食(是一种糕点类食品)和若干瓶酒(其数目要以女孩子家父辈兄弟们多少来定)。出门时就放上一挂鞭炮,这样“投帖”者就可以和媒人一同出发了。到了女孩子家,也放上一挂鞭炮,叫做“迎亲”。媒婆和“投帖”者喝茶时,女娃家就简单地举行一个交接仪式,把男娃的生辰八字和女娃的放在一块儿,然后郑重地放在女家祖宗牌位上,上香烧表,先简单介绍男方家世,特别告诉祖宗,我们家和这家没有世仇,这家人很厚道很殷实,和他们结亲门当户对,珠联璧合。又说,祖宗们昨天没有托梦来表示异议,今天人家已送来“拜帖匣子”,这亲事是两边祖宗终审通过的云云。祷告完毕,皆大欢喜,定亲仪式暂且告一段落。
当男方返回时,女方如果不回赠一点东西给男方,就显得失礼了。但也不宜太过铺张,聊表心意即可:一套笔墨纸砚——一支毛笔、一瓶墨汁、一个练习簿和一个砚台,希望男娃满腹经纶,今后夫唱妇随。女方还须给投帖的两人各打发一双袜子和两块钱。一般说来,男方送给女方的聘礼,女方一根线也不能动用,一直要完整地保留到双方结婚,才显得女方会攒钱会持家。这有两个原因,一是怕男方笑话;二是留条后路,以防女方要退亲时,男方故意刁难,索要与当初一模一样的聘礼。但如果是男方要求退亲的话,女方就不必退还聘礼了。一旦形成这种关系,男方就叫女方父母为“亲爹亲娘”。这种叫法不知缘于何处,听起来似乎比自己父母还要亲,或者是取悦对方父母的一种做法。
我也有一次童婚的经历,是我姑妈撮合的。姑妈给自己娘家的侄子找一个她婆家的侄女。这门亲事一旦说成,那她的娘家与婆家的关系就亲上加亲了。在姑妈的不懈努力下,我出生不到两周岁就定亲了。为我掐算婚事的是祖母的巫师顾问铜伯先生。铜伯先生可是我们这一带声誉最高的算命先生,他支起耳朵听了听我的声音,掐指算来,说我们还是很般配的,只是这娃儿生于午时,命相太旺,扯起嗓门一叫,这般“吓人巴沙”,嘴巴真大,这娃儿吃“四方外头”的饭,不是一般的姑娘拴得住的。当我们的亲事解聘之后,我母亲还反复在姑妈那儿表白说:“这铜伯先生早就断了言的,命该如此的!”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正好和定亲的姑娘同一个班级。好就好在我任班长兼学习委员,这样在心理上还是有点优势的。有一次惹烦了我的同桌,他便在课休时扯着嗓门:“某某某/某某某/是一对!某某某/某某某/是一双!”他尽管不指女孩子姓甚名谁,同学们都心知肚明,于是教室里成闸门打开之势,他叫一声,教室里随即起哄一次。小女孩“哇”的一声捂着脸逃回了家。
成为所称的回乡知识青年后,我痛切地感到不管认命与否,我都将遭遇土地,弄不好还得和它打上一辈子交道,这是我不肯甘心而又不能不面对的现实。那时候,一边在田地里劳作,一边默默凝视着远方,总是那样胡思乱想,长夜难眠。因为分田单干,不得不学会犁田。那牛见了一个戴眼镜的瘦弱青年犁田,似乎也觉得软弱可欺,半天下来只肯走两圈,无论怎么推、拉、赶、打,它就是钉在原地不动,让人又急又气,欲哭无泪!我伤感又难过,前途在绝望中更是一片渺茫。另外一件事也压迫着我,定亲女家已通过姑妈要求送礼,就是要男方每逢端午和春节时给女方的家族长辈送礼,通常要送上三五年,叫做“送茶”,我想这大约是女方对男方长时间考查之后,取得的一种认同过程。送上一两年后,男方便利用每年两季的送礼时节,反复向女方“求亲”。已被要求“送茶”,这就意味着,我已长大成人了,一旦结婚,将永远被拴在这片土地上了。起先,我是不顾一切极力抗拒,但面对各种势力的软硬兼施,尤其是母亲的泪水,我被套上了,屈服了,在一种极度的不甘心之中开始了我的婚姻之旅。
王家有女初长成。有些丰满的身形不失婷婷玉立之态,十分健康的肤色,那是尽情沐浴阳光的结果。她总喜欢微微垂一垂头,拿她那黑得放光的眼睛飞快地向我挖过来,随即绽开荷花般的有几分波纹的笑,笑中露出几丝顽皮来。总喜欢说一会儿话,便轻轻地撮起她的下唇,吹一吹那稍嫌过长的流海,因为流海总是遮盖她那神韵十足的眼睛。我常盯着她想,那个和我同班的同学哪里去了?那个扎着羊角小辫的丫头片子哪里去了?生命在青春年少之时,都会呈现出耀眼的光芒,何况这个在阳光下茁壮成长的少女呢?我们家自从搬到了河那边后,和她们家隔河相望,抬眼便可眺望她家房后的一块水杉林。记得一个有雾的深秋的早晨,她几乎是怒叫着她那淘气小弟的名字,要他回来。这句短促的声音,居然能冲破重重雾障传入我的耳膜来。我一定是会心地笑了。这就是乡村的朴实动人之处,日出而作日落而归,鸡犬之声相闻。那时候,哪里能体会到这些美妙之处呢!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上,我清晰地记得那是油菜花开得金黄的时节,我顺着我家房前的田中小径往西慢慢走去。小径北边是绿得诱人的麦苗,在微风中翻滚着波浪;南边是成片的菜花地,那金色流苏让人感到那小小田径摇摇欲坠,稍不小心定会冲埂而过。我慢慢地在这绿浪金波中走过,那个拐角处就是她的家。那个春日的黄昏,夕阳西下之时,田埂上有一株默默无闻的垂柳,她就斜靠在这棵小树旁。夕阳的余辉把她点染得十分圣洁,垂柳的细枝在她脸上轻轻地拂面抚摸。春虫们已经开始了柔弱的鸣叫,垂柳上还有两只无名小鸟在嬉闹。她却烦乱地挥了挥手,驱走了两只小鸟。她的目光直逼过来,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视我。我被那目光逼得有些慌乱。她用上牙咬了咬下唇,然后猛地吹了吹眼睑上的流海。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直呼我的姓名。我从已习惯了的她对我称呼的“哎”中反应过来,预感到这次相处定不寻常,镇静地以目光回敬过去。她憋住气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你的心越来越野,你的心越来越大,我是拴不住你了。你要走也可得,但你要答应我,走得越远越好,让我永远见不到你!”
又过了几天,春耕播种时节又至。我们家的一块改种水稻的责任田在她们家屋后,正好与她们家的水稻田相邻。在朦胧春雨中,两家背对着背播插早秧。她斜面看我,我向她招手致意,她却径直向两家公用的田埂走过来。我只好迎了上去。她对我既怨又恨地说:“你怎么还在田里?为什么还不走?”
就这样,我的漫长的童婚之旅便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