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时代中文网 > 古代言情 > 冯知明作品集—灵魂的家园 > 章节目录 > 表哥
表哥
书名：冯知明作品集—灵魂的家园 作者：冯知明 更新时间：2015-11-29 17:30 字数：1943
人往往没来由地想起一个人，当你拿起笔想写写他，却又感到分量不足。若抛开纸笔，他却偏偏出现在梦里，要与你交流，逼迫你去思考他。我的表哥就是这类人。
表哥是一个普通得有些卑微的农民，他出生在“七分人祸，三分天灾”的1950年代末。身为家中长子，下有两个妹妹和三个弟弟。姑父留下这一大摊子女之后，撒手西去，年仅三十。他只得退学回家，帮姑妈擎起这个家大口阔的家庭。他的生存状态便可想而知了。他生得黑瘦矮小，显出几分精干，颧骨突出，头发焦黄，也许过于劳碌和奔波，走路很快，总像在赶场。苦难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不是稀罕事，甚至在漫漫无边的黑暗中，偶尔沾上一次好运气，反而会为自己的运气感到恐惧，就像一个长久生活在黑暗的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光明睁不开眼睛一样。而表哥的生活中，估计从没有半点好运等着他，所以在苦难中过得有几分自在。
我和表哥曾同在大队部的芦古台读书，那时他是高年级的学生，而我只不过是刚到大队部上学不久的小孩，他自然不屑于跟我玩。他在一次大队全体社员批判大会后，演出过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一个角色——栾平。在炎热的夏天穿着一件破大衣，被侦察小分队押上台去，说了两句台词，以至我每次见他就鹦鹉学舌，他必会追赶我。他追求进步思想后，做了一段时间的民兵连长。在一次移风易俗中，曾带领民兵将隔壁大哥家“龙凤呈祥”的屋檐作为“四旧”戳掉了。适逢周恩来总理逝世，学校给我们每个学生发了一朵小白花，要求每人佩带，正好遇上他在巡查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见我胸上的小白花，严肃地说：“难道你们老师不晓得全国都在‘化悲痛为力量’么，快把小白花摘下来。”这三件事可称为他生命中的闪光点。我们两家挨得很近，他平时从不来我家坐坐，但每年初二清晨会来拜年，总是恭恭敬敬地走到厅堂上作上几个揖，与他民兵连长身份不符的老式拜年。每每这时，祖父用手捋下巴上的胡须，一脸含笑；父亲忙迎出来说：“什么年月了，还兴这个么。”我对他这少见的“封建”举动十分不解。他解释道：“爷亲有叔，娘亲有舅，这是不能含糊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表哥结婚后，和姑妈分了家，搬到新开辟的河堤上居住。他这时成了一头负重的老牛，肩负人生最执着的信念，播种耕耘和收割。他快速生了四个女儿后，我曾询问计划生育对他是否例外，他说对他这种情况的人家大队部采取宽容政策，睁只眼闭只眼。我劝他务必打住不要再生，他愤愤然：“你这不是说的人话，叫我做孤老？！”他又愤然补充，“都像你图自己快活！一点为人为子为父的责任都没有，那人生还有什么活头。”他指我生了个女儿，听说我老婆能在国外再生育，属于政策容许的范围，而我却不肯再生。他曾对此事发表评论：“他（指我）不知长的什么心！”我深感震惊，一时无言以对，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最后一次见到他，他蹲在小镇集市上卖菜，菜篮里只有不超过二斤的菜秧，我知道，这一定是从菜园里省下的。自从他上次对我不留情地斥责后，我无法坦然面对他，总有点胆怯，觉得自己真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他主动向我打招呼，我略带尴尬地向他走去，说了些闲话。几年未见，他比以前更加干瘦和苍老。我已知他有五个女儿后终于生了一个儿子，他拼尽一切终于有了儿子。几句话后，他转入正题，说道：“听说么，我有儿子了。”我点点头，的确想撇开这个话题，弄不好又要惹火烧身。哪知他根本不管我的反应，自管自地对他的行为作总结发言：“人没有儿子是说不过去的。”我不敢应答，只好保持沉默。好在他没有顺着话头往下说，我才长吁了口气。在家乡，像表哥这种为生儿子努力的人可以说不胜枚举，和我沾亲带故的就有好几家。那次见他时，他就已病入膏肓了。不久得知死于肝癌，年龄不到40岁。
小时候，常听到有人议论，说某某人的确有能，可是无后呀！又说，这人生得太强，自会无后。我相信乡人也会对我议论，面对这种议论，我能说什么？
外国人看中国人，说中国人一色的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全是扁平的同一的；而中国人看外国人呢，一色的蓝眼睛黄头发高鼻子，几乎难以找到特色。这其实是一种错觉，人与人不尽相同，人——一种观念的活物。没有了观念，人就是行尸走肉。观念也不是静止不变的，总是在蜕变转化更新。在新旧观念的更替过程中，旧观念有时像一块旧伤疤，遇到阴雨天气，会在你的某个部位隐隐作痛。不信，在某个阴雨的日子，试着摸摸你的旧伤疤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