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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头绳
书名：冯知明作品集—灵魂的家园 作者：冯知明 更新时间：2015-11-29 17:13 字数：2036
你有过在睡梦中被暴打的经历吗？而施暴者恰恰是你母亲。母亲不是气急了是不会如此狠心的，而你做的是一件至今也想不明白说不清楚的事。这的确是在幼年时最为尴尬的事情之一。
事情要从一件红色的绒线衣说起。拥有红绒衣的时间，应该是在学龄前，也就是六七岁的样子吧。红绒衣的来历很复杂，母亲那时向人反复讲述过，故我记忆犹新。这绒衣是我外婆娘家弟弟的女儿编织的，这个女儿我叫她幺爷，为什么这样称呼她，据说“幺爷”的祖母是我祖父的姑妈的缘故。外婆有三姐妹，有一个大姐（我叫她大爹）在天门港，全家都是做工人的（那时是多么令人羡慕的职业），这大爹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大双一个叫小双，让叫做“幺爷”的女儿为他们编织两件毛线衣，“幺爷”便用他们的“落头（意为剩下的）”给我编织了这件毛绒衣。为什么“幺爷”要给我这件毛绒衣呢？原来那时父亲在一个小厂做书记，她想当工人，按说还有点行贿的嫌疑。
这件毛绒衣在湾台绝对只有一件，甚至可以吹牛在我们周围的湾台恐怕也只有一件。一时间，母亲是何等地自豪！每逢和人说话时，只要我在场，她三句两句后，便把话题引到了毛绒衣上。于是妇人们“啧啧啧”咂咂嘴巴：“哟哟哟，这么金贵的东西一穿，人变得几多体面啦！”我被脱去了两层外衣，让观者好好地摸一摸，又赢得了许多赞美声。
毛绒衣在别人眼里这般金贵，穿着它就会产生十二分的得意，自然不是谁都可以碰可以摸的。比如常和我在一块玩的小伙伴，第一次感到了他们的手像乌龟爪子那么脏。他们的手一伸，我皱起眉头，把身子一摆，从鼻孔里“吭”了一声：“想摸，洗手去！”因为有了红毛绒衣，我的身形动作有了很大的变化，弄得一起玩耍的男孩子又气又恨又蔑视又看不起，以至和我绝交。但我自我感觉特好，不在乎谁和我绝交，对他们的脏爪子还可以眼不见心不烦呢。那时节白毛女是一种时髦，杨白劳在大过年时为女儿扯了二尺红头绳。惹得湾台的丫头片子们都以扎红头绳为荣耀，可是谁也无法买到，即使上了镇也无钱购买。这时，一个小男孩能穿上可以扎很多很多头绳的红毛绒衣，令她们既震惊又好奇。她们蝴蝶翻飞般地围了过来，纷纷伸出小手去摸摸，羡慕得爱不释手。小女孩围过来，正好填补了那些臭小子的缺。我注意到小女孩的手又白又胖干干净净，眼睛明亮好看，坐在那里文文静静地“过家家”。此刻我成了她们的中心，被她们围成一圈叽叽喳喳，感到无比受用，像捞痒痒那样叫人舒服得说不出，觉得和小女孩玩，不野不疯不傻还有点甜甜蜜蜜的。小女孩叫了一声：“哥！”如果能从红毛绒衣上下掉一截红绒线来做头绳，那可是最美的事。我有些舍不得，可是她们一直水汪汪地看着，使我丧失了回绝的勇气。我找到了那根红绒衣的线头，下掉一截给了一个小妹妹。这一下不要紧，所有的小女孩的小手伸了出来。结果是无力拒绝她们的恳求，做到了有求必应，那件红毛绒衣只剩下了半截。
当我从睡梦中被一阵狠打惊醒时，我知道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没想到的是母亲会从睡梦中开始收拾我，而且用一只正在纳的鞋底抽打。被打醒后，罚跪在地上，要老实交待，是被哪些小女孩骗走了？以前每次做坏事，被一罚一打，就一五一十地老实交待。这次却咬紧牙关不肯说出半个女孩的名字，不仅这样，而且还承认是主动给她们的。可想而知母亲那个气有多么大，我又遭了一次狠打。她便将湾台女孩一一罗列，我不敢吭声，怕一出口什么都会具实吐来，只敢用摇头对待，但每摇一次头，就遭一鞋底。那一夜，双膝跪肿，脸被打青，嘴因不肯说，被鞋底抽得上下唇难以合拢。是什么促使我这般顽强，至今也难以搞清。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扯着嗓门开始“乡骂”起来。一下子，关于珍贵的红绒线衣被骗被毁变成了“红头绳”事件，传遍了整个湾台。母亲的“乡骂”虽够不上级别，可挖空心事骂人还是有一套。这次“乡骂”是围绕那些半大的女孩而展开的，我感到极度的难堪和不安。母亲骂到最后，下了我终身难忘的最后通牒：“是哪个小婆娘小堂客骗了他的红毛线，他已经一五一十地说了，你要给我一点点地交出来。不然的话，就用砧板和刀来砍的呀！”那刺耳钻心的骂词，使我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乡骂”的巨大杀伤力，我才知道自己想努力保持的一点尊严是那么的不堪一击，才知道什么叫无地自容！
到了下午，带着肿脸出门。一个女孩发现了我，随即与此事有关的女孩们都围了上来。她们一个个向我表示了十足的愤怒，纷纷声明是我主动拆下来给的，表示永远也不会和我玩。她们从口袋里掏出半截红头线塞进我手上，反复说，我只给了她们这一点点，全部还给我了。我心里知道，她们还的红线头只有一小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