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期的印象,大哥家的房子很破,这个印象应该推算到1960年代中期。那个时候我还处于启蒙阶段,对这个世界感知得朦朦胧胧的,也许是后邻陈雁民的缘故,使我记住了他家房子的模样。一个寒冷的冬天,他从隔壁大哥用于做房梁的楠竹里,掏出了几只麻雀来,友好地送了我一只;另外有族兄冯春元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大年夜,用电棒在隔壁大哥的屋檐下,轻易而举地抓了几只麻雀,随手拧死连皮带毛剥去,扔进了滚开的卤锅里,馋得我口水直流。隔壁大哥的母亲,习惯叫她张家伯娘,她不忍心看我眼馋,吹开了腾腾热气,从卤锅里费力地找出一只,“叭唧”一下扣进我的馋嘴里。我是生平第一次吃麻雀,所以把隔壁大哥家的茅草屋牢牢记住了。
隔壁大哥家的房子和我家房子只有一砖相隔,瓦匠在做房时,用一块砖将两墙相抵,这样可以加强两墙的牢固。小时候,我奇瘦无比,居然能从这一砖之隔的空间里钻来钻去。
隔壁大哥在我幼年的一段时日里,留下了长长的记忆空白,我不知道他是先当兵还是先去了县商业局,隐隐约约记得他还在一个叫韩集供销社的地方呆过。这些记忆碎片,丝毫无损隔壁大哥在我心中的形象,恰恰让我充分地发挥了对隔壁大哥的想像。因为他的缘故,我一次一次地对外面的世界进行衡量和推测。
隔壁大哥再次给我强烈的记忆,后邻四哥说隔壁大哥开了个不得了的大汽车回来了,陷到袁家湾前的土路上。得知这一惊人的消息,我和湾台中大小伙子飞奔而去,一阵猛推,就把车推了出来。这可是我见到的第一辆解放牌的大卡车,我亲自爬了上去,亲手摸一摸,居然在卡车上玩了很久。张家伯娘来制止我们,说怕弄坏了车。隔壁大哥说,不怕的不怕的,让他们尽情地玩。看看隔壁大哥那个神气劲,可别提了,他脚上的一双柔柔的软软的海绵做的黄色的“加马”型拖鞋,这“加马”是对木匠撂木料支架的说法,就是一个叉型的。他穿着拖鞋,还穿着袜子,这可是我第一次见到。当下对自己表了决心,长大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这“加马”型拖鞋。
张家伯娘在我们房子前水塘边,和一群母亲们洗衣时,谈开了她去隔壁大哥那儿的所见所闻,她说隔壁大哥从广东(有天那么远的鬼地方,坐船要走一个月,开车也得半个月)跑长途在一个地方歇脚,被人家看上了,这么“日马老远”的鬼地方找个姑娘回来,说话那声音呔得像鸦雀子喳。还不肯吃剩菜,我说我吃,一转身,她就把剩菜倒掉了。不知怎么找到这么样的怪物人。张家伯娘尽管话里充满了斥责,可她多么自豪和开心,以至我母亲对我说:“你有板眼,也给我找个怪物人,说话也像鸦雀子喳,我当场喜死给你看。”后来我人大心大之时,要解除童婚之约,母亲旧话重提,说:“你能不能像隔壁大哥那样找个鸦雀子喳的姑娘来。”终于能让母亲给我带孩子了,我特别要妻子用英语讲了鸦雀子喳的话,用德语讲了鸦雀子喳的话,还用江苏老家的本地话讲了鸦雀子喳的话。这次水塘边的著名谈话使我第一次知道了这个世界有人奢侈得不肯吃剩菜,知道了去广东的艰难,还有那里的人说话像“呔呵”。我甚至为隔壁大哥如何和“呔子”对话而担忧。他就是我那时感知世界的通道。
隔壁大哥家决定造房子,那房子做得又高又大,甚至还做了屋檐,还有龙凤脊背,还从外地拖回来水泥,将厅堂抹得镜子一般平整。原先我们家的祖居比他们家高两堵墙,现在他们家房子比我们家高出两堵墙,这下让祖父生了气,后来隔壁大哥做工作说服了祖父,因为我们小,暂不造房子,等长大了做起来一定会比他们的房子高。祖父一听,甚觉有理,忙消了气。等我们长大了,隔壁大哥家就搬走了,等我们搬走了,隔壁大哥就搬远了,但在我心里,隔壁永远有个大哥,因为,他告诉了我什么叫水泥地,夏天的夜晚我们许多小伙伴在那水泥地上睡觉。
我和隔壁大哥有过短暂的近距离的接触,某个春天的黄昏,我的记忆凭证就是隔壁大哥家门前,栽了几棵桃树,那桃树绽开着火红的花朵,隔壁大哥搬了张折叠式躺椅,躺在那儿看书,我好奇地挪过去一看,他正在看“水许”,我惊恐地大叫一声:“啊!反革命书。”我已是毛主席的“红小兵”了,有这个判断能力。我死也不会把隔壁大哥和反革命联系起来,故惊慌失措,吓得掉头就跑。隔壁大哥向我招手,叫我回来,我磨磨蹭蹭地挪过去,隔壁大哥耐心地把书的扉页打开,指着“供批判参考用”几个字,问我认不认得,我点点头,他还帮我纠正了“浒”的读音。这次他在家呆得较长,遇上了一个要饭的,隔壁大哥特别记录了要饭的口供,看了要饭的证明,对要饭的行为给予批评,给他所在地的政府写了信,严肃地指出要饭是给社会主义抹黑。他又遇上了一个老人们当面叫“宋先生”背后叫“宋瞎子”的算命先生,“宋先生”那天正在我们湾台敲着小锣,贩卖“封建思想,毒害人民”。隔壁大哥决定把他抓起来然后让民兵送交公社专政,张家伯娘死活不肯,这件事不了了之。隔壁大哥便对我说:“农村里封建思想的瘤毒一时很难肃清,你要好好学习,继续革命。”隔壁大哥第一次对我这样教诲,我到现在还不敢忘记。
某个暑假,我在假期学农,因为人小,生产队长吩咐我代记工分。那次队里挑收割过的稻子,田地里出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我崇敬的隔壁大哥利用回家休息的短暂时光向贫下中农学农。他干劲很大,跑得很快,超过了所有人。就在这时,通往田边的小路上,颠簸着停下一辆吉普车,走下一个满头白发的人来,一看就知道大官来了,隔壁大哥随他上了吉普车。
我母亲也许没有“昔孟母”三选邻居的气魄和智慧,我却庆幸有一个隔壁大哥。他是我观察和感知外面世界的第一副望远镜,他是我启蒙和成长的第一架人梯,他向我展示的世界是我童年的梦想,少年的向往,青年的追求。